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我是我的神-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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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先民不愧为老政工,外调细目做得好,连人家哥哥的事情都问清楚了。连人家到中国来的时候走的哪条线路都摸清楚了,可偏偏不说萨努娅是不是成家了、有没有对象,把乌力图古拉急得差点儿没上火。乌力图古拉说简先民,别的先打住,读没读书往后放,全名儿叫什么也不碍事儿,先说她成家没有,要没成,现在有对象没有。简先民这才不紧不慢把最重要的情况说了:萨努娅没成家,不但没成,连对象都没有。年龄小是一个原因,生活动荡也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人家是“国际”同志,政策上有约束,生活上有限制,即使有人动了跃马横枪的心思,前后左右一思量,最终觉得困难不小,也就知难而退,放弃了,组织上找不到相应对策,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十八了,小什么?放在我那家乡,该抱第三个娃了。”乌力图古拉咧开嘴开心地笑,笑过伛下高大的身子,撅着屁股认真地给简先民上历史课,“国际同志也是人,也得嫁人过日子,对不对?往上数几百年,我祖先也是国际同志,我祖先比我威风,马蹄所到之处,克什米尔女人也娶过,波斯女人也娶过,谁约束住了?要说鞑靼,我乌力图古拉也算一个——喀尔喀蒙古,和她那鞑靼同一粒种子,别人知难而退。我偏迎着困难上,我和萨……她叫萨什么?我俩的事儿,我给出对策,用不着组织上操心。”
祝捷大会一结束,乌力图古拉就让简先民去先遣团,把萨雷·萨努娅同志接到了三菱洋行师指挥部。
乌力图古拉请萨努娅同志坐,请萨努娅同志喝美国咖啡,吃美国饼干,然后把伤着的那只胳膊弯进怀里。做成一个有力的支臂,再把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伸出去,伸牢固了,摊出一只蒲扇似的大巴掌。
“亲爱的萨雷·萨努娅同志,第一呢,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对吧。第二呢,你是柯尔克孜大地主的女儿,我是科尔沁草原穷牧民的儿子,对吧。”乌力图古拉把摊出去的那只大巴掌收起来,捏紧,捏成一个拳头,用力在空中一挥,豪情万丈地对萨努娅说,“萨雷·萨努娅同志,我看我俩合适!”
自打进了三菱洋行,从看见乌力图古拉的第一眼起,萨努娅就一直埋着脑袋,盯着自己脚下的皮鞋和花边布袜子,没敢再抬头看他。之所以这样,不是萨努娅胆子小,也不是她害羞,是她一看见乌力图古拉那张被土疙瘩擦伤的大花脸就想笑,一看见乌力图古拉龇牙咧嘴地往怀里窝胳膊就想笑。直到听乌力图古拉说起男人女人的事,萨努娅一时没弄明白,就不能不抬眼看乌力图古拉了。
“师长同志,”萨努娅瞪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乌力图古拉。“您说什么呀?我俩合适什么,师长同志?”
“什么合适什么?”乌力图古拉瞪着一对天真无邪的骆驼眼,比萨努娅更不明白地看着萨努娅,“我说亲爱的萨努娅,我不都说了嘛,女人和男人,大地主和穷牧民,克里米亚和科尔沁,一对儿呗,而且是棋逢对手的一对儿,激烈的一对儿,我是说,这个合适!”
萨努娅愣住了,也弄明白了,人家师长同志说“一对儿”,那是求婚来着,明白过来的萨努娅根本就来不及害羞,她被乌力图古拉的那个不讲道理的“合适”理论弄得很不高兴,同时对乌力图古拉用不屑的口气提到她的家庭出身十分反感。他怎么不说斗争的一对儿?他该说斗争的一对儿才对。
“师长同志,您不应该这么对我说话。”萨努娅生气地对乌力图古拉说,“我十岁那年就和家庭决裂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参加中国革命的伟大事业。要是牺牲了,也是一个白求恩;毛主席要是知道了,也会写一篇《纪念萨努娅》。我是革命者,您应该尊重我。而不是在这儿给我提什么大地主的事儿。”
“你怎么不是革命者?你当然是革命者。我怎么不尊重你?我当然尊重你。我说大地主的事儿,难道不是尊重?那就是尊重,是对历史的尊重。”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把萨努娅端在手里的咖啡杯夺下来,放在桌子上,向她做了个执缰上马的手势,“现在,你打马回营,回去收拾收拾,咱们国际团结、民族团结、入城式和婚礼一块儿办。咱们把团结加得强强的,这样。战果也有了,热闹也有了。意义也有了,什么尊重没有?”
