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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尼尔·盖曼中短篇科幻作品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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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们可要赶紧上路了,”和尚嘴角漫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但我还有一事相询。” 
  “还有何事?”女孩问道。 
  “请告诉我,为何山城大名的女儿是一只狐狸,”和尚说,“我可从没在凡人脸上见过这样的双眸。” 
  话音未落,女孩就从火炉上跃了过去。她落地时已不再是女子,而是一只狐狸。皮毛顺滑,尾巴高竖,它非常轻蔑地瞥了和尚一眼,随即跳上石墙,顺着它跃上一株虬结老松,在那里驻足片刻,便消失在暴雨之中。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爬出浓云,和尚绕着寺庙拣拾起落叶残枝,修茸着暴雨造成的损伤。正是此时,他辨识出一个符记。所以过了几天,当太阳落山后,一群妖魔晃晃悠悠地穿过树林,围住小庙时,他也并不吃惊。 
  这些妖魔中,有些顶着死人的头颅,有些长着怪兽的脑袋,黄牙巨角,两眼放光;它们发出的吵嚷呼啸声,你肯定未曾听闻。 
  “俺们闻到了人味!”它们高喊道,“俺们嗅到了新鲜的人肉!把那人带出来,俺们要吃了他——烤了他的五脏六腑,还有脑仁;大嚼他的眼珠、脸蛋和口条;吞了他的肝脏、肥肉和阳物!把他带出来!” 
  说话间,有几个妖魔开始把和尚收集起来的残枝败叶高高堆起,将自己灼热的呼息吹在上面,直到枝条冒烟,开始燃烧。 
  “要是我不出去呢?”和尚喊道。 
  “那俺们每天日落后都要回来,”一个妖魔啸道,它的脑袋好像剥了皮的蝙蝠,“吵得你不得安生,等俺们不耐烦了,就烧了你这座小庙,再从灰堆中扒出你焦黑的尸首,用俺们的尖牙把它咬碎!” 
  “快滚吧!”另一个妖魔嚷道,它的脸是个溺毙的死人,肌肤囊肿,双目白似珍珠,“离开这地方,永远别再回来!” 
  但和尚没有跑。他反而走进院子,从火堆中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我不会离开寺庙,”他说,“而且我已经厌倦了这些鬼把戏。好了,无论你是狐狸还是狸猫,尝尝这个!还有这个!”他说着挥舞起火棍。 
  转眼之间,那群妖魔所站的地方,就仅剩下一只衰老痴肥的公狸猫,它跌跌撞撞地开始逃跑。和尚把燃烧的树枝扔向狸猫,打中了它的背,烧掉了它尾巴上的毛,还烤焦了它的屁股。狸猫哀嚎一声,消失在夜色之中。 
  黎明时分,和尚在半睡半醒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低语。 
  “我要向你道歉,”这声音说道,“是狸猫和我打了个赌。” 
  和尚沉默不语。 
  “狸猫已经跑到别的藩国去了,它的尾巴被烧掉了,颜面扫地,”女孩的声音说,“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也会离开。我的洞穴就在瀑布上面,一株虬结老松旁边。我在那儿住了很久,离开它难免让我难过。” 
  “那就留下吧,”和尚说, 
  “只要你别再和我耍那些愚蠢的狐技淫巧。” 
  “当然,”女孩的低语声从和尚身后传来,过了片刻他又坠入梦乡。 
  半个时辰后,和尚徐徐醒转,发现屋中的草席上有狐狸的脚印。和尚不时能在矮树丛间看到狐狸,她的身影总会让他会心一笑。 
  但和尚并不知道,狐狸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 
  那是在她来道歉时,也许更早些,是在和尚将她从泥泞的庭院中挽进庙宇,用炉火帮她烤干时。但无论自何时而起,狐狸无疑是爱上了这名年轻的和尚。这就是日后诸般祸事的缘由。 
  那将是一段奇妙的故事,让人心碎神伤。   
