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卫军-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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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当迁就德国人,应当叫他们适应我们。”奥列格勉强克制住自己,避免望着斯塔霍维奇。“你—你的意见怎么样,谢辽萨?”
“最好是去劫狱。”谢辽萨不好意思地说。
“对啊……人力是有的,不用担心!”
斯塔霍维奇觉得有人支持,马上有了精神。
“我所以说,我们这里没有组织,也没有纪律。”奥列格满脸通红地说,说着就站起身来。
这时妮娜打开了门,庇罗若克走了进来。他鼻青脸肿,一只手也包扎着。
他那副样子非常痛苦,又那么怪,大家都不由朝着他欠起身来。
“你是在什么地方搞成这样的?”杜尔根尼奇沉默了一会之后问道。
“在‘警察队’里。”庇罗若克站在门口说。他的乌溜溜的、小野兽般的眼睛充满了孩子般的痛苦和狼狈的神情。
“那么柯瓦辽夫呢?你在那边没有看见我们的人吗?”大家都向庇罗若克问道。
“我们什么人都没有看到:他们把我们拉到‘警察队长’
办公室里揍了一顿。”庇罗若克说。
“你别装得像不懂事的孩子那样,把经过情形好好地讲一讲,”杜尔根尼奇没有提高嗓门,生气地说,“柯瓦辽夫在哪里?”
“在家里……在休息。可是有什么好讲的?”庇罗若克说,他突然发起火来。“白天,就在这次抓人之前,索里柯夫斯基把我们叫去,吩咐我们傍晚前带着武器到他那里去,他说要派我们去捉人,可是促什么人,他没有说。这是他第一次叫我们办事,至于是不是单派我们去,是不是大规模地捉人,这些我们当然都不知道。我们回家的时候心里就想:‘我们怎么能去捉自己人?我们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我就对托尔卡说:‘我们上卖私酒的女人西纽哈那里去吧,喝醉了酒,就不去,事后就说我们喝醉了。’唔,我们考虑来考虑去——他们究竟会把我们怎么样呢?我们又没有嫌疑。大不了吃一顿耳光,把我们赶走了事。结果正是这样:把我们押了几个钟头,审问了一下,打了一顿耳光,就把我们赶出来了。”庇罗若克十分狼狈地说。
形势虽然严重,可是庇罗若克那副样子实在又可怜又可笑,总的说起来,这一切又像孩子般地蠢笨,所以大伙的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微笑。
“可是有—有的同志还以为他们能够袭—袭击德国宪兵队呢!”奥列格说的时候口吃得厉害,眼睛里露出了无情的、愤怒的神气。
他觉得对不起刘季柯夫:他第一次委托青年人做一件重大的工作,就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幼稚轻率、无组织、无纪律的情况。他在同志们面前感到惭愧,因为他们大家对这件事都和他有同感。他对斯塔霍维奇的浅薄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感到愤慨,同时他又感到,斯塔霍维奇仗着自己有战斗经验,所以自以为有权对他奥列格组织整个工作的方法表示不满。奥列格觉得,是他的软弱和他的过错造成了工作的失败,所以他心里充满了严厉的自我谴责,他鄙视斯塔霍维奇,但是他更为鄙视自己。
第34章这批青年人在杜尔根尼奇家里开会的时候,瓦尔柯和舒尔迦正站在宪兵站长勃柳克纳和他的副手巴尔德面前,就在几天前他们把舒尔迦叫去跟彼得罗夫对质的那间办公室里。
