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卫军-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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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在办事处附近站岗,办事处占用的是公园里面高尔基学校的校舍。
风一阵阵地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不时在细长的树干丛里呻吟,旋卷着林荫道上的潮树叶。下着雨,——不是雨,而是蒙蒙细雨,——头顶上笼罩着漆黑的、朦胧的天空,但是在这片朦胧后面似乎仍然有着月亮或是星星,一簇簇的树木也好像是一个个朦胧的黑点,它们的潮润的边缘和天空融成一片,仿佛是溶化在天空里。
砖砌的校舍和夏季剧场的冷落的高大建筑物像两块黝黑的巨石,隔着林荫道对峙而立。
福明穿着长长的黑色秋大衣,钮扣扣得紧紧的,领子竖起,在两座房屋中间的林荫道上来回走动,并不进入公园深处,好像他是被链索拴着。有时他停在木拱门下面,倚柱而立。他正这样站着,顺着有人家居住的公园街朝黑暗中张望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死劲搂住他的下巴底下,掐住他的喉咙,——使他甚至不能吭声,——再把他的身子往后一扳,扳得他的脊椎骨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接着他就倒在地上了。在同一刹那他感到他身上有好几双手。一只手照旧掐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像铁钳一样钳住鼻子,还有人把一团东西塞到他的痉挛地张开的嘴里,又用一块好像是粗毛巾的东西把他的脸整个下半部紧紧扎住。
等他清醒过来,他的手脚都被绑着,仰脸躺在木拱门下面。混沌的、雾气(而不是光)弥漫的天空,好像被一条黑色的弧线切开,悬在他的上面。
几个黑色的人形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两旁,他看不见他们的脸。
其中一个人的匀称的侧影在夜色中显得轮廓分明,那人望了望拱门,轻轻地说:
“这儿正合适。”
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敏捷地动着尖尖的臂肘和膝盖,攀上拱门,在拱门正中忙了一阵。突然,福明看见自己的头顶高处悬着一个粗大的绳圈,在朦胧的微光中晃悠。
“打个猪蹄扣。”下面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孩严峻地说,他的黑帽舌朝天翘着。
福明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突然想起自己在“上海”的摆着几桶橡皮树的上房,想起坐在桌旁的那个脸上斑斑点点的人的结实的身形以及这个男孩。于是福明就把他那蛆虫般的细长身子在冰冷的湿地上拚命地扭动。他扭动着离开他们让他躺的那个地方,但是一个穿着像水手呢衣的宽大的短上衣的人一脚又把他踢回原来的地方,那人个子敦实,双手有力,肩膀宽得出奇。
福明认出了这个人就是跟他一起在“警察队”共事、后来被开除的柯瓦辽夫。除了柯瓦辽夫之外,福明还认出了办事处的一个司机,也是一个宽肩膀的棒小伙子,今天他在站岗之前顺路弯进汽车库里去抽支烟的时候,在那里还看见过他。按福明当时的处境来说,尽管非常奇怪,但他脑子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德国行政当局常常抱怨办事处的汽车多次莫名其妙地出事故,大概这个司机就是罪魁祸首,应当把这件事向上级告发。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上面有一个略带亚美尼亚口音的声音轻轻地、庄严地说道:
“遵照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命令……”
