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卫军-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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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的德国人的声音在盛气凌人地发脾气,还有几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在向他道歉。托里亚怕引起注意,不能再耽搁下去,就沿着公园绕过整整这一区,顺着和公园街平行的后街走近这所房子。但是从这里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托里亚看到邻家的院子也跟柯舍沃伊家的院子一样,前后都有门,可以通到两条街上。他就穿过邻家的菜园,在通菜园的柴房后墙边站了一会。
现在柴房里有三个妇女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年轻妇女的声音哭着说:
“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回到屋子里去!……”
那个男人的声音愠怒地劝道:
“这倒不错!叫奥列格往哪儿住?还有娃娃呢?……”
“出卖灵魂的东西!为了半公升橄榄油!出卖灵魂的东西!……你总有一天还要听到我的消息,是的,你还会听到我的消息,你将来想到我会后悔的!”奥列格从莲娜·波兹德内雪娃家里出来,在回家的路上这样说着。嫉妒和自尊心受伤害,使他痛苦万分。血红的、灼人的夕阳直射着他的眼睛,在联成一串的红光圈里,一次又一次浮过莲娜的浅黑的秀丽的小脸、她身上那件沉甸甸的暗花衣服和钢琴旁边穿灰衣服的德国人。他不住地重复着:“出卖灵魂的东西!……出卖灵魂的东西!……”一种几乎是孩子气的痛苦使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玛丽娜坐在柴房里。她双手捂着脸,覆着云一般柔软的黑发的头低垂着。家里的人都团团地围着她。
长腿副官趁将军不在,想用冷水擦擦身子凉快凉快,就吩咐玛丽娜给他拿一个盆和一桶水来。玛丽娜拿着盆提着水推开餐室的门,副官已经脱得精赤条条地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子细长、雪白,“像条蛔虫。”玛丽娜边哭边讲。他站在沙发旁边稍远的角落里,玛丽娜刚进去的时候没有发现他。突然他几乎到了她身边,带着好奇的神气轻蔑而无耻地望着她。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厌恶,手一撒把盆和水桶都扔了。水桶倒了,水流了一地。玛丽娜就逃到柴房里。
现在大家都等待着玛丽娜的卤莽举动的后果。
“你哭什么呀!”奥列格态度粗暴地说,“你以为他想把你怎么样吗?如果他是这儿的头,他一定不会饶你,还会叫勤务兵来帮忙。可是实际上他不过是要洗个澡。至于他当着你的面赤身露体,那是因为他压根没有想到看见你要觉得不好意思!要知道,在这些畜生眼里,我们比野蛮人还不如。你应该谢谢他们,因为他们还没有像党卫队的官兵住在别人家那样,当着我们的面拉屎撒尿呢!他们当着我们的人大小便,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哼,我可看透了这些目空一切、卑鄙下流的法西斯坏种!不,他们不是畜生,他们比畜生还不如,他们是败类!”他恨恨地说,“你哭哭啼啼,我们大伙都围着你,——嘿,倒像是出了一桩大事!——这是气人的,可耻的!如果我们暂时不能打击他们和消灭他们,我们就应该蔑视这些败类,是的,应该蔑视他们,而不是这样没出息地哭哭啼啼,像婆娘那样唠唠叨叨!他们总会得到报应的!”奥列格说。
他气冲冲地走出柴房。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这些光秃秃的庭园,看到从公园到过道口的整段仿佛是剥光了的街道和街上的德国兵,心里十分反感。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跟着他走了出来。
“你老不回来,我很不放心。莲娜怎么样?”她注意地、探究地望着儿子的阴郁的脸,问道。
奥列格的嘴唇像大孩子那样抖了一下。
“出卖灵魂的东西!以后你再也不要对我提起她……”
接着,也像平时一样,他不知不觉地把一切——他在莲娜家里看到的情况和他的举动——都告诉了母亲。
“不然又叫我怎么办呢!……”他高叫起来。
“你不必惋惜她,”母亲温柔地说,“你因为惋惜她,所以才这样激动,可是你不必惋惜。她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就是说她一向不是……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她本来想说“像你所想的”,但是决定说“像我们所想的”。“但是这只暴露了她的丑恶,而不是表示我们……”
草原上的一轮明月像夏天那样低低地挂在南方。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和奥列格都没有去睡,他们默默地坐在柴房的开着的小门旁边,望着天空。
奥列格睁大眼睛望着这挂在傍晚的蓝天上、好像围着月华的满月,月华的反光落在台阶旁边的德国哨兵身上和菜园里的南瓜叶上。奥列格望着明月,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它。他习惯了草原上这个小城的生活,这里地上和天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公开的,大家都知道的。但是现在呢,这一弯新月是怎样出来、怎样变大,最后,这一轮明月又是怎样升到蔚蓝的天空,——这一切他都忽略了。有谁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和世界上一切单纯、善良而美妙的事物完全融合的那种幸福时刻会不会再来呢?
