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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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房间,马上看见桌子底下并没有那只小箱子。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已经把它放在别的地方了。他开了那只大衣柜的门——用的是手指尖,因为柜门上既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拿了那只小箱子,再把柜门关上。这一次他从大门走出去,沿着大路走到市镇。雨点现在变得稀疏而微小,不是特别注意就看不出来。
马弟雅思走进了“希望”咖啡店,拿起用黄纸包着的火腿夹面包放过短祆的左边衣袋,继续向小广场走去,脚下的铺石板被雨洗过以后都显出原来的颜色。
五金店的柜窗里是空的:所有陈列在柜窗里的商品都拿走了。里面有一个穿灰色工作罩彩的汉子站在陈列柜台上面,面对着大街。他离地面一公尺,他的黑绒便鞋,他的袜子和被举起的臂膀扯起来的裤脚管,全部被阳光照耀着,显露得清清楚楚。他的两只手各拿着一大块破布;左手按在玻璃上,右手在玻璃上划着小圆圈。
马弟雅思一转过商店的墙角,马上面对面地撞见一个年轻姑娘。他问过一旁,让她走过。可是那姑娘却停下来打量他,仿佛要和他说话,眼睛一连几次望着他的小箱子,又望着他的脸。
“早上好,先生,”她终于说话了,“您就是那位出售手表的旅行推销员吧?”
她是玛莉亚·勒杜克。她正要找马弟雅思,她甚至想到他的住所里去找他,因为她知道了他还住在岛上。她想买一只手表——一只牢固耐用的手表。
马弟雅思认为不必跟她回到她的母亲家里去——她家在通向大灯塔的那条路上,是市镇边沿的最末一家——这样做会使他越出了目前要走的道路。他指给她看死者纪念碑的铁栏周围的铺五人行道:既然雨已停了,他们毫无问题可以在那里观看货色。他把小箱子平放在潮湿的石板上,打开了锁扣。
他把头几块硬纸板递给年轻姑娘看过以后,把硬纸板一块一块地放在内箱盖上叠起来,同时对年轻姑娘谈起他们在黑岩村没有相遇,希望她会主动谈起她妹妹惨死的意外事件。可是年轻姑娘丝毫没有流露出想谈论这件事的意思,他不得不更直接地把问题引到那上面去。她打断了马弟雅思的客套话,只告诉他下葬的时间——星期五上午。从她说的话看来,很明显,她家里主张葬礼尽量从简,只邀请最近的亲属。接着她就马上回到买手表的问题上,仿佛她对死去的妹妹还怀着某种仇恨似的,她说时间不容许她拖延了。只花了几分钟她就选好了一只手表,而且提出了一个最好的成交办法:旅行推销员只要在吃饭的时候把手表放在咖啡店里,她也把表钱交给咖啡店,这样就行了。马弟雅思还没有把小箱子关好,玛莉亚·勒杜克已经走了。
他从死者纪念碑的另一边看见电影广告牌上贴上了一张白纸,遮没了整个广告牌。香烟店主人恰好在这时候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小瓶和一支纤细的画笔。马弟雅思问他,昨天那张五彩的海报哪里去了;店主人回答说,那张海报和他同时收到的电影拷贝不一样,发行人弄错了。因此他不得不用墨水来写出下星期日上演的片名。马弟雅思走开去的时候,店主人已经开始工作,用硬朗的笔触写了一个很大的字母心。
旅行推销员沿着市政厅右边的那条小路走,经过旧蓄水船坞的边沿,池里的水已经随着退潮完全流光——因为早已不能使用的水闸,历年来已经不能蓄水。池底的污泥也显然被清除掉了。
然后他沿着要塞的高墙走着。以后的那段路又转向海岸,可是并没有到达海边,只是从左边绕道伸向海呷。
马弟雅思很快就走到那通向救世主村的叉路口,比他预期的时间更早一点——这儿是他系统地到处兜售手表所到过的最后一个地方。他在那里只卖出了一只手表——那天的最后一只——不过他在那里已经访问过主要的住户,而且是热诚的、不太匆忙的访问,所以现在不必再到那里去碰运气了。
因此他仍然沿着大路向相反的方向走,轻快地向着市镇走去。
走了约五十公尺,他又看见右面大路边上那所孤零零的小房子,星期二他不屑去敲门访问,因为房子的样子很寒酸。其实这所房子也和岛上大部分的房子是同样的建筑物:只有楼下,两个方形的小窗夹着中间一扇低矮的门。
他敲了敲门,左手提着小箱子在门外等着。门上新漆的油漆是模仿木头原来的纹理和凸凹漆的,简直可以乱真。在人脸那么高的地方,并排画着两个圆结,很像一副眼镜。旅行推销员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又在门上敲了一次。
