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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芙蓉-2003年第4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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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听着,偶尔也呜呜地问几句。我便极努力地去听,但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我说,爸,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父亲就不再说了。 
  尽管与父亲见面总是我一个人在说,但是,我内心的那份苦楚却在这样的“交谈”中渐渐地化解掉了。 
  去看父亲的时候,我从不买东西,只是塞给父亲一点钱。之后,我们父子便相互甜蜜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父亲在二妹的照顾下过得还好,我知道他不缺什么,只是,买药的钱总应该是不够的吧。 
  在父亲那里,我呆的时间并不长。 
  父亲毕竟是个病人。 
  每当我要离开的时候,二妹便唠唠叨叨地说,三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都这么大岁数了,如果家里不给你做,你就到饭店去吃,要两菜,要一瓶啤酒,也不贵。 
  听妹妹的口气,好像他的哥哥在家里受多大的委屈似的。也可能是她觉得母亲不在了,才说这样的话。 
  我说,好的,好的。 
  我常在饺子馆里看到一些年老的男人,坐在那里等着吃饺子。我看到他们便想到了自己的明天。我知道,我将来会跟他们一样,儿女走了,老伴儿万一又不在了,想吃饺子,只好一个人到那里去…… 
  记得一次女儿要买一个DVD,我们一同去了,买这种东西有促销活动,赠送一个折叠的帆布椅。我其实更多地是看好了这个椅子,心想,将来老了,孤家寡人的时候夹着它去江边坐坐吧…… 
  离开父亲的家,走下楼去,走到万头攒动的街上,心里总泛起一股莫名的凄凉,老父亲已经80多岁了,倘若哪一日天不假年,我这手中的钥匙不就没用了么?到了那时,其情将何以堪呢? 


在灿烂的阳光下
野 莽 
  城生的皮肤长得很白,不光是脸上白,身子更白。他最害怕过夏天,因为一到夏天母亲会让他穿汗衫短裤,那么他就会露出很白的胳膊和腿,这样一来,班上的黑孩子们必然对他群起而攻之。放学的时候走在路上,他们总要捡起石子打他,看看这样白的身子流不流血,流出来的血是不是白的。一边打一边还喊着口号,我叫你白,你这个小反革命! 
  他的身上常常是红一块紫一块的,妈妈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小心碰到了哪里,妈妈心疼地伸过手来,他却把身子远远地躲开了。城生不听妈妈的话,大热天也穿着长衣长裤去上学,然而这样仍不行的,黑孩子们越发不放过他,他们打着赤膊,挺着肚子,在路上耀武扬威地行走着,见了他就发一声喊,扑上来要扒下他的裤子,看这个小反革命的鸡鸡是不是白的,吓得他撒腿就逃。他的腿子虽然很白,跑起来却是风快。 
  久而久之,他对他们心怀了仇恨,如同他们对他。但他内心却对他们充满了羡慕,他们身上的肌肉都是麦子色的,有的比麦子的颜色还要深,就像是一条一条的黑泥鳅。而城生则不然,音乐课女老师有一次望着他,望着望着竟发呆地说,真像是一条银龙鱼! 