冯·文采尔男爵将军和副官一声不响地走进屋子,他们的军服窸窣作声。四周的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哨兵在屋旁来回走着。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坐了一会也去睡了。可是奥列格仍旧大睁着稚气的眼睛坐在打开的小门边,全身浴着月光。
突然,他听到身后,在朝着邻家院子的柴房板壁外面,有一阵细语声。
“奥列格……你睡了吗?醒醒!”有人贴着板壁缝低声叫道。
奥列格转眼之间就到了这堵板壁旁边。
“谁?”他轻声问。
“是我……万尼亚……你那边的门开着吗?”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哨兵在走来走去。”
“我也不是一个人。你能溜出来吗?”
“能……”
奥列格等哨兵向通另一条街的门口走过去的时候,就贴着墙壁从外面绕过柴房。在邻家菜园的近旁,被柴房浓密的阴影遮掩着的苦艾丛里,扇形地趴着三个人——万尼亚、若拉,还有一个也像他们一样瘦长的青年,他的脸被帽子遮住了。
“呸,真是见鬼!今天夜里月亮这么好,好不容易才溜到你这里!”若拉说,他的眼睛和牙齿都发光。“这是沃洛佳·奥西摩兴,伏罗希洛夫学校的。你可以绝对信任他,像信任我一样。”若拉说,他深信他是把最高评语给了他的同伴。
奥列格在他和万尼亚中间趴下。
“老实说,我再也想不到会在这个戒严的时候见到你。”奥列格咧开嘴笑着,对万尼亚轻声说。
“你要是遵守他们的规矩,那你就得闷死。”万尼亚冷笑着说。
“你真是个好青年!”奥列格笑起来,用他的大手搂住万尼亚的肩膀。“你把她们安排好了吗?”他凑着万尼亚的耳朵轻声说。
“我能不能在你的柴房里坐到天亮?”万尼亚问,“我还没有回去过,因为我们家里有德国兵……”
“我不是对你说过,可以在我们那里过夜吗?”若拉气呼呼地说。
“到你们那里远得要命……你和沃洛佳觉得夜里很亮,可是我却会跌进潮湿的探井里,永远葬身在里面!”
奥列格明白,万尼亚要和他单独谈话。
“你可以待到天亮。”他紧搂万尼亚的肩膀说。
“我们有非常好的消息,”万尼亚用几乎听不出的低声说,“沃洛佳跟一个地下工作者建立了关系,并且已经领了任务……你自己来说吧。”
恐怕再也没有别的事能像青年们在夜里的突然出现,特别是像沃洛佳·奥西摩兴告诉他的话,那样激动奥列格的活跃的性格了。有一霎时,他甚至觉得除了瓦尔柯之外,没有别人能够交给沃洛佳这样的任务。于是奥列格几乎把脸贴到沃洛佳的脸上,望着他的狭长的深色眼睛,开始追问: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他是谁?”
