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4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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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在一个一个地背学生。少帅说,太慢了,蝉,大家站成一排,手牵手,一起过去。记住,我在前面引路,大家一个拉紧一个,千万不能松手。
说完他蹲下身子,背起一个腿脚不便的男孩牵着一大群孩子,首尾相接地向安全地带撤离。
蝉也如法炮制,牵着孩子安全撤离。
疏散完毕,少了一个。老师和少帅又下水去找。水已淹齐脖子,虽不怎么凶,却在弯口形成了环流,也很危险。
少帅说,我去算了,我水性好。你们还要看管学生。
蝉一把拉住他,哭,那么大的水,去不得!少帅捏住蝉的手,温情一笑,莫哭,没事,这水不算什么,等着我,啊?说着,温柔地吻了吻蝉的手。
蝉有些忘情了,紧紧地抱住少帅,不让走。她不知道这一走,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少帅又吻了一下蝉的额头,定定地望了蝉几十秒钟,毅然跃入了水中。那眼里的情愫,有燃烧的火,有柔情的水,有无尽的话,有永远的爱。
少帅像穿行在水中的一条水鱼或一只水鸟,像开放在水中的一朵雪莲和一朵山茶,灿烂而紧张地揪动着人们的心。本很温软白嫩的身板,成了一片云或帆,在蝉的眼中越飘越远。
这片云飘到了教室。
这片云飘到了宿舍。
这片云飘到了厕所。
这片云飘到了食堂。
然后就在食堂边停了。
那学生正爬在食堂的排枋上哭泣。
食堂本身就是危房,被水一冲一刮一泡,就有些招架不住,摇摇欲坠了。师生们看得真切,知道那是去送死,就喊少帅莫去。
少帅示意学生下来,学生不敢。少帅只好上去。
水离排枋不远了,少帅一个鹞子翻身,就跃上了排枋,然后,贴着排枋往前移。少帅明显地感到,水浪冲撞一下,房子就颤动一下,基脚就下沉一下。他让学生把手伸过去,学生不敢,他只好再往前移。
他拉住学生的手了。
他搂住学生的腰了。
他和学生开始往下移了。
突然间,一个恶浪打来,房屋坍塌了!
少帅和少年,若两片飞翔的羽毛,飘落、飘落、飘落、飘落……少帅白色的臂膀和少年鲜红的领巾,在滚滚洪流中格外耀眼。
那是一只展翅飞翔的白色鸟。
那是一朵正在吐蕊的石榴花。
两天后,四处搜寻的人们,在下游的王村码头,找到了少帅和少年的尸体。少帅仰天躺在一个河湾里,很安详,很平静,像是睡在蝉的体香里,满足而甜蜜。也许是他满足于救人的壮举,也许是他陶醉于爱情的甜蜜,也许他憧憬着未来的美好。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少年的红领巾,紧紧攥着一束燃烧的青春火焰和理想火炬。那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握。
八斤女人和蝉,相继一病不起。八斤成了一尊木雕,整日不语。灾后的村上,因为少帅的牺牲,更加肃穆、凄凉和感伤。
洪水退后,村上到处都是瓦砾淤泥,有的人家,淤泥厚达几米。满目的狼籍与疮痍,使村上昔日的生气与活力烟消云散。洪水冲走了家园,也冲走了小磨小擦、小恩小怨,冲走了几代不泯的恩仇。山坡上十几户未受灾的人家,把所有能开铺住宿的地方,都腾出来,扫干净,安顿受灾的乡里乡亲。大家有什么出什么,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活,一起干活,亲如一家。吝啬成性的八斤,也楼上楼下住了十来户人家。为感谢村长和水旺救命之恩,八斤曾几次接他们两家一起去住。两家都没去,都在山上搭了一个简易茅棚,安身立命。村长没去,是因为他是村长,房子不够,他理应让人先住进去。水旺不去,是不想让人觉得他无家可归,要八斤收留。他要让八斤知道,他救八斤,不是图八斤什么,而是出于道义,他八斤的债不是那么容易勾销的。
