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4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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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变,他这只留下一点耳垂的耳朵,永远是一种无法磨平的痛楚和记忆。人们永远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一眼,瞟他一眼,仿佛他是个怪物。水旺给他的这份礼物,太重了!他消受不起。他越想越亏,越想越加剧了对水旺的刻骨仇恨。他吃不起这个亏,咽不下这口气,他整天想着要想个法子整整水旺,挽回这个面子。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少帅的舅舅。
少帅的舅舅在法院。到法院告告试试。
有人又有钱,他就不信告不响。于是,他跑到了法院。
在少帅舅舅的张罗下,一些关节一下疏通了。
很快,一张传单传了下来,让水旺去应诉。
水旺接到传票,浑身一震,狗杂种,恶人先告状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水旺一万斤都不怕,还怕你八斤!
到了法院,无论水旺怎么有理,法院就是不听,说你把人家打成残废了,陪500元医药费、500元营养费、500元损失费,够便宜你了。水旺一听,嚷,那我女人怎么办?白打一顿?该打一顿?她若残废了呢?
法院说,她不是没残废吗?
水旺又嚷,这是什么理?我就是不服,我就不信我水旺没长卵泡,是刀阉的、泥捏的。天下哪有你们这么断案的?
法院说,你不服,可以上告,再审。
水旺说,那好,我就不信你是十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不信到处都有八斤的舅舅!
八斤官司旗开得胜,得意得手舞足蹈。一到家,就要女人炒几个好菜。他要好好喝杯庆功酒。
待女人把腊肉、鸡蛋、黄豆、花生米端上桌时,村长进来了,八斤夫妇赶忙起身让座。看到八斤一脸的得意,村长一脸讥笑,嗬!官司赢了?!你还真有本事,一家子人打架还往上告!猪八戒倒打一钉钯!八斤,今年的奖金,你给村上发!
八斤懵了。村长,你这是什么话,我发什么奖金?
嘿!你不发谁发?这些年我们村年年都是先进,你不晓得?计划生育和社会治安都一票否决,你不晓得?你挑起事端,打了架,伤了人,还告到了法院捅到了县里,我们村被你黑了,否决了,评不上先进了,你不发好意思吗?
哎呀村长,我可没想那么多呀,我只顾出气整整水旺,没想到连累了村上,实在对不住啊。
八斤,你神通广大着呢!还要这个村干什么?我问你,这些年,你跟水旺,到底谁欺谁,你不明白?你脑瓜子聪明,富了,发了,就瞧不起乡里乡亲了,从村头数到村尾,你跟谁没闹过筋筋绊绊?你自己跟人过不去不算,还逼着少帅与人家老死不相往来,你还算这个村、这个家族的人?还有,这些年,你开经销店、跑运输、办加工厂,缴了多少税?没缴吧。那好,你偷税漏税这么多年,我也让水旺和那些平素跟你合不来的人告你去,你不把牢底坐穿才怪!
八斤和女人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架一状,会惹村长发这么大的火。村长人好,他知道,于公于私,村长都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办加工厂时,没钱,村长帮他东挪西借,才凑足钱,买回机械设备。他今天的一切,有村长的心血和汗水。
他怯生生地,问:村长,那我咋办?
咋办?你看着办!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和水旺争高比低,明里暗里,你都只想把他往死里整。惹着你不行,躲着你也不行,你就像一条蛇,时时刻刻准备咬人一口。上辈人的冤仇,你还嫌不够?上辈人种下的苦果,你还嫌不苦?你为什么要把这仇恨和苦果死死扛着不放,你要一代一代地把仇恨和苦果传下去,一代一代地都背着这么一个沉重的包袱过日子?水旺一次一次地让着你,并不是怕你,水旺那么真心地喜欢少帅,也不是巴结你,人家比你明事理。按理你跟水旺,还是隔房的叔伯弟兄,是一个手掌的两根指头,骨巴骨、肉连肉。多少次了,我劝你,说你,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就是不听。我说,你那耳朵劈得好,把那只也劈掉了更好,反正你听不进话!