“我没有权利说出他的名字。”沃洛佳稍微有些狼狈地说。
“你知道德国人在公园里的部署吗?”
“不知道……”
“我和若拉现在要进行一次侦察,只有我们俩当然很困难。托里亚·奥尔洛夫也要来,可是他咳得厉害。”沃洛佳笑了笑。
奥列格有好一会工夫默默地望着他的身旁。
“要是我,我可不主张现在就办。”他说,“只要有人走近公园,他们都看得见;可是公园里在干什么我们却看不见。如果这种事在大天白日公开地办,倒比较简单些。”
公园四周围着栅栏,四面都临街。所以一向脑筋敏捷而又实事求是的奥列格,建议明天每条街上都派一个人去溜达,各人去的时间不同,任务是只要记住离这条街最近的高射炮、掩蔽部和汽车的位置。
青年们来找奥列格时所怀的那种急于行动的兴奋情绪有些低落了。但是又不得不同意奥列格的简单的理由。
读者,你有没有黑夜在密林里迷过路?或是孤苦伶仃地流落他乡?或是只身遇险?或是惨遭横祸,甚至亲人都不理睬你?或是在探索一件人们所不知道的新事物,久久不为大家所了解和承认?如果你在生活中遇到过这些灾祸或困难里的一种,你就会了解,当一个人能遇到一个在诺言、信念、勇敢、忠诚方面都是始终不渝的朋友,他的内心会充溢着多么使人欢欣鼓舞的喜悦、多么难以言传的由衷的感激和多么难以抑制的汹涌澎湃的力量啊!你在世界上已经不是孤独的,在你身旁还有一个人的心在跳动!现在,当奥列格和万尼亚单独相对,借着在草原上空移动的月亮的光辉看见朋友这张镇静的、嘲弄的、受了鼓舞的脸和这双闪耀着善良和力量的近视眼,他所体验到的正是这股欢乐的情感的奔流和它紧压在胸口的感觉。
“万尼亚!”奥列格用他的大手抱住他,把他搂在胸口,一面发出轻轻的幸福的笑声。“我总算看到你了!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你—你不在,把我闷死了!唉,你—你这个鬼东西!”
奥列格结结巴巴地说,又把他紧搂在胸口。
“放手,你把我的肋骨都要弄断了!我又不是年轻的姑娘。”万尼亚轻轻地笑着,一面挣出他的拥抱。
“我想她是不会用链子把你拴住的!”奥列格调皮地说。
“真亏你说得出口!”万尼亚不好意思起来。“出了这一切事情之后,我怎么能不先把她们安顿好,确信她们不会遇到危险,就把她们撇下不管呢?再说,她又是个不平凡的姑娘。
心地多么纯洁,目光多么远大!”万尼亚一往情深地说。
的确,万尼亚在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度过的那几天里,他已经把他十九年的生活中思索过的、感受到的和写成了诗的一切都讲给克拉娃听了。而克拉娃,这个对万尼亚无限钟情的非常善良的姑娘,也默默地、耐心地听着他。无论他问什么,她总是欣然点头,一切都同意他。难怪万尼亚和克拉娃相处的日子愈久,他就愈觉得她的目光远大了。
“我看得出,我看得出,你一你是被俘虏了!”奥列格结结巴巴地说,眼睛里含着笑意望着朋友。“你别生气,”他发觉万尼亚讨厌他的这种口吻,就突然严肃地说,“我不过是闹着玩的,我为你的幸福感到高兴。是的,我感到高兴。”奥列格深情地说,他额头上聚起了一堆皱褶,他向万尼亚的身旁望了一会。
“你坦白地说,是不是瓦尔柯把这个任务交给沃洛佳的?”