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十岁来到中国,长到十八岁,这期间她遇到过多少麻烦呀,遇到过多少不讲道理的中国同志呀,可她还没有遇到过像乌力图古拉这样蛮不讲理到这个份儿上的。乌力图古拉不是不讲理,他是自成道理,而且理直气壮,他能把方的说成圆的,把事情绕得让人没有办法不糊涂。萨努娅被这样的乌力图古拉气得直哆嗦,恨不得扑上去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您要是觉得大地主威风,您娶我爹去,您尊重他去!”萨努娅冲着乌力图古拉尖叫道。
“我娶你爹干什么?”乌力图古拉又瞪起骆驼眼看着萨努娅,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大老远的,隔山隔水,我又不会说突厥话,犯不着。”
萨努娅气得差点儿当场吐血。现在,她再也不觉得乌力图古拉那张被土疙瘩擦伤的大花脸有什么好笑了。她盯着乌力图古拉那张切割得棱角分明的脸,冷笑着质问:
“您,您有多坏?告诉我,您有多坏?”
“你看你,小萨,你看你,沉不住气了吧,白国际一场了吧。”乌力图古拉真的被萨努娅的话给逗乐了,仰了脑袋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轰隆隆的,天花板直打颤,偌大的花枝灯在两个人的头顶上晃晃悠悠。然后,他伸出受过伤的胳膊,再换了没受伤的胳膊,扣扳机似的指点着萨努娅,“我坏不坏的,你不和我过日子,光凭我说怎么行,那不是放任自流吗?你顺着小溪流找大河,踩着镫子上马背,你得亲自实践,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这个城市工作队副队长是怎么当的?真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乌力图古拉对萨努娅的恼怒和敌视一点儿也不介意。说过萨努娅太有意思的话之后,他不再和萨努娅斗嘴,地动山摇地起身,把萨努娅半送半撵地赶出了三菱洋行,回过头来吩咐简先民,让他替自己打个结婚报告。准备迎娶国际女同志萨雷·萨努娅。
葛昌南给乌力图古拉做了两年政治委员,要说关系,两个人并不怎么融洽。老干架。有时候干急了,谁和谁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葛昌南和乌力图古拉干架从不当着下属的面干,看着乌力图古拉上了脸,或者自己的火压不住了,要干,先示意下属退开,留出场子来,再从容不迫地干。乌力图古拉是313师的师长,但他是军事干部。得服从政治挂帅这个党的基本原则,把政治委员端在怀里,力气再大也不能出手。乌力图古拉只能冲自己发火,抓住什么摔什么。有一次,两个人闹上了,乌力图古拉缺乏准备,手上没抓的,身边拴着辎重队的一匹骡子。骡子正吃草料,乌力图古拉也不和人家商量,上去使了个搏克手的绊子,把一头好骡子硬给撂了个仰八叉,一肚子草料撂得吐了一地。
葛昌南一点儿不生气。呵呵地笑,说乌力图古拉。“骡子是革命的骡子,它犯了什么错误,要受到残酷的打击呢?所以说,请把骡子扶起来。”
乌力图古拉气得半死,以后逢人就说,自己不喜欢和汉族同志打交道,汉族同志狡猾得很,明明输了理却不肯承认,他把你往别处绕,往“所以说”上绕。你要听了他的话,去扶骡子。等于你就承认,首先你不该把骡子摔倒,进一步说,去摔骡子,错的是你。至于你为什么摔骡子,他不说。反正你已经承认错误了。