说完,村长起身欲走。
八斤女人连忙拉住村长,说,别走,村长,八斤长个不长心,生了独心也不晓得跳,你就原谅他一次,再给他指指路吧。
村长嘿嘿一笑,转怒为喜,嫂子,我没走呢!我去取杯子,陪哥喝一杯。
杯子一碰,村长说,改天你抽空去撤诉,龙船比赛时,给村上赞助二千块经费做奖金,这是为你好,说明你八斤致富不忘乡亲,有思想,有觉悟。
八斤有些心痛,女人却扯扯他的衣角答应了。村长,你怎么说八斤就怎么做,八斤只听你的。
八斤连连称是。
十三
村上发生的这场战争,转眼被浓烈的喜气包围了。村上的各个山头、山坳、山腰、山脚和沿河两岸,都插满了彩旗、条幅。村口和河码头,还用松枝翠柏花朵,扎了两道彩门。在山色青青、绿意郁郁的风景里,有了这些色彩的点染,显得更加生动、灵气,更加美丽迷人。明媚的曙光,格外温存地露出灿烂的笑脸,亲切柔软的红唇粉脂吻过每一座山头每一棵树草,吻过每一寸河流每一丝绿色,当然,也亲抚着河面上不同肤色不同模样的船与人。
一河的乌蓬船、机帆船、打鱼船,今天都从邻河近水汇聚到这里,与河风和晨光一起,看龙船竞渡。
农历五月十五。大端午。是村上人最记挂最陶醉最得意的日子。大自然把酉水最宽阔厚实的胸膛给了这个村,每年的龙船赛也就放在了这个村。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龙舟赛规模空前,湘鄂渝黔四省边区的龙船都赶到这里参加四省边区龙船赛。
四面八方的人,蚂蚁牵线似的,来看热闹。
各个厂家和各地商人,云集这里做广告。
宁静的村庄,一派喧嚣。
村上的不少人家,也在河边摆了一个小摊,卖茶水饮料,下面条米粉,包粽子汤圆,样样好看,样样好吃,特别是灯盏窝和醋萝卜成了这里远近闻名、人见人爱的小吃。把稻米、黄豆磨成浆后,拌上香葱、辣椒、酸菜,盛在一个圆圆的小勺里,在油锅里一炸,米浆立刻就炸涨起来,成一个圆圆的、小灯盏大小的粑粑,焦黄黄的,油乎乎的,又香又酸又有点辣,妙不可言,这就是灯盏窝。醋萝卜非四川泡菜所能比的,一片片,酸中透甜,甜中带辣,想起来都流口水。
比赛前,有一场盛大的仪式——游龙。
节日盛装的土家、苗、汉儿女,打着土家溜子,吹着苗族芦笙,从峡谷、田园、村庄,歌舞着出来,涌向土家调年祭神欢庆的摆手堂。长铳在响。唢呐在吹。锣鼓在击。一盏盏湘西男儿女儿的笑脸,把河流两岸,舞动得喜气洋洋,千娇百媚。
曲终舞尽。几十条布质的长龙,若几十条奔腾的小溪,从四面八方呼啸涌来,在这里腾云驾雾,翻江倒海。闪闪的鳞光,奕奕的神彩,及一浪高过一浪的吆喝声,把龙的神韵挥洒在这青山绿水。
几百名龙船手,或赤裸着上身,或身裹着短褂,气宇轩昂地守候在几十只龙船边,等待着几十条欢天喜地舞来的长龙,对着龙船点点头,便下水了。当舞龙手潜伏水中托着长龙时,波光闪闪的河面上,便有几十条斑斓多彩的长龙缓缓游动。
那是湘西民间一根根流动的丝弦。
那是湘西民间一行行走动的民谚。
那是湘西民间一句句唱歌的诗篇。
湘西民间,咋会有这样美妙绝伦的龙之颂歌?