他们俩年纪都不轻,身材都不高,肩膀都很宽,两个人并排站着,就像是林中空地上的两株兄弟橡树。瓦尔柯略微瘦些,面色黧黑阴沉,连在一起的眉毛下的眼珠闪着凶光。舒尔迦的满布斑点的大脸,虽是浓眉大眼,样子英勇,却露出一种明快平静的神色。
被捕的人实在太多,所以这几天在宪兵站长勃柳克纳、副宪兵站长巴尔德和“警察队长”索里柯夫斯基的办公室里,都在同时进行审讯。但是他们却一次也没有来惊动瓦尔柯和舒尔迦。甚至他们的伙食也比以前单独给舒尔迦的要好一些。这几天,瓦尔柯和舒尔迦一直听到他们牢房墙外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咒骂,有脚步声、忙乱声、武器的碰击声、水盆水桶碰得叮当作响的声音,还有冲洗地板上血迹时的泼水声。有时从远远的一间牢房里隐约传来孩子的啼哭声。
后来提审他们的时候,没有给他们上绑,他们俩由此断定,德国人大概试图用软功和诡计来收买和蒙骗他们。但是为了防止他们破坏秩序——秩序①,宪兵站长勃柳克纳的办公室里,除了翻译之外还有四名武装的兵士,带他们进来的芬庞军士,也握着手枪站在他们背后。
①原文为德语。
审讯从确定瓦尔柯的身分开始,瓦尔柯报了自己的姓名。全城的人都知道他,连舒尔卡·雷班德也认得他,在舒尔卡·雷班德给他翻译宪兵站长勃柳克纳的问话的时候,他看到雷班德的黑眼睛里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和强烈的、几乎是他个人的好奇。
宪兵站长勃柳克纳又问瓦尔柯,他是不是早就认识站在他旁边的这个人,这个人是谁。瓦尔柯微微冷笑了一声。
“我们是在牢房里认识的。”他说。
“他是谁?”
“告诉你的主子,叫他别装傻,”瓦尔柯阴沉地对雷班德说,“他总该明白,我知道的只限于这位公民自己对我说的。”
宪兵站长勃柳克纳沉吟了一会,像猫头鹰那样眼睛睁得滚圆。这种眼神明白地显示:他问不下去了;要是他审问的人不上绑、不挨打,他就不知道该怎样审问。这种眼神也显示,他感到非常难受和无聊。后来他说:
“如果他希望得到符合他身分的待遇,就让他把跟他一起留下做破坏工作的人都供出来。”
雷班德翻译了。
“我不知道这些人。而且,我并不认为会来得及留下一批人。
我是因为来不及撤退,从顿涅茨河回来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证实这一点。”瓦尔柯说,他那双茨冈人那样的黑眼睛先是盯着雷班德,然后又盯着勃柳克纳站长。
在宪兵站长勃柳克纳的脸的下部,在脸和脖颈相连的地方,胖肉叠成倨傲的皱褶。他这样站了一会,然后从桌上的烟匣里取出一支没有牌子的雪茄,用两根指头捏着它递给瓦尔柯,一面问:
“您是工程师吗?”
瓦尔柯是一个有经验的经济工作人员;他原先是矿工,早在国内战争结束的时候就被选拔出来,三十年代已经从工业大学毕业。但是把这些告诉德国人未免太无聊,所以瓦尔柯就装做没有发觉递给他的雪茄,对宪兵站长勃柳克纳的问题作了肯定的答复。
“一个人有您这样的文化水平和经验,在新秩序下面可以得到更高的地位、更好的物质待遇,只要他愿意。”宪兵站长勃柳克纳表示难受似地把头一偏说,他手里仍旧拿着雪茄要递给瓦尔柯。
瓦尔柯一声不响。
“您接啊,接雪茄啊……”舒尔卡·雷班德用咝咝的、很低的声音说,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瓦尔柯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仍旧一声不响地望着宪兵站长勃柳克纳,他的茨冈人那样的黑眼睛里带着高兴的表情。
宪兵站长勃柳克纳拿着雪茄的又黄又皱的大手哆嗦起来了。
