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卫军-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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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顿涅茨河本身,大伙从小就喜爱的、宽阔的、在这一带水势平稳的顿涅茨河——小学生们在它的中游不知洗过多少次澡,捉过多少次鱼啊,——它的温暖的、有些混浊的河水依旧滚滚流动。
“不,真恨不得打谁一顿嘴巴子!”维克多·彼得罗夫突然说,他的神情忧郁的、大胆的眼睛不是望着渡口,而是望着河水。他是波高烈莱庄上的人,是在这条河边长大的。
“可是你要打的人大概已经过了河了!”万尼亚开玩笑说。
青年们用鼻子嗤了一声。
“要打不该在这里打,应该到那边去打。”阿纳托里把戴着乌兹别克小帽的头朝西方点了点,冷冷地说。
“一点也不错。”若拉支持他的意见。
几乎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同一刹那,响起了一声叫喊:
“空袭!”
高射炮立刻开炮,机枪也响起来,空中充满发动机的吼声,落下的炸弹的刺耳的啸声也愈来愈响。
青年们都在地上卧倒。近处和较远的爆炸震撼着四周的一切,泥块和木屑纷纷落下,随着第一批飞机马上又飞来了第二批,跟着就是第三批。呼啸声、吼叫声、投下的炸弹的爆炸声、高射炮和机枪的火力,一时似乎充满了草原和天空之间的整个空间。
但是现在飞机过去了,人们也开始从地上站起来。这时从不太远的地方,从若拉和万尼亚过夜的庄子那边,传来了隆隆的炮声。过了一瞬,就有炮弹带着巨响在逃难队伍里爆炸开来,炸起了一股一股的泥土和木屑。
从地上站起来的人们,一部分又仆倒在地上,一部分扭过头去对着炮弹爆炸的那一面,同时眼睛却仍旧盯着渡口。看到管理渡口的军人们的脸色和行动,大家明白,有一件无可挽救的事情发生了。
管理渡口的军人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像凝神倾听似地站了一会;突然,其中有一个军人跑进通浮桥的堤坡旁边的掩蔽部,另外一个沿岸叫喊着召集他们的队伍。
过了一分钟,那个军人从掩蔽部里跑了出来,一只胳膊上搭着两件大衣,另外一只手拖着几个背包的背带。接着,这两个军人和警卫小队的战士们并没有排队,就撒腿在浮桥上奔跑起来,越过了那些重又向浮桥开过去的汽车和在浮桥上开动的汽车。
跟着而来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所以谁也讲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有些人跟在军人们后面拔腿就跑,一面叫嚷着。堤坡上的汽车突然乱成一团:有几辆汽车同时涌上浮桥,卡在一起,轧轧地响起来。前面的路虽然明明被这些汽车堵住,但是其他的汽车仍旧后面的顶着前面的,发动机响得可怕,继续向浮桥上这一堆汽车冲过来。一辆汽车跌到水里,跟着又跌下了一辆,第三辆眼看也要跌下去,幸亏司机拚命用力一扳,把车子煞住了。
万尼亚本来是惊讶地睁着一双近视眼望着车祸,这时忽然叫了一声:
“克拉娃!”
就撒腿奔到堤坡上。
不错,差一点跌到水里的这第三辆汽车正是柯瓦辽夫的车子,柯瓦辽夫本人、他的妻子、女儿和另外几个人都坐在行李上面。
“克拉娃!”万尼亚又是一声高呼,他不知怎么已经到了汽车跟前。
车子上的人一个个跳下来。万尼亚伸手去搀,克拉娃就跳到他面前。
“完了!……他妈的!……”柯瓦辽夫这样一说,把万尼亚的心都说冷了。
克拉娃浑身哆嗦,迷惘地斜睨着万尼亚。万尼亚却不敢老握着她的手不放。
“你能够走路吗?你说呀,你能够走吗?”柯瓦辽夫迸出哭泣一般的声音向妻子问道,他妻子正用手捧着心,像鱼儿那样张着嘴吸气。
“别管我们啦……你快跑吧……他们会把你弄死的……”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嘟囔着。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万尼亚问。
“德国人来了!”