  彼时,在人间行走之物,如今我们鲜少见闻。 
  鬼魅、妖魔,和诸多灵体;大神、小神,还有兽神;各种觉识、存在,魂灵和生物。有善亦有恶。     
  夜阑人静,月过中天,狐狸正在山腰捕猎。 
  她忽然看到,在一株被雷打过的松树旁,有几点蓝光闪烁。 
  她向这些光点窜了过去,迅疾如影,一尘不惊。 
  当她靠近后,蓝光化作奇异的生灵。它们非生非死,浑身上下都裹在闪耀的蓝色妖气中。 
  这些生灵正在低声私语。 
  “我们已然领命,”为首的说道,蓝光在它裸露的肌肤上跃动不休,“和尚注定要死。” 
  狐狸驻足潜踪,隐身在一丛灌木之后。 
  “正是,”第二个说道,它的牙齿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我主是身具大能的阴阳师,他通过观察星相风水,已经看出,在下一次月盈之时,他与和尚之间,注定要死一个。如果和尚不死,那厄运就要落在我主头上。” 
  “但,他怎可能会死?”第三个说道, 
  蓝色火光在它的眼中升腾,“嘘!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偷听我们说话?我觉得有人在看我。” 
  狐狸屏住呼吸,矮身趴在地上,静静地躺着。 
  这三个妖灵飞上天空,俯瞰着黑暗的树林。 
  “除了只死狐狸,什么都没有。”为首的说道。 
  一只苍蝇落到狐狸的额头上,漫慢爬上她的鼻尖。 
  狐狸压抑住咬它的冲动,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涣散空茫,像个死物。 
  “我主打算如此这般,”为首的说,“连续三夜,和尚都会发噩梦。第一晚,他会梦见一个匣子。第二晚,他会梦到一枚黑匙。第三晚,他会梦到用黑匙拧开匣子上的锁。这时,在梦中,他将打开匣子,随即丧失与现世的一切羁绊。无食无水,死期不远也。我i不会为他的死而负疚,”它又环顾四周,“你确定没人偷听吗?” 
光苍蝇爬上了狐狸的眼珠。尽管她觉得奇痒难忍,但却一眨不眨。 
  “谁能听见我们说话?”第二个生灵问道,“狐狸的尸体?”它说着大笑起来,这声音高亢辽远。 
  “有人听见也无妨,”为首的说,“即便真有人听到,若他把我们这番话说给旁人,不等第一个字出口,他的心就会在胸中爆裂。” 
  一股冷风吹过山颠。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但和尚真没法子逃过这一劫吗?”第三个生灵问道。 
  “只有一个办法,”第二个说。 
  狐狸全神贯注倾听着接下来的词句,但此后再无话音传来,多一个字都没有。她只能听见山风卷起落叶时的私语,树木在风中摇曳吐纳时的叹息,还有远处小庙中风打锺铃发出的叮吟。 
  狐狸像一段残枝,僵直地躺在原地。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甩甩尾巴,舔落爬上脚掌的蚂蚁,一路跑下山坡,来到她的洞穴。   
  这里清冷黑漆,充满泥土气息,洞中藏着她最珍贵的宝物。 
  狐狸是在几年前找到它的。 
  那时,它缠在一株参天古树的根须中。 
  她又挖又咬,用了几天的工夫,才把它完全刨出地面。 
  狐狸用粉舌将它舔净,用绒毛将它磨光,带回了自己的洞穴。 
  在这里,狐狸敬奉它,保养它,把它视作珍宝。 
  这件器物古老非凡,来自遥远的国度。 
  这是个龙形玉饰,双眼镶着细小红石。 
  这件龙饰为她带来安宁。它红色的眼珠在洞穴微光中闪烁,散发出一股暖意。 
  狐狸用嘴拾起她的珍宝,轻柔地叼着它,就像叼着一只自己的幼崽。 
  她把玉饰咬在嘴里,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座海边的悬崖旁。 
  她能听到海鸥在头顶呜叫,也能听到身下的冷涛拍打岩石,还能嗅出空中飘荡的盐味。 
  “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她暗自想道,“现在我把它献出,献给大海,只求知道如何拯救和尚的性命。因为如果我置身事外,他就会梦到一个匣子,接着是一枚钥匙,然后是用钥匙打开匣子,最终他将死去。” 
  狐狸用鼻尖将玉饰轻轻推落,看着它在空中翻滚,落下百尺高崖,落入波涛汹涌的海中。 
