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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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哥巫慕宽比他晚出生一个星期,所以我们只能搬出巫家大宅。他从小就不和我
们玩在一起,也没有其他小伙伴,没进过学校,只请了两个老师来家里,是满清翰
林院的什么大学士,还流着假辫子呢。我觉得我大伯好像是故意把他隔离成一个高
高在上,又离群索居的人。”
张若海叹道,“狭窄的小世界,父爱的怀抱,那是天下最理想的成长处。”
他想起了自己漂泊落魄的童年和少年。一个人吃苦可以等闲视之,但身边跟着
一个妹妹。自己可以箪食瓢饮,但哪里忍心让妹妹受一丁点儿的苦。狭小的世界自
有其好处,当年自己走了差不多半个地球,却对天长啸,天下之大,为何没有一处
立锥之处!
张若海恍然地点点头:
“因为你兄长巫慕宽差一个星期就成了巫家的继承人,所以你大伯一直对你们
兄妹俩怀有敌意,是吗?”
“也是我哥哥不争气,他把从我父亲哪儿遗传来的赌瘾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几年内,差不多家里能输出去的就都差不多都输出去了。连我上学,都是自己作家
教,教那些阔太太弹琴,教小孩子古文,挣点生活费。”慕容无奈地苦笑。
张若海不由再次打量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孩子,灵心慧质,浅笑盈盈。只有张若
海理解,那云淡风轻的微笑后会有多少沉重的故事。
他心中不知什么缓缓地溶解,一层层地软化,化作一种莫名的心情充盈整个胸
口。
第三章
巡视病房是张若海每天来到医院要做的第一件事。
对于别人,每天去看那些呻吟之声不绝于耳的病人不啻于一种苦行。但对于张
若海,则完全不然。因为他见过他们刚入院时更惨魄的情形,现在看着他们一点比
一天更加的康复起来,一天比一天更加地健壮起来,难道这不是一项伟大的成就吗?
他的助手陈讷在他面前依次打开各个病房,毕恭毕敬地向年轻的院长汇报病人
的情况。
陈讷人如其名,是个木讷少言的年轻人,带着玳瑁眼镜,文质彬彬。
张若海穿着清爽的白色褂子,认真的检查病人的情况,然后陈讷在一旁做下纪
录。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向张若海说:
“院长,有两个人要见你。”
“好,我这就去。”他对陈讷说,“你和若冰继续查房。”
陈讷忙不迭地连连点着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若冰,张若海含笑鼓励地又拍
了拍他的肩,走了。
“喂,你走慢一点!”若冰对陈讷咕哝着,“人那么高,腿那么长,像个大蜢
蚱似的,八成是垂体分泌异常!”
陈讷憨厚地顶顶鼻梁上的镜架,有点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好望着她笑
了笑。
“天!”若冰又叫,“除了嘿嘿地笑,还是嘿嘿地笑,面部肌肉失调?”
陈讷挠挠头,只好又咧嘴呵呵地笑。
对于这个女孩,他有一种遥远而固执的爱慕,但却总是无法缩短那种距离,只
能这样很近又很远地望着她。
若冰下巴朝天的向下一个病房走去,陈讷急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说心里话,张若海是从心里喜欢陈讷的。陈讷平时也并不总是这种呆头木脑的
样子,而且相当多的时候都是相当机灵的。但是在某种特定时候——多半在若冰面
前,便立刻手足无措了。
在张若海的潜意识和明意识里,都希望能和这个憨厚的年轻人结为一种更为亲
近的关系。当然,一切他都会以若冰的意愿为前提。
张若海一边想着,一边推开办公室的门,屋内的人在他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也正
好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张若海面色不由一凛。
巫慕云!
张若海绷着脸在办公桌后面做下来,冷冷地问:
“原来是巫少爷,贵人踏贱地,有又何吩咐?”
“到医院来还有什么吩咐?当然是看病!”
张若海想起他“想看戏,就去找戏班子了”的话,不觉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和
他动气。和他动气,像是拳头打在空气里。
活了二十七年,还没遇见过这样不可理喻的人物。
“对不起,巫少爷,我的医术有限,头痛感冒,伤寒疟疾,我可以治,但有些
人的狂妄病、自大病,恕我无能为力!”他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
旁边的赵管家连忙上前一步,赔笑说:
“张先生,是这样的,我家老爷这两天服了老太医开的方子,真是奇了,明明
都是上等的好药,人参、燕窝,但是老爷的病不见好,倒重了。这不,我们少爷特
意亲自来请您,妙手岐黄再辛苦一趟。”
管家把这个“特意”和“亲自”有意无意地加了一个重音,张若海当然明白他
的暗示:以巫慕云的性格,能“特意”“亲自”来,就显得相当的急迫了。
如果巫家来的是一个口信,哪怕是只遣一个下人来,张若海也会不计前嫌地赶
去治病救人,但问题是这个巫少爷亲自来了,他那骄矜孤傲、冷漠纡贵的味道,使
年轻的张若海皱起眉头。
管家立刻上前讨好地说,
“大上海哪个人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张院长?我们巫老爷的病就全靠张院长了。”
“是吗?”张若海用眼角扫了一眼巫慕云,“我还不知道名气也可以当药治病
救人!”