  为什么这样白呵?城生苦恼地想着,他几乎要愤怒了。 
  夏天里城生还怕上体育课。体育课老师喜欢带他们去河里游泳,学校后面有条一丈多宽的小河,两岸都长着垂杨柳,河水淹齐大人的膝盖,清凌凌的河水中看得见游动的小鱼,看得见河底的青苔和卵石。但河水流着流着就汇成了一个河滩,水色渐渐变得淡绿,到了滩心就绿得见不着底,再过去渐渐又变得淡绿了。体育课老师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绳子,一头拴在这岸的一棵柳树上,一头拴在那岸的一棵柳树上,把河水拦腰划出一条界线,让女孩子坐在河边看守衣服,男孩子穿着小裤衩儿,排队跳下河去。体育课老师用手托着他们的下巴颏儿,一个一个地教着划水,其余的就围成一圈儿,在水里嘻嘻哈哈地观看。 
  城生想着自己身子太白,怎么也不肯去那里被人围观。而且他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同学们都打着两只赤脚片子,惟有他穿了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这是妈妈给他做的,妈妈决不许他打赤脚,以免脚被什么扎了,她说爸爸的脚在农场时被扎过一次,后来肉都烂了,差点儿得了破伤风。因此城生的脚就一年四季捂在妈妈做的鞋里,捂得又白又嫩,脱了鞋在河滩上走,他的身子会硌得一蹴一蹴的,下水没走两步就滑倒了。体育课老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何况少来一个孩子,他还少托一个下巴颏儿呢,见城生都痛苦成了那个样子,就特批他独自一个留到河边,在河水最浅的地方扑腾扑腾,这样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是洗一个凉水澡。 
  在浅水里扑腾的城生心里却仍怀着游泳的理想,他将上半个身子趴在沙滩上,下半个身子浮在河水中,扭过头去观看体育课老师,模仿着被他托住下巴颏儿的男同学,双手在沙子上面做着划水的姿势,同时双脚也在水里一下一下地蹬动着,这样做当然是很安全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淹死。河里的黑孩子们远远地望见一个小白人儿伏在沙子上做广播体操,大声地取笑着,只是碍着体育课老师的面,没有捡起石子向他打来。 
  每次到河里游泳都是这样。 
  有一次城生放学回家,邻居阿姨把他拦在了屋外,说妈妈在屋子里生小弟弟呢。城生感到好奇,用舌尖把窗纸舔破一个小洞,他看见妈妈已经把小弟弟生了下来,小弟弟身子是红猩猩的,城生一下子高兴坏了,他以为小弟弟长大了就是这个颜色,就会跟麦子色的孩子们一个模样。却不料小弟弟长着长着就长变了,又变成他那么白了。城生失望极了,一想到小弟弟以后上学读书,将跟他一样挨黑孩子们的打,他就难过得要哭出来。 
  生小弟弟的那一年,爸爸在农场劳改的时间快要满了,妈妈却挺着大肚子被调到乡下,在一家小供销社卖百货,下班后住在一间石板房里。小弟弟是妈妈在乡下的石板房里生下来的,所以取名叫乡生。 
  乡生长到上学的年龄,城生已读到了六年级,兄弟俩的身子一高一矮,皮肤却是一样的白,一看就是一个娘生的,想不承认都不行。开学的季节正好又是夏天,城生要带乡生第一天到校,乡生上身穿一件小汗衫儿,下身穿一条短裤衩儿,胳膊和腿白得晃眼。城生站在屋当中长时间地不走,他说,换个长的穿着! 
  乡生眨巴着小眼睛问,大热天为什么呀? 
  城生小声吓唬他说,学校不许! 
  母亲瞪了他一眼道,没听说有这规矩吧? 
  城生勉强带着乡生去了,果不其然,上学第一天乡生就受到袭击。刚一放学上路,一片笑骂声追了上来,我叫你白,你这个小反革命!城生在他们的口号声中一边用手护着自己的头,一边用身子把弟弟挡住,然而乡生的腿上还是中了好几颗石子。乡生哭着回家,一路上城生又对他说,不许让妈妈看见,要问就说是在树上碰的! 