福明霎时间安静下来,抬眼望了望天,又看见自己上面朦胧的微光中的粗大的绳圈,还看见一个瘦瘦的男孩用两腿盘住拱门,安静地坐在上面朝下望。但是这时带亚美尼亚口音的声音停止了。福明突然感到万分恐惧,他又拚命地在地上扭动起来。有几个人上来用有力的手抓住他,扶他站起来,坐在横木上那个瘦瘦的男孩就扯下缚着他下颚的毛巾,把绳圈套进他的脖子。
福明拚命要把塞在嘴里的那团东西吐出来,但是他悬空抽搐了几下,就吊住不动了,他双脚略微离开地面,黑色长大衣上的全部钮扣都扣着。杜尔根尼奇把他的脸转过来对着公园街,用一枚别针把一张纸条别在他的胸口,说明伊格纳特·福明是为了什么罪行被处死的。
后来他们分手了,各走各的路,只有小腊箕克跟若拉到新村去过夜。
“你觉得怎么样?”若拉用非常低的声音问那不住哆嗦的腊箕克,他的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困得要命,简直没有办法……因为我一向睡得很早。”腊箕克说着就用安静而温顺的眼睛望了望若拉。
谢辽萨站在公园里的树下沉思。现在,自从他打听出他在福明家里看见的那个和善的大汉被房东出卖给德国当局的那一天他就发誓要干的事,终于完成了。谢辽萨不仅坚持要执行判决,他还为这件事献出了他的全部体力和精力,现在,这件工作完成了。心满意足的感觉,成功的兴奋,迟来的最后的复仇的火花,极度的疲倦,想干干净净地洗一个热水澡的愿望,想跟人亲切愉快地聊聊什么非常遥远的、非常单纯的,就像树叶的低语、小溪的潺流、或是照射在倦极而闭上的眼皮上的阳光那样的快事的异常的渴望,——这一切都在他心里起伏着。
现在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跟华丽雅在一起了。但是他从来不敢在夜里去看她,尤其是有她的母亲和小妹妹在场。而且华丽雅也不在城里:她到克拉斯诺顿村去了。
结果是:在这个不平常的、朦胧的、不断飘着蒙蒙细雨之夜,谢辽萨身上只穿一件湿透了的衬衫,赤着溅满泥泞和冻得发僵的双脚,冷得浑身哆嗦,去敲万尼亚的窗子。
他们俩坐在厨房里,放下黑窗幔,点着油灯。火花不时噼啪作响,灶上放着一只家用的大水壶在烧水,——万尼亚到底还是决定让朋友洗个热水澡,——谢辽萨盘着光脚,紧挨在灶旁。风一阵阵吹打着窗子,把千万粒小雨珠撒在窗上。雨珠打窗的不断的沙沙声,还有把这儿厨房里的灯焰都吹得微微晃动的风势,告诉这对朋友,现在一个单身旅人在草原上是多么糟糕,而两个人待在温暖的厨房里又是多么舒服。
戴着眼镜、赤着脚的万尼亚用他的有点喑哑的低音说着:
“我现在仿佛也看见他①在那座小小的木房里,暴风雪在周围咆哮,只有乳娘阿琳娜·罗箕奥诺夫娜陪伴着他……暴风雪咆哮着,乳娘坐在纺车旁边,纺车嗡嗡地叫着,炉火噼啪地响着。我非常了解他,我自己就是来自农村,我母亲,你是知道的,也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也是农村来的,像你母亲一样……我现在还记得我们的小木房;我躺在炉炕上,那时大概六岁,亚力山大哥哥从学校回来,教我念诗……要不然,我记得,就是把畜群里的绵羊赶出来,我骑上一头羔羊,用树皮鞋夹紧它叫它快跑,可是它把我摔下来了。”
①指俄国诗人普希金,他在一八二四年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在那里和他的乳娘孤独地过了将近两年。
万尼亚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沉默了一会,后来又开口了:
“当然,朋友当中有人来的时候,给他带来极大的欢乐……我可以想象,比方说,像普欣①来看他的时候……他听到铃声,他心里想:‘这是什么?说不定是宪兵来抓我吧?’不料来的是普欣,他的朋友……要么他就跟乳娘对坐着;远远的什么地方有一个被雪封住的村子,没有灯火,因为那时候是点松明的……你记得‘风暴用尘雾遮蔽了天空……’②吗?你大概记得。我念到这个地方总是很感动……”
①普欣(1798—1859),十二月党人,普希金中学时代的同学。当普希金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的时候,他曾专程来看望他。
②这是普希金的诗《冬天的黄昏》的第一句。
于是万尼亚不知为什么站到谢辽萨面前,有点喑哑地念道:
……我们来同干一杯酒,
我不幸的青年时代的好女伴,
让我们以酒浇愁,酒杯在哪儿?