  她轻叹一声,因为这小小的龙饰曾为她的洞穴带采平静与安宁。 
  狐狸又走了很远回到自己的洞穴,她感到疲惫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   
  以下是狐狸的梦境。 
  她站在一处贫瘠荒原,到处都是灰褐色的岩石,寸草不生。 
  天空同样是灰蒙蒙的,既不明亮,也不昏暗。 
  在她面前的一块巨石上,蹲着一只硕大的狐狸,从头至尾都如墨玉漆黑,只有尾尖上生有一簇白毛,好像在白漆桶里浸过一样。他大愈猛虎,大愈战马,大愈狐狸见过的任何生灵。 
  他蹲坐在岩石上,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他的双眼就像两个黑洞,遥远的星辰在其中闪烁、燃烧。 
  狐狸在岩石间跳跃穿梭,来到梦之狐的面前。 
  她俯下去,翻过身,将自己的喉咙显露给他。 
  起身,巨狐说道。起身,莫怕。你为梦到此梦,已付出良多。 
  狐狸站了起来。尽管她的恐惧超过了任何小狐狸的经历,但在梦中,她没有颤抖。 
  “我的龙,”她问,“是属于您的吗,陛下?” 
  不,他说。但它是一位我称之为友的故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遗失的。那还是在真龙离开尘世,翱翔天宇之前。我友弄丢了这件宝物,整天忧心仲仲。 
  现在大海将玉饰冲还给他,他将在巨渊之底,他的族其之中,睡得更加安稳,直到了个纪元来临。 
  “有幸为尊友效劳,实乃无上荣光,”狐狸说。 
  小狐狸和黑巨狐,在梦疆中静静地矗立了几瞬。 
  小狐狸看了看四周的岩石荒原。 
  “那些是什么动物?”她问道。 
  那群动物体型如狮,正在岩石上爬行,将它们的长鼻子深进贫瘠的土地嗅探。 
  名字是貘,巨狐说。它们是食梦兽。 
  小狐狸听说过貘。 
  如果一个人从蕴藏恶兆或是恐怖之物的梦中醒来,他可以尝试唤来貘,寄希望于这种幻兽会吃掉迷梦,将它和它所彰显的征兆一起带走。 
  她注视着在梦疆的岩石荒野上游走的貘。 
  “如果有人能在貘吃掉一个梦之后将它抓住,”狐狸问,“那会怎样?” 
  巨狐一时无语。远星在它空茫的眼眸中闪烁。 
  膜很难捉,更难控制。它们是灵巧矫捷的动物。 
  “我是只狐狸,”她谦卑地说道,一点没有吹嘘的意思,“我也是灵巧的动物。” 
  巨狐点点头,垂眼望向她。 
  狐狸觉得他能将自己看透,能看到她所有的梦境、期冀和感怀。 
  他只是个人,巨狐说,而你是孤狸。这种事少有善终。 
  狐狸本想敞开心扉,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但巨狐一甩长尾,从岩石上跳到下面的荒原。 
  在/j’狐眼中,他愈长愈大,直到充斥天宇。 
  此刻,巨狐便是这夜,星辰在他的黑玉皮毛上闪烁,白色的尾尖变成了一轮残月,挂在夜空之中。 
  “我很灵巧,”小狐狸对夜说,“我会鼓起勇气,会为他而死。” 
  狐狸觉得头顶传来一句几近温柔的话语。那就去捕它的梦吧,孩子!接着,他转醒过来。午后艳阳像个熔金光球,擦亮了整个世界。 
  狐狸钻进树丛,朝小庙走去,只在溪水旁停留了片刻,三口两口便连皮带骨吞下一只大青蛙。 
  然后她又如饥以渴地舔饮了些清凉洁净的山泉。 
  当她来到小庙时,和尚正在为他的火炉砍劈柴。 
  和尚的斧子很快,所以小狐狸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开口说道:“愿你这几天都有美梦,梦到吉兆和好运。” 
  和尚冲狐狸笑笑。“多谢你的祝福,”他说,“但我可说不清自己能不能梦到吉兆。” 
  狐狸用她的绿眸凝视着和尚。“要是你需要我的话,”她最后说道,“我就在附近。” 
  年轻的和尚从劈柴堆上抬起目光,但狐狸已经悄然无踪。 
  小城位于遥远的西南方,阴阳师的宅邮就在此间。 
  他坐在家中,燃起几案上的油灯。桌面铺了一方彩绘丝巾,上面摆着一个漆匣和一枚黑木钥匙。 
  五个小磁盘,按照东西南北中五方基位码好。 
  其中三个放个某种粉末,另一个盛有一滴液珠,最后的碟子则空无一物。 