管家看了眼底着头缄默不语的巫少爷,打着圆场说:
“那晚,给巫老爷治病心切,要是对您不小心有什么冒犯之处,就请您多多包
涵。日后,巫家一定会亲自送匾送幅给仁爱医院!”
哼!不用你巫少爷送匾送幅,只要您日后不砸我招牌,我就多谢了。
他看一眼巫慕云,后者站在那里,始终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以这个巫少爷的脾
气,张若海知道,沉默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和道歉了。
他不由暗暗打量起这个大上海传奇家族的唯一掌门人。
明朗的阳光照入室内,一切神秘都在光明之中显得无所遁形。少了那晚若明若
暗的黯淡灯光,这个巫少爷似乎也少了些冷峭和神秘,相反却显得淡薄而瘦削。
他的面色有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恹的苍白,灰色的长袍象是挂在身上似的。
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遗世独立的孤独神色,让张若海心底不
由自主地痛动了一下。
以一个医生的眼光来看,张若海觉得他相当有些不妥,但一时之间又说不出究
竟哪里不妥。
巫慕云意识到了张若海对他的审视,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指下意识地拉了拉
长袍。这使张若海注意到,他的手也是瘦削苍白的。
巫家在上海滩虽然财势擎天,但一向以神秘低调见称,这个孤傲的巫少爷更是
几乎绝迹于任何交际场合。今天竟肯屈尊送上门来,肯受着自己的冷嘲热讽,也算
是创下经典了。
张若海暗暗叹息了一声,提笔写下一张方子,交给管家:“我会尽快到府上。
你现在速去药房找这方子抓药。”
管家结过药方,连连谢道。
张若海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又让了步,那晚的无礼仍然历历在目,本来应该好好
挫挫这个大少爷的锐气才是。
巫慕云只嘴角动了动,吐出个“多谢”,转身就向外走。
管家还没有为他拉开门,们就“砰”的被推开了,若冰蹦跳着进来了。
一身粉色地摩登蓬蓬裙,黑黑的长发松松地绾着,覆额几络不安分的刘海儿,
脚上一双镂花高跟漆皮鞋。摩登,活泼,娇俏。
巫慕云被挡在原地,呆住了。
严格地说,这个女孩子并不算漂亮,眉毛略粗了一点,头发也太乱了一点,鼻
子也太大了一点,每一部分都不完美,但组合在一起,却有着一种健康的随意的生
动的毫无雕琢的充满朝气的美丽。
巫慕云何曾接触过这样青春烂漫的女孩子,平时触目所及的,都是蓝竹布褂一
脸褶皱的婆子,所以不由自主地直直的盯着若冰。
“少爷!少爷!”管家唤他。
“啊?”
“少爷,这是张院长的胞妹张若冰小姐。”
管家低声唤了数声,巫慕云才大梦初醒地把目光从若冰那里移开,脸色腾地红
了,但瞬间已恢复常态,向若冰欠欠身,大踏步地走出去,长袍的下摆翩若惊鸿。
若冰有生第一次被男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行注目礼。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又分
明不像个瞪徒子,看起来神清骨秀,一身书卷气。
“哥,这人是谁呀?怎么见了人,一声不吭就走了?”若冰好奇的看这走廊上
远去的一主一仆的身影。
“巫家的少爷。”
“巫慕云?他就是巫慕云?”
“怎么?”
“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张牙舞爪的怪物呢?原来这么正常,也没有比别人
多个鼻子,多个耳朵!”
她咽下一句话:这么正常!……而且俊雅!
张若海注视着主仆远去的背影,蹙眉沉思。
第四章
深夜时分,张若海和妹妹才走出医院。
夜风中传来霏霏的吴侬软歌,上海的夜是这样的丝毫不会理会任何事情的。
今夜浏河线的那一面是不是有连天炮火?命也会不会有日本兵还会卷土而来?
何必理会呢,只要今宵的杯里还盛着美酒,这一刻的身边还半着佳人。这样的世道
连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都没有人能打保票,还管他明日?
上海的夜是这样的不遗余力地快活着,红的灯绿的酒,一种世纪末似的狂欢。
兄妹俩刚走进家门,一辆黑色的长车直冲过来,在他们面前嘎然而止。
从车上下来一票人当在他们面前,表情是肆无忌惮的。
“是张若海先生吧?请上车。”领头的面无表情的问。
“干嘛?想绑票?”若冰瞪起眼睛。
张若海皱了下眉。
“请问有什么事情?”
“小事情,请张先生屈尊去一趟巫公馆!”
“又是巫慕云!他又搞什么名堂?”