八斤知道他伤透了水旺的心,就每天派女人或娃崽送点油、菜、蛋、鸡之类的东西。水旺虽然没收,心里却不是滋味。每次看到八斤女人失望的眼神和哀伤的眼泪,他就自责:人家刚痛失贵子,少帅的遗体还停放在那里,何必这么搬着犁头不转肩,再刺痛他们的心呢?他感到有些对不住八斤女人。
想起少帅,水旺就止不住落泪。这是个多好的娃儿!八斤对我那么恨,他却对我那么亲,他眼里没有世俗,没有渣滓,他纯洁得像一张纸,可他就那么一下子走了。他还没有得到他父亲的原谅,他还没有娶到蝉,他该有多少遗憾呀?老天爷啦,为什么真的就好人不长久,坏人千万年呢?因此,每天清过淤泥、瓦砾、房间墙壁后,他唯一的事就是去八斤家看看少帅,帮帮忙。
少帅的遗体已停放好几天了。少帅的牺牲,引起各方人士的关注和震动。乡里、县里,甚至省里都来了人。报社电视台也来了不少记者。有关部门还拟追认少帅为革命烈士和十大杰出青年。这些人来了去,去了来,都只是村头上空飘过的一阵风和一片云,只有村上人才能从肉到骨地想着少帅、念着少帅、爱着少帅,只有村上人是少帅生死相依的阳光、空气、土地和山脉。
按习俗,年轻人死外面是不能抬进家门的。村上人却一路放着鞭炮,将少帅抬进了家门。村上人不但给少帅扎了很好的灵堂,还请了一帮道士先生给他做道场。道场是上了年岁的老人故去时才能做的,如今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做,表明了村上人对少帅的惦念和敬重。
灵堂上的灵幅在风中呼啦啦地飘着。香火和灵烛通宵不灭。做道场的锣鼓和唢呐,满含离情别恨,敲来凄楚的风,吹来哀怨的雨,震落村上流不尽的泪和止不住的痛。虽然,少帅就睡在眼前,可他们再也看不到活泼生动的笑脸,再也听不到他亲切迷人的声音了。他们看不到他在他们危难时帮这帮那,听不到他叫他们爷爷、叔叔、舅舅、姨娘、哥哥、姐姐了。他们永远失去了村上这位最优秀的公民最牵挂的亲人了。他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那口不会说话但却一样悲哀的黑漆棺材,化作了村上人疼痛的记忆。出殡那天,择的是天亮时分,道士先生说,我们的英雄要这个时候出发才一路顺风。
县、乡派了人来为少帅送行。
蝉所在学校的全体师生来为少帅送行。
整个村庄都颤颤巍巍凄凄切切地为少帅送行。
少帅的灵牌由少帅的弟弟端着。
少帅的遗像由蝉端着。在少帅远行的路上,能再拥有一份爱情贴在心口,伴他上路,他也许会少了一点遗憾,多了几份甜蜜。
蝉这朵玫瑰,已不再娇艳欲滴了。一夜冰雪,已将她扼杀成一片残风中的枯叶。世上最心爱的人和最爱她的人走了,她将该如何走完自己的来路?那将是泪水流成的路。
村长是这场丧事的总管。他一边撒着纸钱一边喊着少帅的名字,喊着、喊着,就泣不成声了。少帅对他敬重有加,他对少帅怜爱之至,他原想,再干两年,就让少帅接他的位置,没想,少帅竟这么猝然而去,他不免一种断腕之痛。
八斤已经欲哭无泪了。这骤然袭来的打击,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他跟在众人之前的身影,像纸糊的空壳,一吹就倒。他已经没有力量去哭,也没有力量去说了,他只悔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尽管他有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乖儿子,他却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总与儿子过不去。要不是他把儿子赶出家门,儿子断不会命丧黄泉。女人那呼天抢地的哭嚎,就是对他最严厉的声讨!他一遍又一遍地对人说,我八斤不是人,是我八斤亲手杀死了儿子!是我亲手杀死了儿子呀!我对不住你啊,儿!我罪该万死啊儿子!