他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女人的脸——脸上毫无表情——既不欢迎,也不气恼;既不表示信任,也不表示不信任,甚至毫无惊异。
“您好,太太,”他说,“您愿意看看手表吗?这些手表比您见过的任何手表都好,制造精良,保证跌不碎,防震防水,价钱便宜得您意想不到。瞧一瞧吧!只要一分钟时间,对您绝不会有任何损失。花一分钟时间瞧一瞧,买不买随便。”
“好吧,”女人说,“请进来。”
他走进了走廊,接着从右边的第一扇门走进厨房。他把小箱子平放在屋子中间的那张椭圆形桌子上。桌上铺着的崭新漆布印着五彩的小花。
他用指尖一按,打开了小箱子的锁扣。他用两只手抓住箱盖——一只手一边,拇指按在有铜钉加固的箱角上——把箱盖向后放下去。箱盖倒过来大开着,前面的边沿搁在漆布上。旅行推销员用右手在箱子里拿起备忘录,放在内箱盖上。然后他拿起说明书,放在备忘录上面。
他用左手抓住第一块长方形硬纸板的左下角,举到胸前,使硬纸板向后倾倒成四十五度角,两条长的边和桌面平行。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粘在纸板上面的护表纸的右下角,把护表纸揭起来,使它以粘连部分为轴,向上旋转,直转到超过一百八十度角,才把护表纸放开。护表纸的一条边始终粘在硬纸板的上端,纸的本身继续自由地向后旋转,直转到接近垂直为止;可是由于纸质较硬,垂直的位置有点歪斜。这时候,右手又回到旅行推销员的胸前,换句话说,就是向着左边移动,一直低到硬纸板的中部。拇指和食指合拢着向前伸出去,另外三只手指收缩在手心里。伸出去的食指的指尖逐渐接近圆形的表面,那手表是戴在…………
圆形的表面,那手表是戴在他自己的手腕上的;他说:
“四点十五分正。”
在隆起的手表玻璃旁边,他看见他自己的又长又尖的指甲。当然不是旅行推销员把它剪成这样子的。今夜……
“今天,船难时了。”那个女人说。
她向船头走去,马上被拥挤在甲板上的大群旅客遮没了。大部分旅客还没有在轮船上安顿下来;他们到处奔跑,找寻舒适的座位,互相推撞,互相呼唤,把行李堆放在一起,清点行李;另一些旅客站在面对防波堤的船舷上,想对留在岸上的家里人最后一次挥手告别。
马弟雅思也把手时靠在船舷的栏杆上,凝视着刚冲击了登陆斜桥又退下去的海水。在登陆斜桥的凹角里,水面的拍击声和波动是微弱而有规律的。再往右边一点,斜桥和笔直的堤壁所构成的锐角开始后退。
汽笛发出最后一声尖锐而悠长的鸣叫。接着就听见舱旁走道上的电铃响了。船身旁边那一弯颜色更黑的海水不知不觉地扩大了。
海岸那边,透过石块上面浅浅的一层海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下面石块的一切高低不平的地方,也可以看清楚石块之间凹度不同的水泥接缝。水底下的凹凸不平比空气中的凹凸不平更明显,也更不真实;水下的凹凸不平由于暗影加深——或者被过度夸张——而特别明显,可是给人的印象却不是真正的凸出,仿佛是故意画成的错觉形象似的。
海水还在上涨,虽然和今天早上轮船到达时的水位比较,现在的水位已经很高了。旅行推销员来到码头上,望着旅客们:旅客们都是些态度温和的平民,都是回家的本岛居民,他们的妻子和儿女走到防波堤上来迎接他们。
登陆斜桥还没有被水淹没的部分,突然被一个小浪弄湿了一大片,起码有五十公分宽。海水一退,石块上就出现了原来看不见的无数灰色和黄色的斑痕。
在登陆斜桥的凹角里,海水有节奏地时涨时落,使旅行推销员想起了轮船到了离这小岛几理远的海面上,经过一个浮标时,波浪的起伏也是这样的。他也想起了:大约再过三小时,他就回到大陆了。他稍微后退一步,以便看一看放在脚跟前的那只纤维小箱子。
那只浮标是铁做的,露出水面的部分有一个圆锥形的顶,下面是由无数铁条和铁片构成的、很复杂的一组结构。整个浮标高出海面三四公尺。仅仅那个圆锥形的柱架就占了这个高度的一半。其余分成三个明显相等的部分:首先,把圆锥形的尖顶加以延伸的是一个狭窄的、楼空的小方塔——由四根铁柱和铁柱之间的许多十字横档组成。其次,塔上面是一个圆锥体的笼子,四面是垂直的小柱,中间是一个信号灯。最后,最高一层是从圆锥体的大轴伸出去一根柱子,贯穿三个等边三角形,一个叠一个,下面一个的尖顶恰好支持着上面一个的平底。整个浮标漆成发亮的黑色。
浮标不太轻,不能随着波浪的冲击而波动,因而浮标旁边的水位,只随着波浪的涨落而时高时抵。海水虽然很清,却看不见浮标的下层建筑——只看见一些晃动的形体:链条,岩石,很长的海藻,或者仅仅是浮标露出水面部分的倒影……
旅行推销员又想起了:再过三个小时,他就回到大陆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