这样快乐就会涌上心头。
唱支歌儿给我听吧,唱那山雀
怎样安静地在海那边栖息,
唱支歌儿给我听吧,唱那少女
怎样清晨到井边把水汲……①
①这八行诗是《冬天的黄昏》的第三段。
谢辽萨嘟着好像微肿的嘴唇,挨着灶安静地坐着;他的眼睛里含着严峻而又温存的表情望着万尼亚。灶上水壶的盖子开始跳跃,壶里的水兴冲冲地发出汩汩声和咝咝声“诗念够了!”万尼亚好像醒悟过来。“把衣服脱掉!我,老弟,要给你洗个头等的澡。”他兴致致勃勃地说,“不,老弟,都脱掉,都股掉,有什么可害臊的!我还预备了一个澡擦子呢。”
谢辽萨脱衣服的时候,万尼亚拎下水壶,从俄罗斯式炉炕底下拖出一只盆,把它放在凳子上,又在凳子角上放了一块用剩的、味道难闻的普通洗衣皂。
“在坦波夫州我们的村子里,有一个老头。他呀,你知道,在莫斯科的一个商人桑杜诺夫那里当了一辈子擦背的。”万尼亚叉开细长的光腿,骑在凳子上说着,“你知道,做擦背的是什么意思吗?瞧,比方你进了澡堂。比方你是个老爷或是懒得自己洗澡,你可以叫一个擦背的,他这个大胡子就会来给你擦。明白吗?这个老头,他说他一生中起码给一百五十万人擦过背。你以为怎么样?他还以此自豪呢:把这么多人洗干净了!不过,你知道,过个星期又脏了,因为这是人的本性!”
谢辽萨笑嘻嘻地脱下最后一件衣服,把盆里的水掺热一些,舒服地把长着鬈曲硬发的脑袋浸到水盆里。
“你的衣服真好得令人羡慕,”万尼亚边说边把他的湿衣服挂在灶上面,“比我的还要好……可是你,我看得出,是很有条理的。脏水就倒在这个桶里,再来一次,别怕溅出来,我会擦掉……”
突然他脸上露出了有点粗野而又温顺的笑容;他把身子弯得更低,怪得怪样地垂下瘦削的双手,使它们突然显得有些沉重和发胀,再把他的低音变得更重浊地说道:
“请把身子转一下,阁下,我要擦背了……”
谢辽萨默默地把澡擦子打上肥皂,斜睨了朋友一眼,鼻子里还嗤了一声。他把澡擦子交给万尼亚,双手抵着凳子,把脊椎骨突露、晒得很黑、虽瘦而肌肉发达的脊梁朝着万尼亚。
万尼亚眼睛看不清楚,笨手笨脚地动手给他擦背,谢辽萨却用出人意外的老爷腔调咕噜道: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老弟?没有劲啦?还是偷懒?我对你不满意,我的老弟……”
“可是吃的是什么啊?您自己评评理看,阁下!”万尼亚一本正经地、歉然地用低音回答。
这时厨房门开了,戴着玳瑁边眼镜、卷起袖子的万尼亚和光着身子、背上涂着肥皂的谢辽萨回过头来,只见万尼亚的父亲穿着贴身衬衫衬裤站在门口。他站在那里,又高又瘦,垂着沉重的双手,——万尼亚刚才就是想把自己的手弄成那样,——用颜色灰白得令人难受的眼睛望着他们。他这样站了一会,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过身去带上门走了。可以听到他拖着脚步沙沙地从穿堂走进上房。
“暴风雨过去了。”万尼亚神色自若地说。但是他给谢辽萨擦背已经没有原来那样带劲了,“您赏点小费吧,阁下!”