游龙一完,比赛就开始了。
整整四天的预赛,比得天翻地覆。每一只船队都是威武之师,每一只龙船都是飞奔的铁骑,宽广的河面,每天都这样,被每一只龙船划破,被每一把桨桡划破,被每一记鼓声、每一重人影、每一份渴望胜利的希望划破。不善言辞的河流,以他的博大、仁慈和宽厚,容纳和抚慰每一位胜利者与失败者。
最后,只剩下村上人所代表的湘西龙船队、湖北鄂西队、重庆秀山队和贵州铜仁队。村长说,为了养精蓄锐,今天晚上都不准跟女人睡觉,大家带铺盖到我家睡,以免让你们的女人掏空了你们的身子。
有人玩笑,村长,你不让我搂着女人睡,那我搂着你睡。
村长说:好,我照样会掏空你的身子。
决赛时,两岸山头站满了更多的人。每一年龙船赛,都是等的这个时刻。县里、州里的领导再一次来到他们中间,给他们助威壮行,说展劲划,县里州里都有奖励。可他们在意的并不是领导的嘉奖。他们在意的是老婆孩子的目光,在意的是父老乡亲的鼓励。还在意他们的面子。他们知道,不管成功与否,他们依然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女,依然会有颗软和和的女儿心,送给他们甜蜜的爱情。
村长站在龙船的鼓场边说,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是在最左边的水道,也就是第三水道,这对我们有利,我右手打的是擂鼓,我们的冲锋号,左手打的是乱鼓,扰乱他们的阵脚,你们要听准了!特别是水旺,不能听错,你一错就完了。
放心吧,我们不会把家门口的桃子让别人摘了!
今天的水旺和队友,清一色地盘着土家紫红色盘帽,穿着土家对襟织锦短褂和米黄色土家花边短裤,模样与装饰,一下子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让人惊叹不已。那些画画、摄影、摄像、采访的,全都围了过来,跟他们聊的聊天,合的合影。
高音喇叭里,气枪一响,四艘龙船若四把令箭,呼呼嗖嗖地飞过河面。
沉重的鼓声纷披而起。咚!咚!咚!咚!
划桡的喊声纷披而起。嗨!嗨!嗨!嗨!
助威的合声纷披而起。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一会儿鄂西队上前了。
一会儿秀山队上前了。
一会儿村上队上前了。
一会儿铜仁队上前了。
每一支队伍都想最先冲刺终点。
这是一场温柔但却残酷的战争。
这是一种简单但却优美的舞蹈。
这是一首意志与毅力、瞬间与永恒的拼搏之歌。当村上人代表的湘西队,最先冲破那道红线时,整个赛场沸腾了,临河的家家乡亲,当即把一笼笼鸭子朝天一甩,一群群天使,一拨拨伞兵,就从天而降,落至河中。碧绿的河面,立刻开满了白色的山茶花。
于是有满河的人,满河的欢呼。年轻人赤了身子跃入水中,追鸭赶鸭。这鸭子是政府掏钱买的,也有百姓自个儿捐的,是为大家乐子放的,不抢白不抢,不乐白不乐。
湘西龙船赛,就这样圆满结束。黄昏的太阳,依然一脸的微笑,一脸的春光。
十四
虽然,美丽的晚霞和白云还在天边炽热地相恋相缠着,一道道闪电却开始在西下的晚霞中扯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乌云越来越多,天色越来越暗,天气越来越热。石头上湿漉漉地渗出了水渍。水塘里咕咕噜噜冒出无数气泡。大狗小狗都热得伸长舌头,心慌意乱。在一道接一道的闪电里,雷声也一声紧似一声地跟了出来。每一道刺目晕眩的闪电后,雷声从远远的地方轰轰隆隆地滚过来,滚过头顶时,又突然一道闪电撕裂空中,雷声就像冲破了重围的炸弹,在头顶突然爆炸,然后,又从从容容地隆隆远去。
天空,却依然很美。
十五
东扯日头西扯雨,南扯北扯干到底。
村上人万万没想到,今年的暴雨如此骤然剧烈,没想到龙船水涨得如此急速迅猛。