  幸好妈妈没有看见。妈妈从早到晚卖着百货,下了班还要做饭洗衣,做完这些天都黑了。 
  一个星期都这么过去了。 
  星期天吃罢早饭,城生对乡生说,我带你到河边去玩,不许让妈妈知道。 
  乡生就随了他去,兄弟二人手里什么也没有拿,离开了黑孩子们,这一次穿的是汗衫和短裤。阳光下兄弟二人的影子一长一短,沿着小路快速地向前移动,走到河边就停下来,变成一大一小两个圆圆的黑团。乡生头上都出汗了,要求坐到一棵垂杨柳的浓荫下去,城生不同意,示范似地坐在了河滩上。这时候河滩上的沙子还没晒烫,屁股坐在上面松软而又舒适。 
   
  哥,你会划水吗?乡生望着他问。 
  城生实事求是地摇了摇头。 
  那你带我来干什么?乡生困惑地说。 
  我们把衣服脱了,晒太阳吧。城生一边说,一边动手脱着自己的长袖衬衣。 
  为什么?乡生又困惑了。 
  把身上晒黑了,上学就不会挨他们打了。城生说着把长裤子也脱了下来。 
  乡生回忆着这一个星期的遭遇,就也动手脱衣服了。 
  灿烂的太阳居高临下地照耀着地面,整个的河滩上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他们不再担心石子的袭击,大胆地脱光了身子,只剩下两条母亲用她的旧衣缝制的小裤衩儿,真的像一对银龙鱼,仰面朝天地平躺在沙滩上。他们的身子跟伏卧在沙滩上的白色鹅卵石一样的白,在阳光下白得有些耀眼。 
  他们采取的策略是先晒肚子,然后翻一面再晒脊背。城生告诉乡生,晒肚子的时候必须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不然明天就看不清书上的字了。 
  城生叫乡生把眼睛闭紧,他自己却隔一会儿睁开一次,往下观察自己的身子,看它是不是晒得黑了一些。他希望看到的是他羡慕的那种颜色,不说是黑泥鳅似的,起码应该有一点儿麦子色吧,哪怕是还没成熟的麦苞也行。但每一次观察的结果都令他大失所望,他跟弟弟的身子依然是那么地白,越来越灿烂的阳光照耀在他们的身上,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 
  哥,黑了没有?乡生着急地问他说。 
  城生斜了仰躺在身边的乡生一眼,发现乡生不出他的所料,眼睛闭得很不老实,眼睫毛一闪一闪的,看形势都有些忍耐不住了。 
  我想了一个好主意,城生说着一骨碌坐起来,接着把脚伸进布鞋,趿拉着跑到河边的浅水处,往身上浇了一阵子水,带着一身的水珠再回到原地躺下。 
  喏,像我这样!他用湿漉漉的手拍了拍乡生,示意他也去河边把身子浇湿。 
  乡生巴不得照着他的样子也去浇水。接下来他们给自己订了一个原则,身上的水一晒干,立刻到河边把它浇湿,再晒干,再浇湿。城生心里想着,这样一定会黑得快了。 
  此时的太阳已经不是灿烂,而实在是有些毒辣了,但这正合他们的心愿,兄弟二人咬牙忍受着,把用水浇湿的身子翻了一次又翻了一次。河滩上的沙子在太阳的光芒下被晒得滚烫,惟有城生和乡生躺着的一小块地方还像他们来时那样,是他们用自己的身子把阳光给挡住了。有一次他们从河里浇过了水回来,由于记错了位置,躺下去时躺在了一片没有躺过的沙滩上,顿时被烙得大嚷大叫,双双跳将起来,直到最后城生又找回了原来的地方。 
  经过了一遍又一遍的水洒日晒,他们的身子虽说还没变黑,却已经有些发红了,城生看看自己又看看乡生,觉得这颜色就像是弟弟刚生下来的时候,这不禁使他喜出望外。他想着明早天一放亮,兄弟二人再次走在上学的路上,无论是穿汗衫裤头还是长衣长裤,就不会受到黑孩子们石子的攻击了。 
  城生知道阳光最毒的时候就是晌午,这时候就该回家吃晚饭了。他叫起乡生,兄弟二人最后一次走到河边,互相往身上浇了一遍水,仰面朝天晒过一会儿之后,就穿上衣服准备回家了。城生穿衣服时感到身子像针扎着似的,他听见乡生疼得大叫起来。 
  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妈妈!在回家的路上,城生再一遍地嘱咐着乡生说。 
  要是妈妈看出来了怎么办?乡生望着自己的身子问。 
  看出来了也不能承认!城生对他下了一道命令,就是挨打也不能承认! 
  妈妈居然没看出来。他们一声不响地回到家里,一身衣服穿得像对军人,进了小石板房也仍不把扣子解开。吃饭时城生夹菜的速度很快,筷子一伸就缩了回来,简直就跟闪电一样。乡生的动作略笨一些,伸手夹菜胳膊比袖子长了一截,马脚就这样露了出来。 
  呀,妈妈一声惊叫道,你们是不是下河洗澡去了? 