葛昌南听完简先民的汇报,觑着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屁股,摸完去找乌力图古拉,说老乌,你手脚够快的,这才进城不到一天,就打上了。乌力图古拉一匝一匝地打着绑腿,抬头瞥一眼葛昌南,说,我不快能活到现在,能打出个313师来?葛昌南说,再快你也得把情况弄清楚啊,人家是国际同志,不能乱来。说娶就娶呀。乌力图古拉振振有词:我怎么乱来了,说娶就娶就是乱来?她是国际不假,又不是国民党小老婆,不是资本家姨太太,我为什么不能娶?葛昌南说,就算她不是国民党资本家,你也不能急眉躁眼的,你再等等,等等再说。乌力图古拉不耐烦了,说等什么等,等到共产主义?那个时候我牙掉了,鸡巴不能立正,撒尿都尿不出三尺远。能干什么?又气愤地说葛昌南,你说进城不到一天就说进城不到一天的话,少给我来痔疮那一套。说完,乌力图古拉扎紧绑腿,一抬屁股起身出了指挥部,把葛昌南撂在那儿。
乌力图古拉说葛昌南少来痔疮那一套,葛昌南并不生气,葛吕南的痔疮是为革命操心操的,包括操313师的心,操乌力图古拉的心,得上这样的痔疮没有什么不光荣。葛昌南了解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离开家乡科尔沁后才学说汉话,他说话就跟在草原上活命一样,择水草而居。丝毫没有逻辑。他经常说一些和事情本身毫不相干的话,比如“不要在共产主义的大锅里洗裤子”,“把你煮豆子的靴子收起来”,这些话千万不能当真,一当真就上了他的当。葛昌南不和乌力图古拉争论痔疮问题,回过头来阴险地给简先民支着儿,让简先民装糊涂。别拿乌力图古拉的话当真,上面说了,部队调整一下就走,不会在汉口筑窝生孩子,让简先民拖着,看乌力图古拉能折腾出什么名堂。
年轻美丽的鞑靼女人萨雷·萨努娅呢?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气得要命,气得浑身哆嗦,她本来想和他吵一架,结果却让乌力图古拉不由分说地赶出了他那个用麻石和大理石垒成的鼹鼠窝,没吵成。在走下三菱洋行高高的台阶时,她被一件事情搞糊涂了:那个自以为是,像一匹骚骡子一样精力无穷的男人,他怎么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眼花缭乱地改变了对她的称呼?——他先叫她“亲爱的萨雷·萨努娅同志”。然后叫她“亲爱的萨努娅同志”,接下来叫她“萨努娅同志”,往后叫她“萨努娅”,再接着叫她“亲爱的小萨同志”,再往下叫她“小萨同志”,到后来干脆叫她“小萨”了——他怎么就这么麻利,一点儿障碍也没有?他是怎么做到的?
萨雷·萨努娅没想到的不光如此。乌力图古拉不光麻利,还执着。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乌力图,占拉打电话到南下干部先遣团,请小萨说话。萨努娅不接,一听是313师打来的就让把电话扣上。乌力图古拉在电话里捉不到人,干脆去了干部先遣团,笑呵呵地闯进萨努娅的宿舍,椅背吱呀地往下一坐,说:
“小萨呀,你放心,我会教你怎么尽快地和中国同志打成一片,一步也落不下你进步。”
“不用您教首长同志,”萨努娅看着乌力图古拉那张充满了七情六欲的脸,尽量保持着风度,让自己微笑着,不把反感表现出来,“我进不进步我自己知道,您把您自己教好就行了。”
“煮饭的事情不用你,我们吃食堂。”乌力图古拉根本没有听萨努娅在说什么,一门心思琢磨着,按照他的思路往下说,“你把孩子带好就行了。”
“什么孩子?”萨努娅愣了一下,“我带谁的孩子?”
“还能是谁的,当然是我们的。”乌力图古拉嘎嘎地笑,开心得像个坏孩子,“你,还有我,我们的。”
萨努娅气紫了脸,丰满的小胸脯剧烈起伏,一浪接一浪,眼见着要扑上海岸。她盯着乌力图古拉那张闪耀着金属光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您就痴心妄想吧!我就是变成一棵山楂树,就是变成一条丢失了尾巴的鱼,也不会嫁给您这样的人!”