“你跑吧,跑吧,别管我们啦!”克拉娃的母亲重复着说。
柯瓦辽夫抓住万尼亚的手,眼泪直流。
“万尼亚!”他含泪说,“救救她们,别扔下她们。你们要是能保得住性命,就到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去,那边有我们的亲戚……万尼亚,我一切都拜托你了……”
一颗炮弹轰的一声在堤坡旁的车堆里爆炸开来。
岸上的人,军人和非军人,都一声不响,像狂潮似的涌上了浮桥。
柯瓦辽夫放开万尼亚的手,朝着妻子和女儿猛地迈了一步,显然是要告别,但是突然绝望地把双手一摆,就跟着别人一起在浮桥上奔跑过去。
奥列格从岸上呼喊着万尼亚,但是万尼亚一点没有听见。
“走吧,趁我们还没有被撞倒,”他对克拉娃的母亲说,态度严峻而镇静,一面过去挽着她的胳膊。“我们到那个掩蔽部里去。听见吗?克拉娃,你跟着我走,听见吗?”他的声音严厉而又温柔。
在他们走进掩蔽部之前,他还注意到,高射炮旁的战士急急忙忙地把炮管上一些沉重的零件卸下,捧着它们往桥上跑,后来就把这些零件扔到水里。在整个河面上,在桥的上游和下游,都有人和牲畜泅水过去。但是这些情形万尼亚已经看不见了。
他的同伴们看不见他和瓦尔柯之后,竭力不让迎面涌来的人流把他们冲走,都向自己的大车跟前跑去。
“大家不要分散,我们应该在一起!”奥列格喊叫着,带头用自己有力的肩膀在人堆里开路,不时回过头来望着同伴们,他的眼睛气得发黄,恶狠狠的,里面燃着怒火。
整个逃难队伍都骚动起来,大有土崩瓦解之势;汽车一辆挨着一辆移动,发动机咆哮着,凡是能够挤出去的,都沿着河岸缓缓地向下游开去。
飞机来的时候,玛丽娜舅母正蹲着把柯里亚舅舅用炮兵短剑从篱笆上砍下来的木条添在火里。邬丽亚挨着她坐在草地上,想心事想出了神,因此她的脸上、嘴角旁边和秀气的鼻翼上都现出了忧郁的神情。后来她又望着谢夫卓夫:他刚给那个蓝眼睛的小姑娘吃过牛奶,现在抱着她坐在卡车踏板上,凑着她的耳朵说什么,逗得她吃吃地笑。卡车停的地方离篝火大约有三十公尺,保育院的孩子们由保育员看着在卡车周围游戏,他们的女主任坐在一旁,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保育院的大车、彼得罗夫的大车以及柯舍沃伊的马车,都跟别的大车排列在一起。
空袭来得非常突然,谁也来不及跑进在地上挖的防空壕,大家都是就地卧倒。邬丽亚也扑倒在地上,她听到落下的炸弹的号泣声像旋风般增大着,仿佛越往下声音越响。在同一刹那,一声可怕的巨响,像闪电似的,似乎不仅在她头顶上,而且简直就在她身上爆炸开来。空气呼啸着在她头顶上掠过,背上洒了一阵泥土。邬丽亚听到天空发动机的吼声,接着又是这种号泣声,不过已经远了一些,她还是这样贴着地面趴着。
她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也记不清她怎么知道应当而且可以站起来。但是她骤然看到围绕着她的这个世界,从她的灵魂深处就冲出了一声强烈的、野兽嚎叫似的哀号。
她面前已经没有新一号井的卡车,也没有谢夫卓夫和蓝眼睛的小姑娘——他们都不见了,近旁也没有他们的踪影。原来停卡车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大弹坑,里面烧黑的泥土都翻了出来。在弹坑四周,遍地都是烧焦了的汽车零件和孩子们的断肢残骸。在离邬丽亚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截奇怪的东西,那截东西包着红头巾,粘着泥土。邬丽亚认出来这就是那个保育院女主任的上半身。她的下半截身子和她直接穿在袜子上的长统胶鞋,却不见了,根本没有了。
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头僵硬地弯向地面,好像准备蹦跳似地把手甩在背后,在原地打转,跺着一只脚嚎叫着。
邬丽亚身不由己地跑到男孩跟前,要把他抱起来,但是那孩子尖叫着在她手里抽搐起来。她把他的头扳起来一看,只见孩子的脸肿得像个大水疱,两只眼睛鼓了出来。