  阴阳师位高权重,富可敌国。请他占卜或是求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很多藩国的大名都坚信,是阴阳师的影响力和算术让自己获得了如今的财富与权势,将他敬若上宾。就连大相国和左右大臣都对他言听计从。 
  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阴阳师有位妻子,就住在庭院的北厢。她可谓贤良淑德,对阴阳师百依百顺,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打理得很好。 
  阴阳师还有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妄,她美貌绝伦,双唇艳若桃李,肌肤白胜凝脂。他的妻子和小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相敬如宾,从不争吵。但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人们都说他所住的宅院华美恢宏,在京城里可排第十七位。 
  妖鬼和天狗,这些风界的精怪,都遵从他的号令,任他差遣。阴阳师能记起前两世的经历。 
  当他还足个年轻人时,就不远万里到中国去修行。 
  他回来后须发皆灰,但满腹阴阳之术已无人能及。 
  他被高位者敬重,被下位者惧怕。 
  但尽管如此,阴阳师不是个快乐的人。 
  这皆因为他存恐惧。 
  从他还足个黄毛小儿,刚能记事时起,就心存恐惧。 
  他所学的每样本领,所获得的每分力量,都是因为想用来赶走恐惧。但恐惧依然,附在他背后,藏在他心里。入睡时,恐惧伴他而眠:醒来后,恐惧正等着向他请安。 
  无论在饮酒时,沐浴时,还是同房时,恐惧都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这恐惧并非对死亡的惧怕,因为在他心中,死亡也许正是解脱。他过去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若是凭借法术屠尽这世上的男女老少,也许能得以安宁:但他还是觉得,即使绝世孤立,恐惧仍要纠缠在他心头。 
  足恐惧在驱使他,足恐惧将他推进黑暗之中。 
  阴阳师曾向荒冢秽灵求教,也曾在晨昏之际与畸形的怪物相会,随它们的步调起舞,分食它们的飨席。   
  京城的郊外,贱民集聚,盗匪横行。 
  阴阳师在此处置有一处废宅,里面住着三个女人:一名年老,一名年轻,还有一名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她们平时靠向走霉运的村妇出售药草为生。 
  乡野传言说,那些晚上在此间借宿的无知旅人,日后都无人得见。 
  可想而知,谁也不知道阴阳师和这三个女人的瓜葛,更不会知道在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常造访此地。 
  从阴阳师的心底来看,他并非奸任恶人。 
  他只是被’下坏了。恐惧价走了幸福与骄傲带来的每丝快乐,吮尽?生命中的欢愉。 
  故事发生的几旬前。一夜,月正黑沈,阴阳师来到废宅,向三个女人讨教最让他烦扰的问题。 
  寒风吹进破窗,在残损的屋檐间呼啸。 
  “我如何能找到安宁?”他向最老的女人发问。 
  “冢中自有安宁,”她说道,“欣赏日落美景时,也有片刻心安。” 
  她赤身裸体,乳房像两个空口袋一样垂在胸前,脸上绘着妖魔的面容。 
  阴阳师眉头紧锁,满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在掌中敲打着折扇。 
  “为何我总不得安宁?”他向最小的女人发问。 
  “因为你还活着,”词句自她冰冷的双唇吐出。 
  三个人中,他最怕这少女,因为阴阳师觉得她是个死物。 
  少女很美,但却寒若霜雪。每次她用冰冷的手指碰触阴阳师时,都会让他颤栗。 
  “我在哪能找到安宁?”他向中年女子发问。 
  她并未赤身,但衣袍宽解,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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