八斤的悔恨和自责,也深深刺痛了水旺。
水旺抬的是第一杠灵柩。守了几个通宵的灵,他不觉得怎么累。当人家要求换杠,让他歇歇时,他坚决不让。他要好好地为少帅服务一程。尽管他是那么的疼爱少帅,可他却与八斤冤家对头,让少帅跟着受了不少气。要是他不与八斤那儿结仇,少帅就不会被赶出家门,就不会遭此难,少帅,叔有愧于你啦!叔不能让你白死,叔一定与你爹放弃前嫌,重归于好,你放心地去吧,啊——!
下了葬,垒了坟,少帅就安息在那片生他养他的热土了。
少先队员们给他们的英雄奉上了一条崭新的红领巾,他是为救红领巾牺牲的,他有资格享受这条红领巾。在黎明的晨风里,红领巾在少帅的坟头猎猎飞动,若少帅永不熄灭格外耀眼的生命火焰。
村上人从少帅坟地起步,遍插朱萸一样,一路点满了红蜡烛。叫装谢灯。那一路流泪的灯火,越过山坡河岸,穿过田园马路,走过村舍场院,回到了少帅的家中。这是引领亡亲远行回家的明亮眼睛,是亡亲遍踏不断的回乡之路,任何迷失方向的亡亲,都可以沿着这一路灯火,回到家门,再望亲人。
山很青。
水很蓝。
风很暖。
路很宽。
亲爱的少帅,你一路平安。
十七
每一次毁灭,都会有每一次重生。
每一寸废墟,都会萌生新的希望。
经历了大喜大悲大苦大难的村上人,又都起了个大早,或去围滩造田,或去起屋修屋,或去垦荒种粮,他们有的是力气和意志。他们要帮帮衬衬地度过这场灾难,帮帮衬衬地重建自己的家园。本很萧瑟悲凉的村上,因为人的奔波与忙碌,又变得生机勃勃,生气盎然,变得莺歌燕舞,诗情画意。那些山花,依然开得那么鲜艳美丽,那些翠鸟,依然飞得那么自由舒展,那些庄稼,依然长得那么旺盛葱绿。枇杷也黄黄的熟了,桃子也红红的甜了,西瓜也绿绿的圆了,黄瓜、丝瓜、南瓜、苦瓜、茄子、辣椒、土豆、西红柿,也都满菜园子滚、满菜园子乐了。村上人的光景,依然是好。
水旺站在光景里,对着八斤,一笑,一笑,水旺的笑容染绿了一派明媚的山影。
八斤站在光景里,对着水旺一笑,一笑,八斤的笑容染绿了一派明媚的山影。
村长站在光景里,对着村上一笑,一笑,村长的笑容染绿了一派明媚的山影。
村上站在光景里,对着未来一笑,一笑,村上的笑容染绿了一派明媚的山影。
今年的村上,照样是一个好年成!
2002年11月5日定稿
彭学明,一级作家,九届、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张家界市文联副主席。出版有《我的湘西》《祖先歌舞》《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彭学明卷》等著作。《我的湘西》获第十届中国图书奖,《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彭学明卷》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作者在本刊发表的《跳舞的手》被列入高中语文教材,本刊发表的《踏花花》等被多所大学列为教材。作者的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文字介绍到国外。
老顺和偷鹰的“疤鸡”们
雪 漠
1
老顺托了兔鹰,去大沙河,想惊出兔子来。村子周围有许多柴棵和崖头,里面常有野兔。每天吃过晚饭,老顺便托了鹰,边消食,边拿个棍儿拨拉柴棵。有时,里面就会弹出个灰丸,三弹两弹,就到远处了。老顺手一抖,那鹰就笔直地射了去,射出满沙洼的野兔叫声。
正是捕鹰季节,大沙河里有好几张网。网中间,有放鸡儿的,有放鸽儿的,作诱饵,诱鹰入网。大头下了三张网,好多天了,损失了几只鸡,却连个鹰毛也没捉住。老顺当然知道毛病出在啥地方,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只好嘿嘿。毛旦的那张,虽网了个鹰,但不会解疙瘩扣儿,三解两解,倒弄坏了鹰毛,把个雄突突野性十足的鹰弄成可怜兮兮的毛虫了。那鹰,即使好,也损了威风,翅膀兜不住气,三撵两撵,野兔早不见了。即使侥幸撵上,也降不住兔子,倒给捞到地上,捞出一沙窝的狼狈来。
一群人正在网前叽喳,老顺以为又网住了鹰。近前,却发现是几个外国人。老顺眼里的外国人是一个样儿,鹰勾鼻子,脸上脖子里尽是毛。老顺在凉州城里见过一回。但在沙湾,却是第一次来外国人。
一群围观的娃儿正拍了手唱:
美国高鼻子,
吃了中国面皮子,
辣子呛了一鼻子
跑到河边洗鼻子,
癞蛤蟆钻了一鼻子,
进了医院看鼻子,
医生说要割鼻子,
哎哟我的美国高鼻子。
老顺笑了。那些外国人并不知道娃儿们正唱他们,依旧叽哩哇啦地说话。一个陌生的中国人正点头。
村组长大头一扭头,看见老顺了,道:“正说他呢,他来了……老顺,这下,你可发财了。人家买鹰呢,一只给两千。”
“兔鹰?”