邬丽亚朝地上一坐,痛哭起来。
四周的一切都在奔跑着,但是邬丽亚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直到奥列格来到她的身边,她才恢复知觉。他嘴里说着什么,他的大手抚摩着她的头发,好像打算把她搀起来,但她还是用双手捂着脸痛哭。大炮的轰鸣、炮弹的爆炸声以及远处的机枪声传到她的耳朵里,但是她对这一切都不在乎了。
突然,她听到奥列格的非常年轻响亮的声音发抖地说:
“德国人来了……”
这句话,她听进去了。她停止哭泣,突然挺直身子。一霎间她认出了站在她旁边的奥列格和所有的同伴:维克多的父亲、柯里亚舅舅、手里抱着孩子的玛丽娜,甚至还有给奥列格和他的亲属赶车的老头。只是不见了万尼亚和瓦尔柯。
所有这些人都带着异样的神情紧张地望着一边,邬丽亚也朝那边望了一望。刚才还围绕着他们的逃难队伍,现在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开阔的、浴满阳光的灿烂的草原。上面是炽热的天空,发出白茫茫的闪光。就在这片白茫茫的大气的闪光中,有几辆漆成雨蛙色的绿色德国坦克,在阳光灿烂的草原上朝着他们开过来。
第12章经过实验农场上的一场激战,德军在七月十七日午后二时占领了伏罗希洛夫格勒。那边原来有南方方面军的一个集团军作掩护,但是在这次同敌人的优势兵力的战斗中被击溃了。残余的部队沿着铁路线且战且退,几乎退到了上杜望纳雅车站,直到最后一个兵士战死在顿涅茨草原上为止。
在这以前,凡是能够或是想要从克拉斯诺顿和附近各区疏散的人们,都已经离开这儿或是往东方去了。但是在远远的别洛沃德斯克区,却有一批克拉斯诺顿高尔基学校八、九年级的学生在那里从事田间劳动;他们由于不知道实际情况和缺乏交通工具,在那里不能出来。
人民教育处委派这个学校的女教师,俄罗斯文学教员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去把这批学生撤出来。她是顿巴斯人,精力充沛,非常熟悉当地的情形。她自己也一心要把这件事办好,因为这批学生里面还有她的女儿华丽雅。
撤出这批学生所需要的只是一辆卡车,但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已经什么交通工具都弄不到了。她由于种种机遇才到达国营农场,路上足足花了一天多的时间。那边农场的场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觉,没有刮胡子,嗓子嚷得嘶哑,正拚命设法使用一切交通工具来疏散农场的财产,但是他毅然把最后一辆卡车交给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一路辛苦,再加上为她那共青团员的女儿和全体学生的命运担忧,已经弄得筋疲力尽;场长一答应给车,她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由于感激之情而放声大哭。
前线吃紧的消息在别洛沃德斯克虽然是尽人皆知,但是在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到来之前,学生们怀着青年人特有的无忧无虑的心情,同时相信大人会及时给他们安排,因此大家的情绪还是兴奋快乐的。当许多年轻人聚集在美妙自由的大自然的环境里,再加上年轻人中间自然会发生的浪漫蒂克的友谊,这种情绪总是会形成的。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不想过早破坏年轻人的情绪,向他们隐瞒了实际情况。但是根据她那种紧张焦急和叫他们赶紧准备回家的情形,他们都明白,一定有什么严重的、不顺遂的事情发生了。情绪马上低落下来,每个人都想到了家,想到他们今后的遭遇。