“整个顿涅茨煤区跟所有的矿井和工厂,现在都由东方煤业冶金业经营公司接管,”宪兵站长勃柳克纳说完之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好像说出这句话非常费劲似的。然后他把头更偏了一些,用一个坚决的动作把雪茄递给可尔柯,说道:“我受公司的委托,请你担任本地办事处总工程师的职位。”
舒尔卡·雷班德听到这几句话,完全发愣了。他把头缩到肩膀里,翻译时仿佛嗓子眼里在发痒。
瓦尔柯默默地对宪兵站长勃柳克纳望了一会,他的黑眼睛眯缝起来。
“我可以同意这个建议……”瓦尔柯说,“如果能够给我创造良好的工作条件……”
他居然使声音里带有谄媚的调子。他最担心的是,舒尔迦会不懂得,宪兵站长勃柳克纳的这个惊人的建议会给他们打开怎样的前途。但是舒尔迦没有朝他做任何的动作,连瞅也没有瞅他,他大概全都懂得。
“条件吗?”宪兵站长勃柳克纳的脸上露出了狞笑,这使他的脸带有野兽般的表情。“条件是一般的:把你们的组织——全部组织,全都告诉我!……这件事您得给我办到!马上就办到!”勃柳克纳站长看了看表。“十五分钟之后您就可以自由;一小时之后您就可以坐在办事处您的办公室里。”
瓦尔柯马上全明白了。
“我不知道什么组织,我是偶然被抓来的。”瓦尔柯说,声调跟平时一样。
“啊,你这个坏蛋!”宪兵站长勃柳克纳幸灾乐祸地叫起来,好像急于要证实瓦尔柯对他的话正确理解到什么程度似的。“你是他们的头儿!我们全都知道!……”他无法控制自己,就把雪茄戳到瓦尔柯的脸上。雪茄折断了,这个宪兵的捏成一撮的手指就戳到瓦尔柯的嘴唇上。他手上的香水气味令人作呕。
在同一瞬间,瓦尔柯猛然挥动一只黧黑有力的胳膊朝宪兵站长勃柳克纳的眉心打去。
宪兵站长勃柳克纳气得像猪猡那样哼了一声,折断了的雪茄从他手里落下来,他就直挺挺地、嘭的一声倒在地上。
最初的几秒钟,大家都愣了,宪兵站长勃柳克纳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滚圆绷紧的肚子比他的笨重的身子高出很多。
接着,勃柳克纳站长的办公室里就闹了个天翻地覆。
副宪兵站长巴尔德个子不高,可是胖得厉害,他态度镇静,在全部审讯时间里都默默地站在桌旁,缓慢地、好像要打瞌睡似地转动着那双富有经验的水肿的蓝眼睛,均匀地呼哧呼哧地呼吸着。在他一呼一吸的时候,他的穿灰军服的肥胖、稳重的身子就像发了酵的面团似的一起一落。等他从发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血就涌到他的脸上,他站在原地哆嗦起来,大叫道:
“抓住他!”
芬庞军士和几名兵士一齐向瓦尔柯扑过去。芬庞军士虽然站得最近,却没有抓住瓦尔柯,因为在这一瞬间,舒尔迦嘴里可怕地、沙哑地、令人不解地大吼一声:“嘿,你啊,我们沙皇的西伯利亚!”他挥起一拳,打得芬庞军士一头栽到办公室远远的角落里,接着舒尔迦又低下宽阔的头顶,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向兵士们冲过去。
“啊,好极了,马特维!”瓦尔柯狂喜地说,他企图挣脱德国兵士们的手,向臃肿的、脸涨得发紫的副宪兵站长巴尔德冲过去,这时巴尔德正伸出两只瓦灰色的厚实的小手,向兵士们吆喝道:
“不要开枪!……捉住他们,捉住这两个该死的东西!”
舒尔迦力大无比,怒火冲天,手、脚和脑袋并用,把兵士们打得东倒西歪。瓦尔柯脱了身,终于向副宪兵站长巴尔德扑过去,巴尔德人虽然胖,可是却灵活有劲得出人意外地绕着桌子躲开他。
芬庞军士又企图来支援长官,但是瓦尔柯像要咬人似的呲牙咧嘴,一皮靴踢中他的胯下,芬庞军士就倒了下去。
“啊,好极了,安德烈!”舒尔迦满意地说,一面像公牛似的横冲直撞,把兵士们摔得老远。“从窗口跳出去,听见吗!”
“那边有铁丝网……你先冲到我这边来!”