仅仅一个晚上的风声雨声和雷声,水就涨得老高,淹至河码头了。每一座山峦、山涧,都有瀑布似的洪水飞流直下,倒灌入河,把平日文静善良的河流,变成了凶猛残暴的野兽,咆哮而去。那匹柔软的绿色绸缎,眨眼就撕扭成一根巨大的黄色皮鞭,狂怒地抽打着两岸的石壁和一切。枯枝、败叶、衰草,飘满了河床。
水旺本来决定今早去法院申诉的,昨天比赛时,有人带口信给他,说县法院有人问他给八斤赔偿了没有,如果没有,就要强制执行。树要皮人要脸,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准备一早就去法院递状纸。可他没想这狗日的水涨得这么快,尽管他知道端午前后会有一场大水。水旺只好不走了,想,再急也不靠这两天,便在家里忙。
水旺的家居是典型的土家风味。吊脚的木楼,雕花的门窗,岩板的坪场。一栋正房铺有地板、楼板,用于起居。一栋厢房打有一排水泥灶,三个灶孔,三口锅,一口煮饭,一口炒菜,一口闹猪食。泥地。厢房四周码满了柴火,一只黄狗,一只花猫,还有一群公鸡、母鸡,都躲在屋檐下避雨。一丛醒目的楠竹,在屋坎下长势良好,绿得格外好看。屋的前方,就是一大片绿浪起伏的田畴,稻秧栽下去不久,像新绿的草坪,一块连着一块,一片连着一片。
其实,家里没什么忙的,有玉。他就拿了锄头在后院里挖了许多蚯蚓,在火里一烤,蚯蚓就有了一种香味。泥鳅、黄鳝最喜欢吃的。他把蚯蚓放进一个个篾篓子里,背起一大捆篾篓子到田里放泥鳅去了。
篾篓是湘西人用来专门放泥鳅的,米把长,大小状如收拢的油纸伞。湘西人把篾篓埋进田里,泥鳅就会循着香味钻进去,因为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把戏,进去了就出不来。一天下来,总有三五斤的泥鳅成为口中美味或变成手中小钱。水旺在烟雨中顶着一顶斗笠。水旺埋篾篓的姿势很优美。水旺想象着泥鳅傻乎乎钻进篾篓的情形。劳动的水旺,让一片景色扯出一种美丽的生动。
埋得正欢时,忽听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快跑快跑!洪水来了!快跑快跑!洪水来了!
循声一望,猛见得一道长长的黑浪像一堵轰然坍塌的十里城墙,从远处铺天盖地地压来。水旺大叫一声不好,丢下活计就往家里跑。他往前面跑,浪在后面撵,刚跳上沟坎,冲进家门,洪水就将他跑过的地方淹了。
村上早已乱作一团,哭的哭,喊的喊,躲的躲,逃的逃,更多的是紧张地搬运家中值钱的东西。乡下人,没什么金贵的东西,但样样都用得着,都珍惜。
村长敲着一面大锣,在雨中边跑边催大家,快往高处跑,往后山上跑,今年涨的是阎王水,不跑就来不及了!
村上人似乎并不怎么怕这阎王水,年年涨水年年都只将房屋淹进膝盖深的水,他们不相信今年的洪水会超过往年,吃了他们。因此,胆小的纷纷夺路狂奔,胆大的却若无其事,坦然面对。有的把东西往楼上或地势高的人家搬,有的站在高处看热闹,有的还跑到河边捞上游冲下来的柴。那种生命的定性,着实让人吃惊!
这可急坏了村长,村长想,几十年了,洪水都不是这么个涨法,今年的洪水来得怪,怎么会突然有一道排山倒海的黑峰黑浪滚过。他猜测是上游离村子不远的水电站泄洪,而且还很可能只是打开一道闸门,如果三道闸门同时打开,那平坝上面的人家肯定没了。而雨还在这么狂下,那两道闸门肯定还会打开的,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务之急,还是要乡亲们赶快撤离这危险地带,便东奔西跑地到处呼喊:
快跑,乡亲们!要不就真的来不及了!
哎呀!我的祖宗!财大还是命大?命没了什么都完了!
喊着喊着,竟喊出了几丝哭腔。
水旺听得真切。对妻儿说,你们赶快往后山上跑,看样子这水还要涨,我帮村长去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