  两人互相看都不看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没有,没有。 
  妈妈的眼睛顺着胳膊往上看去,接着又发现了他们的脸。 
  这两个野孩子,脸都晒得像关老爷了! 
  城生庆幸着自己的英明,在河边浇水没有浇着头发。乡生的头发不小心被水打湿了,他让他晒干以后才往家走。 
  晚上的日子就难过了,被太阳晒红的身上疼了起来,毛焦焦火辣辣的,很像被开水烫着了哪里。但他们谁也不敢叫疼。妈妈在灯下把一件她的旧衣改小,可能打算着过了夏天给他们穿上,城生趁机对乡生挤了个眼,两人一前一后溜出了门外。小石板房的后檐有一块园子,清水似的月光从头上泼下来,园子里清凉凉明晃晃的,他们龇咧着嘴脱下身上的衣服,在月亮下察看疼痛的地方。 
   
  哥,你的背上亮珠珠的,乡生大惊小怪地叫道,那是什么? 
  不许叫!是太阳晒出的水泡,城生沉着地说,你背上也是一样! 
  这可怎么办哪?乡生吓得又叫起来。 
  说不许叫你又叫!睡上一夜明天就没了!城生安慰他说,其实明天还有没有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就依然穿上衣服,悄悄回到小石板房里,妈妈的那件旧衣正好改完,看大小是给乡生穿的。她把一根黑线在针上挽了两圈,喂进嘴里用牙齿咬断,接着起身又收拾床。刚才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她竟丝毫也没有发觉。 
  睡上一夜第二天起来,两人背上的水泡果然没了,但它们却变成一层白皮,像是一片一片的笛膜敷在身上,有些地方现出了白线似的破口。城生试着用手去撕,嘴角就不禁龇咧一下,破口处的白皮轻飘飘地脱落下来,下面露出了一层粉红色的新肉。 
  哥,我疼!背书包时乡生忍不住叫了一声。 
  再疼也没有人家打着疼吧?城生要让弟弟学会对比,学会思考问题,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这个星期天还跟我到河滩上去! 
  城生觉得连着晒上三天,等身上的老皮全部脱落之后,下面的新肉一定会颜色变深,变成别人那种麦子色了。他不由得兴奋起来,上学的路上步子走得急冲冲的。 
  在这一个星期里,黑孩子们照样喊着口号,把石子打在他们的身上。 
  城生日夜盼望的星期天终于又到了。 
  昨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清晨的路上湿泞泞的,城生正愁着脚上的布鞋怎么办,早饭过后路面却被太阳又晒干了。城生暗暗地感谢太阳帮了他忙,告诉乡生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这次他让乡生拿了一个葫芦锯的水瓢,自己却提着一只小木桶,趁妈妈一转身的工夫,两人唿哧一下就溜出了小石板房。 
  河水的颜色变成了黄的,河滩比过去显得窄了,上次他们躺下晒太阳的地方,现在已经淹在了水里。城生有些认不出哪里水浅哪里水深了,因为它们全都一样,他只能凭着记忆,确定原来那个绿色的水滩在什么地方。他们在沙滩上找了一个新的位置,然后坐下来开始脱着衣服。 
  太阳重又灿烂起来,在天上由红变白,普照着地上的万物,河边的垂杨柳的枝叶之间都被它照透了,漏下一些白色的斑点在沙滩上。沙滩比过去显得凉爽,那是由于昨夜让暴雨洗过,泥沙都渗到下面去了,表面全剩下大粒的沙子,掺着一颗颗碎小的各种颜色的石片,光身子躺在上面痒苏苏的。城生提着小木桶走到河边,打了一会儿打上半桶水来,回到原处要乡生躺着别动,他拿水瓢在桶里舀了瓢水,用手往乡生的身上浇着。河水比那天要凉得多,乡生的身子激凌了一下。 
  哈,你拿桶还是干这个用!乡生佩服着他的哥哥。 
  这样就不用来回跑啦!城生对自己的发明很是得意。 
  暴雨过后的太阳热得很快,昨夜的水汽都被它蒸腾起来,挥发在天空里了,沙滩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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