“嘿,我们沙皇的西伯利亚!”舒尔迦吼了一声,猛力挣脱兵士们的手,就到了瓦尔柯身旁,他一把抓住宪兵站长勃柳克纳的圈椅,把它举过头顶。
本来要朝他扑过来的兵士们都闪开了。瓦尔柯呲着牙,黑眼睛里露出得意洋洋的凶光,捞起桌上摆的东西——墨水缸、镇纸、金属的杯托——就狠命地、怒不可遏地乒乒乓乓向敌人扔过去,吓得副宪兵站长巴尔德卧倒在地上,用一双胖手抱住秃头,而原来紧缩在墙边的舒尔卡·雷班德,轻轻地尖叫了一声,就钻到沙发下面去了。
瓦尔柯和舒尔迦最初投入搏斗的时候,他们都像视死如归的勇敢而坚强的人们那样,心里充满了将要最后解脱的感觉。这种最后的、无所畏惧的生命力的迸发使他们的气力增强了十倍。但是在搏斗的过程中他们突然明白,敌人不能、也没有权打死他们,敌人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这样做。这样一想,他们心里更充满了那样的胜利的感觉,那样的完全自由的感觉和可以畅所欲为的感觉,仿佛他们简直是不可战胜的了。
他们肩并肩地背靠墙站着,浑身鲜血,样子可怕,怒气冲天,谁也不敢逼近他们。
后来,宪兵站长勃柳克纳清醒过来,又命令兵士们去捉他们。舒尔卡·雷班德利用混战的机会,觑空从沙发底下溜到门外。几分钟后,办公室里又冲进了几个兵士,于是房间里所有的宪兵和“警察”都一齐向瓦尔柯和舒尔迦扑过去,把两个英雄打倒在地上。他们为了泄愤,就对他们俩拳打脚踢,甚至在瓦尔柯和舒尔迦不省人事之后,还久久折磨着他们。
这是黎明前黑暗寂静的时刻。一弯新月已经西沉,而民间称为“启明星”的那颗皎洁的晨星还没有上升。大自然本身仿佛疲乏不堪,已经团目酣睡,最甜蜜的睡意粘住了人们的眼皮,连监狱里困倦的刽子手和受难者也都入睡了。
在这黎明前黑暗寂静的时刻,舒尔迦首先从跟他面临的可怕的命运有天渊之别的深沉、安宁的睡梦中醒来。他醒来之后,在漆黑的地板上翻了一会身,就坐了起来。几乎在同一刹那,瓦尔柯也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醒来了,——这甚至不是呻吟,而是叹息,轻得几乎听不出的叹息。他们俩坐在漆黑的地板上,他们的浮肿的、满是血疤的脸紧挨着。
这个窄小黑暗的牢房里透不进一丝亮光,但是他们觉得,他们能够看见对方。他们看到的对方是坚强而美好的。
“你真是个哥萨克大力士,马特维,愿老天给你力气!”瓦尔柯嗄声说。他突然用双手撑地,把整个身子朝后一仰,纵声大笑起来,仿佛他们俩都是自由的。
舒尔迦也跟着他沙哑地、亲切地大笑道:
“你也是个结实的哥萨克,安德烈,哈,真棒!”
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他们的勇士般的可怕的笑声震撼着监狱的四壁。
早上没有给他们拿来吃的,白天也没有提审他们。这一天一个人也没有提审。监狱里静悄悄的;一阵模糊不清的谈话声,好像叶丛底下溪水的潺潺声,从牢房墙外传进来。中午,一辆摩托声轻微的小汽车开到监狱跟前,过了一会又开走了。舒尔迦已经习惯于辨别牢房外面的各种声音,他知道这辆汽车是宪兵站长勃柳克纳或是他的副手或是他们俩出进监狱时乘坐的。
“他们去见长官去了。”舒尔迦严肃地轻声说。
瓦尔柯和舒尔迦互相瞥视了一下,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他们的目光却向对方说明,他们俩,瓦尔柯和舒尔迦,都知道他们的死期近了,他们对此也有了准备。大概,这件事监狱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所以周围笼罩着这样庄严肃穆的气氛。
他们这样默默地坐了几个小时,各自在扪心自问。暮色已经渐渐来临。
“安德烈,”舒尔迦轻轻地说,“我还没有对你讲过,我是怎么落到这里来的。你听我说……”
他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关于这一切想得很多。但现在,他是把它告诉一个跟他的联系较之世界上任何别的联系都更为纯洁和密切的人,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