过了一会他问道。
“不是他。这个人请沃洛佳通过你打听怎么去找瓦尔柯。
老实说,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才留在你这里不走的。”
“糟就糟在我不知道。我真替他担心。”奥列格说,“可是,让我们到柴房里去吧……”
他们随手掩上了门,两人就和衣躺在窄板床上,在黑暗中还长久地窃窃细语。仿佛离他们不远并没有那个德国哨兵,四周也没有任何德国人似的。他们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
“好,够了,够了,得稍微睡一会……”
可是又开始低声谈起来。
奥列格是被柯里亚舅舅唤醒的。万尼亚已经走了。
“你怎么不脱衣服睡觉?”柯里亚舅舅问道,他的眼睛里和嘴唇上都隐隐带着一丝嘲笑。
“睡神把勇士打倒了……”奥列格伸着懒腰,解嘲地说。
“什么勇士!你们在柴房后面草丛里的会议都被我听见了。还有你跟万尼亚说的那些废话……”
“你都听见了?”奥列格在板床上坐起来,犹有睡意的脸上带着迷惘的神气。“你怎么不给我们一个讯号,让我们知道你没有睡着呢?”
“为了不妨碍你们……”
“我真没有料到你会这样!”
“我的事,你没有料到的还多呢,”柯里亚舅舅慢条斯理地说。“比方说,你可知道,我有一架收音机在地板下面,就在德国人脚底下吗?”
奥列格大吃一惊,脸上都露出了一副傻相。
“怎—怎么?你当时没有把它交出去?”
“没有交出去。”
“那么,你是向苏维埃政权隐瞒了?”
“是隐瞒了。”
“唔,柯里亚,真—真的……我不知道你这么鬼。”奥列格说,他觉得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首先,这个收音机是因为我工作好而奖给我的。”柯里亚舅舅说,“其次,它是进口的,是七灯机……”
“不是答应过将来要发还的吗?”
“是答应过的。要是那样,现在它就会落到德国人手里,可是此刻它却在我们的地板下面。昨天夜里我听了你的话,我就明白,它对我们的用处非常大。所以,我做得完全正确。”
柯里亚舅舅说的时候脸上没有带笑容。
“你这个人真了不起,柯里亚舅舅!我们去洗洗脸,早饭前下一盘棋玩玩……我们这里的政权是德国人的,所以我们也用不着给谁工作!”奥列格情绪很好地说。
就在这时,他们俩都听到有一个少女的清脆的声音在高声问话,嚷得全院子都听得见:
“你听着,笨家伙:奥列格·柯舍沃伊是不是住在这里?”
“你说什么?我不懂,”①台阶旁边的哨兵回答道。
①原文为德语。
“妮诺奇卡,你见过这样的笨蛋吗?俄语一点都不懂。那你就该放我们进去,要不就叫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出来。”那少女的清脆的声音说。
柯里亚舅舅和奥列格交换一下眼色,从柴房里探出头来。
在那个甚至有点手足无措的德国哨兵面前,就在台阶旁边,站着两个姑娘。和哨兵说话的那个姑娘打扮得十分艳丽,所以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首先都注意到她。这种艳丽的印象是来自她的绚烂夺目的衣服:天蓝色的绉纱上满是红的樱桃、绿的圆点,还有亮晶晶的黄的和紫的亮片。朝阳照耀着她的头发。她前面的头发卷成金光粲然的一圈高耸着,后面卷成一个个细长的发卷,垂到颈上和肩上,这些发卷大概是照着两面镜子精心卷出来的。那件灿烂夺目的连衣裙非常合身地裹住她的腰肢,又轻盈飘逸地罩住她的穿着肉色长袜和优雅的奶油色高跟鞋的匀称丰满的双腿,使她整个给人一种非常自然、活泼、轻盈的印象。
在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从柴房里探出头来的那一刻,这个姑娘正试着要走上台阶,而一手端着自动枪站在台阶旁边的哨兵,却用另一只手挡住她的去路。
这姑娘毫不着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