“上帝会赏的。”谢辽萨回答,他并不完全有把握,对擦背的应不应该这样说,接着叹了口气。
“是啊……我不知道你们家里怎么样,不过我们跟我们的爹妈免不了要有些麻烦。”万尼亚态度严肃地这样说的时候,谢辽萨已经洗得干干净净,面色红润,头发也梳过,又坐在灶旁的小桌旁边了。
但是谢辽萨并不担心父母跟他找麻烦。他心不在焉地望了望万尼亚。
“你能不能给我一小张纸和一支铅笔?我马上要走了。我有几句话要写。”他说。
趁近视眼万尼亚装出他还要把厨房里收拾一下的时候,他写了下面的话:
华丽雅,我从没有想到,你单独一人走了之后我会这样痛苦。我老是在想:你不知怎么样了?让我们永远不再分开,什么事都一起干吧。华丽雅,如果我牺牲了,我有一个请求:你到我的坟前来,轻声说几句温柔的话来悼念我。
他赤着脚,冒着这一阵阵呻吟着的凄风和这砭骨的蒙蒙细雨,沿着山沟和洼地,又在小“上海”的郊外走了一大段路——他又进了公园,到了木头街,要赶在黎明时分把这张字条交给华丽雅的小妹妹刘霞。
第42章在一个天色阴暗的清晨,华丽雅跟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一同在草原上走着。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麻利地、一本正经地在光滑而潮湿的路上移动着那双穿着球鞋的胖胖的小脚;可是华丽雅这次远行的全部乐趣,却被“妈妈不知怎么样了?”这个念头所破坏。
她这是初次独当一面地出马,这个任务使她本人难免会遇到危险,但是,妈妈呀,妈妈!……当华丽雅带着毫不在乎的神气说她不过是到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家里去做客,住上几天的时候,妈妈是怎样地望了望女儿啊!现在,父亲不在家,母亲如此孤独的时候,女儿的这种自私的做法会使母亲感到多么寒心哪!……万一妈妈已经起了疑心呢?……
“我要带您去见的托西雅·叶里谢延柯是一个女教师,她是我母亲的邻居,更确切地说,托西雅和她母亲跟我母亲同住在一所有两个房间的房子里。这个姑娘有主意、性格很坚强,年纪比您大得多,我坦白地说,我没有带一个有大胡子的地下工作者,而带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去见她。一定会使她感到纳闷。”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她说话一向只注意她的话的意思是否准确,毫不在乎这些话会使对方产生什么印象。“我很了解谢辽萨,他是个非常严肃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讲,我相信他甚至超过相信我自己。如果谢辽萨对我说,您是区组织派来的,那一定没错。所以我要帮您的忙。要是托西雅对您不够开诚布公,您可以去找柯里亚·苏姆斯柯依。根据托西雅对他的态度,我个人相信他在他们中间是最主要的人物。他们虽然向托西雅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暗示,好像他们在谈恋爱,而我,尽管由于工作大忙,连自己个人的生活还没能安排好。但是对于年轻人的事倒很清楚。我知道苏姆斯柯依爱的是李达·安德罗索娃,一个专好卖弄风情的姑娘。”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不以为然地说。“不过毫无疑问,她也是他们组织里的一员。”她纯粹为了公平起见添了这么一句。“如果您需要苏姆斯柯依本人跟区的组织联系,我可以利用我的区职业介绍所医生的职权,给他两天病假。他在那边一个小矿井里干活,准确地说。是在摇绞车……”
“那么德国人也相信您出的证明吗?”华丽雅问。
“德国人!”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叫起来。“随便什么样的证明书,只要它是官方人员出的,他们非但相信,而且还服从……这个小矿井的管理人员是自己人,俄罗斯人。虽然在井长下面,像各处一样,也有一个技术队里的中士,一个上等兵,为人粗暴凶狠到极点……在他们看来,我们俄罗斯人的脸都一模一样,所以他们搞不清谁来上工,谁没有来。”
这个村子里没有一棵树木,只是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兵营式的大房子、巨大的黑色矸石堆和僵立不动的井架。一切果然都不出娜塔丽雅·阿列克谢耶芙娜所料。华丽雅注定要在这个好像无法安身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