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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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叹息,既然只有离别,但是,生离毕竟好过死别。抽身而退,留下遥远
美丽的回忆,也毕竟好过粉身碎骨,玉石俱焚。
但是,还来得及吗?
爱,已如离弦之箭,易发难收,说退出就能退出吗?
他现在才知道,爱一个人是容易的,但是为了爱她而放弃去爱,才是最难的。
而同一时刻,对巫慕云而言,世界似乎在一天之内改变了。
她忽然发现灰墙高院外原有另一个世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像一种不安分的
分子,在体内每一个细胞里流窜,让她无法再安坐在桌前。
送来的账目,堆积在桌上,她视若无睹;管家来汇报,她听若未闻。
全世界只有一个名字让她全身心地轻唱,那就是张若海。
她常常来到医院,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诊病。
她本就是一个完全不涉世俗的,对一切世情礼数几乎没有概念,对张若海,她
有一种近乎崇拜的信赖和亲近。
她爱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倾心和爱慕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地流露在眼里,写在脸上,担在肩上,他简直要被她追随的目光熔化掉。
张若海几乎不敢大动作地转身。一转身就可能和她鼻子碰上鼻子。她肌肤的清
滑,发际间淡淡的清香,张若海再君子,也禁不住心猿意驰。
有时下人送来账簿,她想都不想,就近水楼台地把手伸进她西装内怀里取出墨
水笔,用过后,再把笔放回她怀里去。
张若海用的茶杯,她也不分彼此,自己喝过又递给他。张若海感觉自己口唇落
处,好像已不是冰凉的瓷杯,而是她温软的芳唇。
更要命的是,她没有一丝的刻意居心,一切举动皆发自自然,像呼吸一样自然。
陈讷私下里对张若海说:“坊间对这个巫大少爷的传言果真是有些道理。”
张若海一惊:“什么传言?”
“都说他目中无人,一点不假。你看,我对他说话,他就像听不见,也看不见
似的,睬都不睬我一下,完全当我透明。”
张若海苦笑:“她,不是好像听不见,好像看不见,他是真的听不见,真的看
不见。”
陈讷在一旁长吁短叹地:“唉,现在的女孩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不爱早春三
月阳光,就偏偏喜欢这种大漠千年积雪。在她们眼里,冷若冰霜、远在天边的都是
床前明月光;近在咫尺、伸手可得的,反而是脚底一滩水!”
张若海好半天才明白,他是在指若冰。只听陈讷又叹气了:
“唉,我欲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清渠!难不成我也要冷气脸来做人?”
“你?你做你自己就行了!人生最难得的是一个‘真’字!做个天然的,毫无
雕饰的,洗尽铅华的人,才是人中极品!”
陈讷点着头,似懂又非懂。
这两天,张若海仍然按时来看巫长荣,但每次带来的都是陈讷。
他已经有计划地把陈讷介绍给巫长荣了,现在巫家已经熟悉接纳了陈讷,该是
自己该抽身而退的时候了。
虽然是白天,深宅老院仍流动着一种晦暗的味道。曲院长廊,一进一进的,仿
佛少女心事,千回百转。
张若海想起那个清冽的冬夜,他们初度相逢,而现在,刚刚相知就要相别了。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回转头,望着巫慕云。她盈盈玉立,目光眷恋。
“陈讷说,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来,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以后医院里会相当忙,我不会有时间出诊。陈讷是个很有经验的医生……”
“你是说你以后都不想见到我?”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长廊下不断有人走过,陈讷和车夫也在不远处等着,他只有尽量稳定着自己的
声线:
“可能会偶然碰到,但不会是单独。”
“那么,如果是我想见你呢?”她眼里几乎是哀求的。
他咬紧牙关,避开她的眼睛:“对不起。”
她不知道,她的眸光似海,早已撒下天罗地网,他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
“不必说对不起。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所以,能和你相
识,我已经很满足了。人是不能太贪心的,是不是?最起码我还有回忆,有这些回
忆相伴,我想余生也不会太寂寞了。”
张若海如骨鲠在喉,半晌做不得声。他想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但是他不敢。他
知道,自己的手一旦伸出去,就不会准备再放开她了。
她唇边仍带着微笑,但是在张若海看来,那笑容好像是桔灯最后的凄艳。
“我一直以为,孤独和寂寞是我的敌人,原来我错了,它们不是我的敌人,而
是我的朋友,是要陪伴我终身的。”
“慕云!”