“不是兔鹰是啥?卖你的老,人家又不要。”大头朝那些人说,“这老汉,可是鹰专家呢。”那中国人朝外国人哇啦几声,外国人便过来了。
老顺心里又打起了小九九。他想把一只伤鹰出售。那鹰,叫兔子蹬了一下,蹬破了胆,一见兔子,就缩成一团,吱吱咛咛,成可怜虫了,不如卖了;却又觉得骗人家不对,遂问:“蹬了的要不?”
翻译问:“啥蹬了的?”
“叫兔子蹬了一下。”
“死没死?”
“活得急哩冒跳呢。只是……只是……日后不捉兔子了。”边说,老顺边心虚地窥翻译。
翻译咕噜一阵,又问:“能飞不?”
“当然能。”
毛旦接口道:“啥都能,能吃,能飞,就是不一定捉兔子。”
谁知,那个高鼻子却机器人一样,生硬地说起了中国话:“要,要,给一样的价。”边说,边伸出手来,去摸老顺手上的鹰。鹰尖锐地叫起来,晃着翅膀,东躲西躲,却没啄击。老顺很奇怪,这鹰,莫非也认出他是外国人,不敢发威?谁知,那鹰突然扇翅几下,朝那只毛手啄去。那人没提防,疼得甩了几下膀子。
“这只,我买了。”那人边生硬地说,边掏出一个皮夹子,数了一叠钱,“两千。”
老顺头一下子大了。乖乖,真是新崭崭百元一张的票老爷。那声音,脆响。老顺觉得在做梦,一抬头,日头爷却明晃晃朝他笑呢。听得娃儿们叫:“哟——顺爷发财了,顺爷发财了。”又见毛旦讪讪地笑。那笑,明显带有“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的味道。大头却接了钱,数数,塞给老顺,“拿着,见钱不抓是傻瓜。”老顺做梦一样,捉了。
“,顺爷发财了。”娃儿们叫。
老顺脸红了,心里有种骗人的内疚,仿佛这钱是他使了心机弄来的。半辈子鹰了,还没卖过一只呢。倒是送过几只。关系好的,一见,就说:“老崽,嘴里淡出鸟了,给我务息个鹰。”有时,他就说:“成哩。”就给一只,放几回,等鹰的性子稳定了,就送过去。谁又计较过啥呢?现在,一只毛虫,就要人家两千票老爷,这不是和骗人一样吗?老顺脸上火一样烧。大头却笑道:“这算啥?人家一转手,一本万利呢。”
“就是。”那外国人也生硬地说,边说,边解开一个袋子,取出一叠亮亮的东西,取下一个铁丝绾的东西,一捣鼓,竟成个鸟笼了,叫老顺把鹰放了进去。
许久了,老顺仍似在梦中。时不时地,他偷偷掐掐大腿,觉出疼了,就相信是真的。不掐了,又恍惚似梦了。这新崭崭的票老爷把心都淹了,不能叫他明净地思维。
毛旦说:“顺爸,可要请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