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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非花-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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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跟在后面的,是巫家的大黑车,一寸一寸地蠕动,像个庞然的怪物。
    而自己是在高高的半空中望着自己的,苍苍的暮色曳着树木萧条的影子,天地
鸿蒙一片,像明艳的山水画,但注定是要刻骨铭心的,已铭刻在他的心板上,有一
日要含泪又含笑地回忆。

    
    



 
                                第八章

    天气转暖的时候,巫慕云成了张家的常客。
    他总是沉静地坐在一旁,既像个参与者,又像是个局外人,极少插进张氏兄妹
和慕容的话题里,好像他来张家唯一的目的就是坐在这儿。
    即使沉默,他也无法让人坐在这儿。
    他不懂任何事故客套和玲珑手段。“请多多关照,请多多包涵”,“也许大概”,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这些绝不是他的词汇。
    性格至真至清的人,张若海也见过不少。但说到底,他们的真,是来自于后天
的刻意经营,而巫慕云,却是不同的。
    然后有一天,张若还蓦然发觉,妹妹的话里已经有太多的“巫慕云”了,妹妹
的眼睛已经太多的留恋在巫慕云的身上了。
    于是,张若海发现若冰每天晚上和慕容关在房间里嘀嘀咕咕的,终于忍不住问
慕容:
    “你们每天神神秘秘地在研究什么?”
    “没什么,若冰让我教她织围巾。”
    “织围巾?冬天过去了,你们开始织围巾?”
    慕容笑盈盈地:“围巾不一定是冬天才用得上的。”
    慕容笑意更深:“可以送人呀,千针万线一下子就把那个人系住了。”
    他心口猛地一跳:“她要送给谁?”
    “你是她的哥哥,难道不明白妹妹的心意?”她笑笑走开了。
    果然,只要一有空闲,就看见若冰在和那一大团毛线纠缠,她从头到脚都是毛
线,弄得她自己好像是个吐丝的蛹似的。
    张若海竟突然想到“作茧自缚”这个词。
    眼看着,那堆乱线奇迹似得,竟然一点一点地积聚成一条越来越长的围巾了。
张若海心底隐隐的不安也在一点一点的扩大了。
    但是那个始作“蛹”者呢?
    冷眼旁观巫慕云,他竟无动于衷,好像浑然不觉的姿态。
    这个家伙葫芦里再卖什么药?当初他像个乱头苍蝇似的,满上海的去追若冰,
可是现在,等若冰对他认真了,他却开始耍花枪了。
    如果他存心是想使若冰不安,张若海相信他已经是做到了。
    张若海心里憋着火,当初是自己把他拉到若冰身边的,现在,也要自己来收拾
这个局面了。
    永生公司的大楼矗立在工厂区,这是个到处都是机器和烟囱的地方。从七楼办
公室可以清楚地眺望远近新起的楼群,有的还搭着毛竹的脚手架。
    在这里,永盛大楼像一个元老。排水渠被气味难闻的燃料冲成黑紫色,四季地
流着,没有人关心它最后终结在哪里。烟囱吞吐着灰黑的烟,雾似的凝滞在周围,
久久不去,像患上了忧郁症。
    一声尖利的哨子声划破了清晨,一群一群的女工,像受了惊的蝗虫,从棚户里
涌出来,穿着蓝色工装,从四面八方涌进厂房里。
    很快,机器轰鸣着震颤起来了。黑烟也仿佛注入了生气,迅猛起来。
    办公室里,永盛的南京分公司的顾经理正向巫长荣和巫慕云绘声绘色地讲着。
    南京无锡的丝绸批发商起初慑于日本人的声势,只敢要日本大和商行的货,而
且回避永盛公司派去的人,但在顾经理的周旋游说下,几个本来就不是自愿的大批
发商,先有所松动了,表示看看情势再说。
    其他小批发商们见有人打头阵了,也开始旁观度量大势。
    顾经理又组织工人学生游行,焚烧日货。城内反日情绪高涨,在舆论的压力下,
大商家们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抵制日货的联盟。大势既定,再拉拢那些犹豫不定的小
商人,就已是顺水推舟的事了。于是,永盛公司在一片激昂声中,重新在南京、无
锡站住了脚。
    巫长荣很满意:“这回大和商行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本想垄断市场,结果被轰
出场子不说,眼下又积压了一仓库的货。我们这一仗是既扬了声威,又占了市场!
你做得很好!”