陈讷已经走了过来:“院长,车已经备好了。”
“代我问候若冰。”巫慕云深深地望着张若海,眼底蒙上了一层水影,“张先
生,请转告她,我会永远祝福她。”
“我会的,我想,她也不会忘记……这段日子。”
陈讷一听巫慕云提到若冰就不痛快,立刻冷淡地说:
“有我和张院长在这里,我想,张小姐就不烦您巫少爷劳心了。但是,巫少爷,
我可要提醒你,能不能忘记可是很难讲的一件事情。年轻人,千变万化,前面有大
好世界等着她,能有什么人和事割舍不下?天涯何处巫芳草?事过境迁,睡觉做个
梦醒过来,什么不是过眼云烟?”
“陈讷!”张若海制止他。
巫慕云黯然:“陈先生说的是。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雁过无痕,会有一天,她
会不记得巫慕云是何许人也了。”
“那当然,只有学忘记才能学会快乐!”
张若海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脸上抽离。必须走了!再多停留一秒钟,自己都会改
变主意,前功尽弃。
有缘无份,水急风劲,只能就此错过。再相见时,也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以
目光致意了。
“好好保重。”
“你也是。”巫慕云轻声说。
终于失去他了!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自己的视线,
失去?她苦笑,对于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又何谈“失去”?
巫慕云走进厢房,巫长荣正端坐着等她。
“他走了?”
“走了,以后也不会进这个大门了!”她麻木地。
“他以为他不再来,我就会放过他?”巫长荣冷冷地说。
巫慕云极度震惊:“爹?”
“你不会也以为,知道巫家秘密的人,我还会让他轻轻松松地一走了之吧?”
“爹,他完全是无心地牵扯进来,完全不关他的事。”
“他是有心的也罢,无心的也罢,又有什么分别?我不是不爱才惜才的,要怪
只能怪他知道得太多了!”
“那么,就看在他为您治过病的份上,放过他吧!”
巫长荣盯着她,寒光聚敛。
“是你还舍不得他吧?”
巫慕云扑通跪在地上。
“爹,是我没用!我是一直在努力忘记他啊,但是,每一次努力只让我更加忘
不了他!”
“混账!”巫长荣扬手一掌,掴在她脸上,巫慕云几乎被打得横飞出去,扑倒
在地上。他咬牙切齿地,“你还有颜面说这种话?你以为凭你可以吸引住他?他什
么没见识过?如果说他对你有什么兴趣,那也不过是他对你有几分好奇罢了!”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一滴眼泪滑下来,在地上跌得粉碎,低声地,“我也
从来没有任何奢望,只要能看一看他,就心满意足了。”
“真是无用!”巫长荣跌坐在椅子上,“枉费我多少心血,栽培你这么多年?
什么都是给你最好的!连教皇帝爷的师傅都请来教你,锦衣玉食,仆役成群。我像
众星捧月的一样,把你捧得高高在上!我让你远离那些凡夫俗子,就是想让你承继
我衣钵,做个堂堂的巫长荣的儿子。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医生,就让我二十年的心血
化成了灰烬。”
“爹,”巫慕云扑倒在巫长荣的脚下,“是云儿不孝,您处置我好了,求您放
过他吧!”
“你,我自然要处置;他,我也不会放过!”
“爹,如果他有什么意外,我就会跟随他而去!”
巫长荣震动,盯着女儿泪痕狼藉的脸,良久,语气柔和下来:
“你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吗?你有没有想过,事情泄露出去,你就
要把一切拱手让给巫慕宽!你可以不在乎一无所有,可以不在乎把一切拱手相让,
但是你能忍心看着我们巫家几辈人辛苦血汗毁在那个败家子手里?这些你也可以不
在乎,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巫家的长老们发现被蒙骗了二十年,会把你怎么样?
又会把你父亲我怎么样?”
她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巫长荣继续说:
“巫慕宽一直和日本人有来往,我担心你拱手相让的最后是让给了日本人!如
果‘用盛’成了日本人手中的棋子,纺织界就会被他们垄断,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又
是什么?这些远的姑且不说,最直接的,但是上海的那些小报就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但是爹,难道要我这样地过一生一世吗?”
“你的一生在你出世以前就已经注定了,要怨就怨你的命吧!”他语气软下来,
“我可以放过张若海,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你永远不许去见他!”
她笑了,笑得两眶是泪:“爹,在你的这句话之前,他已经向我下了禁令了。
不要说你不许,就是你许,他也不准备再见我了!您瞧,你们已经双管齐下,同时
向我下了十三道金牌,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我还能再厚着脸皮找上门吗?”她的
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以后我会学着不再和孤独为敌,因为它已是我生命的一
部分了。”
巫长荣瞪视着女儿,在泪珠从她脸上滑落的一瞬间,他看见自己二十年来辛辛
苦苦建造的一座神祗,轰然地坍塌,化成一片瓦砾!
张若海!张若海!巫长荣咬着呀,凭什么他能让自己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二十年的步步设防,机关算尽,却不敌他轻轻的一击!
巫长荣深思着,他已没有把握,女儿是否还是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他只知道自
己不能输掉这盘棋!