华丽雅·鲍尔茨是个早熟的姑娘,可是她的覆着金色柔毛的、晒得黑黑的手和腿还显得有些像孩子,深色睫毛下面的深灰色眼睛里,露出独立不羁的、傲慢的神色。她梳着两条金光粲然的辫子,丰满娇艳的嘴唇显出自尊心很强的样子。她在国营农场劳动期间跟他们学校里的男同学斯巧巴·萨方诺夫很要好。斯巧巴生得个子矮小,白头发,翘鼻子,满脸雀斑,一双眼睛活泼而机灵。
华丽雅是九年级的学生,斯巧巴却在八年级。如果华丽雅有什么要好的女同学,这可能成为他们友谊的障碍,但是华丽雅并没有要好的女同学;如果在男同学里面有她喜欢的人,这也可能成为他们友谊的障碍,但是她谁都不喜欢。她读书读得很多,钢琴弹得很好,她的修养使她在女同学里面显得很突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对于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对她的崇拜感到很习惯。斯巧巴合她的心意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她,而是因为他能够给她解闷;他的确是一个机灵而又真诚的小伙子(不过这是掩盖在他的孩子气的顽皮下面),一个忠实的同伴和喜欢信口开河的人。正因为华丽雅本人不爱随便乱讲,除了自己的日记簿之外,从不把心里的秘密告诉别人,她梦想做出一番英雄的事迹(她也像大伙一样,想做女飞行员),她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一个建立丰功伟绩的人,而斯巧巴却爱信口开河,脑子里有着无穷无尽的幻想,所以她觉得他挺有意思。
华丽雅第一次鼓起勇气跟他作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她直截了当地问他,如果德军进了克拉斯诺顿,他打算怎么办。
她的深灰色的、不容人接近的眼睛冷冷地、非常严肃地、探究地望着他。斯巧巴平时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热爱动物学和植物学,一直想成为一个著名的科学家,从来没有想过德国人来了他要怎么办,可是这时他连想都没有想,就也是那样严肃地说,他要跟德国人进行毫不妥协的地下斗争。
“这不是空话?这是真的吗?”华丽雅冷冷地问。
“唔,怎么是空话?当然是真的!”斯巧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你发誓……”
“好,我发誓……当然可以发誓……要不然我们怎么办呢?我们不是共青团员吗?”白发的斯巧巴惊讶地抬起眉毛问道。他终于考虑起别人向他提出的问题来了。“那么你呢?”他好奇地问。
她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狠狠地耳语说:
“我发誓—誓—誓……”
然后,她把嘴巴紧贴着他的耳朵,突然像马驹那样打了一声响鼻,几乎把他的鼓膜震破。
“你到底是一个傻瓜,斯巧巴!傻头傻脑,空话连篇!”她说完就跑了。
他们当夜就离开了。卡车的前灯遮着黑布,斑驳的光点在车子前面的草原上跳跃。在他们头上展开了辽阔黑暗的星空;草原上散发着十分清新的气息——干草、成熟的庄稼、蜂蜜和苦艾的气味;温暖强劲的空气迎面扑来,真叫人难以相信家里可能有德国人在等着他们。
卡车上挤满了年轻人。换了别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唱个通宵,朝着草原大叫大喊,高声欢笑,在隐蔽的角落里偷偷地接吻。可是现在大家都缩做一团,不想开口,只是偶尔低声随便交谈几句。不多一会,大多数坐在行李上的年轻人,都已经互相紧靠着打起盹来。卡车开过坑坑洼洼的地方,他们的脑袋就不住地晃动。
被派做值班的华丽雅和斯巧巴坐在车子最后面。斯巧巴也开始打盹了,华丽雅坐在自己的旅行袋上,一直望着前面草原上的一片黑暗里。她的丰满的嘴唇上原来是带着自尊的表情,此刻没有人看见她的时候,却露出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