“到了不就知了。”
那人打开车门,做了“请”的姿势,但潜台词却摆明了车马:“你向上车也得
上,不想上也得上。”
张若海和若冰到巫公馆时,来开门的是赵管家本人。
他提着灯笼,光线晦晦惶惶,抖抖颤颤,仍然映出他发黄的脸色。他一句话也
没说,径直引兄妹俩人向里走。家人们虎步龙蟠,气势汹汹地把兄妹两夹在中间。
青砖路迂回曲折,若冰的心也不禁跟着七上八下。哥哥温暖有力的手和镇定的
目光让她也慢慢镇定下来。
一行人惚惚啦啦地还没走进厢房,就听见“哗啦”的罐钵碎裂声和一把沉肃的
声音:
“都出去!”
厢房的门被打开了,低头鱼贯走出几个吓得打颤的丫鬟。
兄妹俩在黑暗中互望了一眼,跨进房间,张若海微微一怔。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巫慕云一个人。巫长荣窗前的幔帐垂着,地板上是摔碎的药
罐,满屋弥漫着一种药香。
灰气沉沉的巫木几案,暧昧摇曳的灯光,灰色长衫、捉摸不定的少爷,只要一
进入这幢深宅大院,就让张若海有一种莫名的不真实的感觉。
巫慕云看着走进来的张氏兄妹,眼光清冷的如一把剑。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
张若海相信自己早已被千刀万刮了。
张若海不理会他,径直走过去,掀开幔帐。
巫长荣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脸色在灯光下显出蜡黄色,真是要探到他鼻息,
才敢确定还是活人。
“我爹早上本来精神还好,但服了你拿来的药,就开始昏迷不醒!”巫慕云两
眼通红,但目光却如两道寒光逼视着张若海。
“我是医生,我才知道什么叫昏迷!”张若海走过去,察看巫长荣的舌苔,把
手按在巫长荣的脉上。
“那你倒说说看什么叫昏迷?”巫慕云对着他吼出来。
“巫少爷,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你先镇定一下,你父亲的症状很正常……”
“很正常?已经昏迷了一整天,你还说正常?你们这些江湖术士,只会信口雌
黄,说得天花乱坠……”
张若海忍耐地说:“如果你现在不挡在我面前,你父亲还有机会!”
“我父亲唯一的机会就是我不该给你任何机会!”
候在屋外的巫家的家丁冲了进来,围住兄妹两个,面色已经十分不友善了。
若冰一见这种剑拔弓弩的架势,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她一步挡在哥哥和巫慕云前面。
“姓巫的,我不准你胡说八道,侮辱我哥!我哥哥从来没有误诊开错过药方!”
巫慕云神色是讥诮的:“小姐,那么你现在就该知道,天下没有‘永远’的事。”
“那我就告诉你,我哥就永远不会!”
若冰又气又急,突然出人意料地使出最原始的招数,去推巫慕云。家丁们去扯
若冰,张若海护着妹妹。
场面立刻混乱了,几乎差点没有人听到从床上传来的呻吟声。
“老爷醒过来了!老爷醒过来了!”
不知谁第一个发现了,整个房间的人全都静下来,一眨不眨地瞪着床上。巫长
荣早已睁开了眼,莫名其妙地瞪着一屋子乱糟糟的人。
“爹!”
巫慕云扑到父亲的床前。
巫长荣皱着眉,一脸不快地:
“我才睡了一小会儿,一直听到有人在吵,你们在吵什么?”
“爹,”巫慕云紧拽着父亲的手,“爹,您可算醒过来了。”
“我睡了很久吗?”
“没多久,爹。”
没多久,只是一天而已。
“我饿极了。”
“我马上让厨房去做,爹。”
一个家丁仍然反扭着若冰的手:“少爷,那她……”
“还不快放开?”
家丁们潮水一般地退出去了。
“对……对不起,张先生……”
“对不起?你刚才没有把我们生炸油煎就已经算很对得起了。”若冰气呼呼地。
“云儿,你有怠慢张医生?”
“小误会。”张若海替他解了围,“巫老爷,你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太操劳焦
虑。”
退出房来,巫慕云歉疚地:“张先生,对不起……”他看看若冰的脸色,又咽
下去了,但仍然十分困惑,“四位老太医开的方子都是最好的药,为什么我爹的病
倒重了?”
“你爹的病是由内火攻心,加上食滞未消,参味塞满中焦,所以我开了清导的
药。其实四位老先生和我的诊断一样,但是在当时你爹看起来已经很虚的时候,开
这样的药要冒点风险,我也很担心巫老爷可能受不了这个药量。四位老先生是出于
稳妥起见,就开了补药,不想适得其反。”
“那我爹为什么又睡了那么久?”
“他的脉搏急促弦弱,是因为气燥失眠,所以我就开了些安神的药。”
“是这样,那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若冰抢白他,“我哥一进来,你就恨不得要把他生吞活剥了,还有
的话说?”
巫慕云望一眼张若海,更加面红难堪。
“对不起。”
张若海无言。不知为什么,就在巫慕云刚刚和他怒目相对时,他反而原谅了他,
原谅了他以往的傲慢和无礼。
就在巫慕云握着父亲的手,眼角泛出水影时,张若海瞬间觉得仿佛时光倒流,
好像是尚年幼的自己握着尚在世的父亲的手。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一个父亲。”张若海提起药箱,转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