第十七章
“清鹤”是租界赫赫有名的河豚料理点,能走进来的只有洋人、日本人,还有
少数高等华人。当巫慕宽跟在古中村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时候,扬着下巴从
鞠躬如仪的日本女人面前走过,立刻觉得自己已经是高人一等的了。
几个花枝招展的艺妓,随着柔靡的三味线的琴声,轻舞着撒金扇,吱吱呀呀的
全是巫慕宽听不懂的日语。
河豚的鳍被放在火上,灰火吐出蛇信一样的火苗,不紧不慢地烤着。等鳍被烤
得发焦,再闷入清酒中,一阵热乎乎的腥香传出来。
“干杯!”巫慕宽向老板高举起杯子。
烫好的清酒醇香入口,几杯落肚,一个彩釉的碟子摆上了桌,上面铺了一片一
片薄薄的河豚刺身,晶莹剔透,绵软鲜香。
古中村说:“我们日本人把吃河豚的人叫马鹿。河豚的刺身有剧毒,谁吃它谁
就是傻子;但它是天下第一美味,不吃它也是傻子。巫慕宽,你是吃还是不吃?”
巫慕宽不明白谷中村的弦外之音,只好陪着笑:
“我只管跟着古老板,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谷中村大笑:“我当然什么都不怕,我自己就是有毒的,以毒攻毒,百毒不侵!”
“谷老板,您今天叫我到这里,不是单为着研究这河豚吧?”
“不错,我今天是要你帮忙,也是帮你自己的忙。你们中国有一句古话:“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巫长荣在南京烧了我们的货,所以井上君要还以颜色。
而且井上君也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想和我们合作。”
巫慕宽感觉自己像在火上烤着的河豚鳍,上下忐忑。
“你们要我来还以颜色?”
“除非是你想下半生还给客人调酒,为一点赌债东躲西藏。”
“我和我大伯毕竟还有血缘,您不怕我调转头知会我大伯?”
“不会。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但如果出了事,惹蚁上身的是我。”
“是。”谷中村微笑,“我知道你好赌。你可以一辈子都在‘绿宝’那种小赌
档小打小闹,也可以现在就赌一蒲刺激的,要不就赔上身家性命,要不就赢得上海
的棉纱王国,做最年轻的棉纱大王。你自己来考虑。”
巫慕宽沉吟半晌,说:“谷老板,我们中国还有一句古话:不入虎穴,焉得虎
子。我决定下注了。”
“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聪明人。”
巫慕宽夹起一块河豚刺身:“我也想看看,巫家的钱到底能不能毒死人?”
第十八章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地一片昏蒙。那些纤细得几乎无从辨识的点滴,
满天漫地飘洒,冰凉而又极具渗透力地附着在人的衣服,还有精神上。
张若海努力把思绪从窗外抽回来,把精神集中在办公桌的医历报告上面。
陈讷敲门进来:“张院长,这是医院西翼的扩大施工草图,请您过目。”
他揉着太阳穴:“这些事由你和若冰来拿主意吧。”
“还有,淞沪警备司令部的胡处长送来帖子,请您晚上便饭。”
“你转告胡处长,若海改日亲自登门致谢。”
“但是……”
“胡处长为人爽直,不会介意。”
他看上去萧索消沉,眉峰间好像郁结着无限的苦闷。
跟了张院长三年了,他从来都是从容的,稳重的,有条不紊的,几时这样低沉
过?
他一定是太辛苦了,整间医院要他过问的事情太多了。
“还有一件事,”陈讷从纸带里取出张若海的大手帕,“张院长,化验结果出
来了。手帕上含有乙醚和三氧基氟。”
张若海震动:“你是说麻醉药三氧基氟?”
“是。初期服用先会兴奋中枢神经,然后抑制中枢神经,从皮质到髓质,上瘾
后会出现幻觉、发冷或发热,惊厥、昏迷。然后越来越离不开这种药,中毒越来越
深,成为附骨之疽。最后什么结果,只要到那些烟馆,看看那些吸食鸦片的就知道。”
张若海的胃部一阵翻搅。
陈讷狐疑地问:“是什么人会把这种药和酒混在一起?”
张若海只觉背脊发冷,心仿若沉入冰底,通体的寒彻。那么美丽的琥珀色的佳
酿,美丽得晶莹剔透,勾魂摄魄,却原来是麻醉精神的毒药。
陈讷看着他的神色,关心地说:“张院长,您今天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
由我和若冰值班。”
“陈讷,”张若海突然地冒出一句,“你要好好对若冰。”
陈讷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吓了一跳,糊里糊涂地点头。
“你这两天有去巫家?”
“有。”
“哦……还好吗?”
“当然,你知道巫长荣已经很稳定了,我也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