萨努娅真的和乌力图古拉吵上了。两个人不光在南下干部先遣团吵,还去313师指挥部里吵。去313师指挥部吵是萨努娅的主意。萨努娅气呼呼地对乌力图古拉说:您不能总让我在我的同事面前丢脸,要丢大家一块儿丢,丢光。丢成无产者,再从头革命!于是,乌力图古拉的六座道奇吉普车就屁股冒着青烟,快乐地来往于先遣团和三菱洋行之间,接萨努姬去吵架,再把吵完架的萨努娅送回干部先遣团,送回去了人不走,坐在萨努娅的宿舍里热情洋溢地和萨努娅拉家常:
“我猜你从来没有丢过脸,我没说错吧?你是大地主的千金,用不着顶着日头赶狼,还有,你家的草场数也数不清,不像我家,席围大一片草场,丢了就活不下去,对吧?”
“您得回去。您必须回去。我不想再吵。我还要工作。您影响我的工作了。”萨努娅精疲力竭,没了脾气,几乎是带着乞求的口气说。
“你看你,”乌力图古拉盯着萨努娅看了半天,突然说,“你看你耽误了我多少时间!你把红花草掺进马料里。你把牛犊子赶进戈壁滩。你让我怎么革命?”
“是您自找。谁让您耽误来着!”
乌力图古拉这回真生气了,说了一句粗话,不耐烦地站起来,一张紫檀木椅子在他身下吱呀裂开,坍塌在地板上。他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向年轻美丽的鞑靼女人下命令,“把你煮豆子的靴子收起来,我没有时间和你纠缠。我要去揍那些不要脸的家伙,我揍过他们就回来。你准备准备,别挂在鱼竿上睡觉,等我回来,咱们把事情办了!”
乌力图古拉把歪扣在大脑袋后面的帽子气呼呼地抓在手上,英国呢大氅撩起一道灼人的热浪,大步朝宿舍门口走去。楠木地板在他脚下呻吟着。洗得发白的窄腿咔叽布马裤绷得紧紧的,显出他浑圆的臀部和结实的大腿。咣当一声,他摔门而去。
萨努娅尖着嗓子朝摇晃得不正常的门扇大声喊。她也说了一句粗话。说过那句粗话以后她捏紧了两个拳头,脸涨红到脖颈,浑身颤抖,不知道再该做些什么,并且因为不知道而差点儿晕厥过去。
但是,很快的,萨努娅松开了拳头,呆呆地看着那扇脱落了铰链的门。她想,他说“把你煮豆子的靴子收起来”,他说“别挂在鱼竿上睡觉”,那是什么意思?她还想,是该去军管会告乌力图古拉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呢,还是该去工务科,请那里的师傅来修修这扇遭了殃的大门?
第二章 奴隶们什么也不要
军队浩浩荡荡,渡过清冽冽的长江。开阔的长江水天浩渺,充满王者之气,压抑得低矮的河岸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破碎。商船川流不息,帆桅疏落有致,江畔,湘军和徽军留下的要塞早已无人使用,成为古迹。这样的景致让人由不得有些伤感,使得浩浩荡荡向前开拔的军队显得沉甸甸的。
“你怎么知道你会回到汉口?”葛昌南伸手赶了赶扑面而来的尘土,在摇摇晃晃的车上问乌力图古拉,“你把人家小萨同志撩拨起来,又晾在那儿,不负责嘛。”
“当然要回去。”乌力图古拉闭着眼睛打瞌睡,连眼皮都不动,“事情没解决,我能让它留在那儿?”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还有半个中国没解放。部队一开拔,哪里是个停,让打到台湾去也不是不可能。你这又撩又晾的,不是耽误人家嘛。”葛昌南把屁股下面的棉衣小心垫好,“再说,你怎么就能肯定你能囫囵个儿地回来?要是一颗炮弹飞来,打准了,药量又大,炸出你的肝肠肚肺,掀掉你的天灵盖,你去哪儿搞国际大团结?”
乌力图古拉喜欢听炮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