    巫慕云沉静地坐在一旁倾听,半晌说:“顾经理此次辛劳了。”
    顾经理一脸谦逊地:“哪里,哪里。其实,我也不过是做个出头串连的人。”
又向巫长荣会心地微笑,“还有,那些学生也功不可莫啊。”
    巫长荣哈哈大笑。
    这时,有人敲门通禀:“门外有一位张若冰小姐要见少爷。”
    巫慕云和巫长荣面面相觑,十分意外,想不出若冰来这么偏僻的工厂会有什么
事。巫长荣替她吩咐出来:“请张小姐进来吧。”
    巫慕云一见到若冰,就怔住了。
    一头乱蓬蓬的卷发已经规规矩矩修剪成短发,齐刷刷地贴耳而下,一身天湖蓝
的布裙,黑色的平跟皮鞋。整个人清爽素淡。
    鞋子边还贴着煤灰污水。想象不出这么文静娴雅的装扮,怎么走进这么偏僻坑
脏的工厂区,又怎么能在那群疲惫菜色的女工们的密密麻麻的目光里走上楼来。
    她站在这里,简直像是灰堆里放进一块白豆腐那样奇突不和谐。
    往日风风火火讲话粗声大气的若冰,现在一脸拘谨忐忑地背着手,看上去那么
文静娴雅,但文静得又让巫慕云心悸,因为那已经不是若冰了。
    “张小姐,请进。”
    若冰没想到屋内除了巫慕云,还有巫长荣和一个西装革履,满面油光的胖子,
有些不知所措。
    顾经理见找上门来的是这样一个美丽可人的女孩子,再看一眼清秀沉默的巫少
爷,顿时心如明镜了。
    他微笑地拱拱手:“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行告退了。”
    若冰因为他的暗示性口吻和礼貌性回避,像被人揭穿了心里秘密,脸上一片嫣
红。偏偏巫慕云又是那样毫无表情的,坐在沙发的一角,只冷静沉默地看着她。
    还是巫长荣招呼了一声:“张小姐,请坐。”
    若冰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整个办公室是十分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十
分简陋的。窗户在风中吱嘎吱嘎地响着,楼下是机器聒噪单调的轰鸣。
    若冰这才觉得自己在这个环境里,是多么的冒昧,多么的刻意。不要说巫长荣,
恐怕连盲的也能看出自己的心意了。
    巫长荣只微笑地问:“张小姐,是从医院来?”
    “是。”
    “那可走了很远。”
    “是。”若冰暗暗恨自己此时简直比陈讷还要木讷,平时的流利完全挥洒不出
来。
    巫长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她看一眼巫慕云,后者头都没抬,只专心地
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若冰觉得满腹的委屈,好像是远道专程为受他的冷落而来,为
了自讨没趣而来,而且是在众人和巫长荣的注目下。
    “我走了!”她腾地站起来。一个纸包掉在地上,她想捡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一条米色的围巾从中滚落出来,直铺展到巫慕云的脚下。仿佛少女心事,一览无疑。
    巫慕云悸动。那种细密却稚拙的针脚,不需任何言语也能看出是怎样的一针一
线的倾心织就。
    巫长荣也呆怔住了。
    巫慕云弯腰拾起围巾,折叠好,交到若冰手里。在父亲面前,在若冰的委屈的
目光下,不得不艰涩地措辞:“若冰,你是个好姑娘。但不要在无谓的人身上无谓
地浪费时间……我不值得……”
    织机单调的噪声,在若冰耳边瞬间放大了无数倍,轰轰地震着。“我明白。巫
少爷,你是想说不希望我以后再来烦你,是吧?你放心,一个姑娘家,老远地跑来
自取其辱一次也就够了。”
    办公室外,所有的人都在一边忙碌,一边好奇地向这边看。
    若冰夺过围巾,冲出门。跑得太急,没有看到过道上丢弃的纱锭,结结实实地
被绊倒在地上,狼狈得无以复加,满眶的眼泪也跟着跌落出来。从来没有这样当众
出过丑,也从来没有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折辱。
    巫慕云赶上去,想扶起她,但被她挥开。女工们已停下手中的活计,都稀奇地
看着这个女孩一路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巫慕云折回办公室时,巫长荣正装着烟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说:“下午,
我要去收丝茧行看看刚上来的蚕茧,你和我一起去。”
    “是。”巫慕云低低地回应。
    若冰回到家,把张若海吓了一跳。妹妹一脸的泪痕狼藉,膝盖上还有一块淤青,
簇新的鞋子上都是泥泞污水。
    “若冰,出了什么事?”
    若冰什么都不说,冲进房里,拿起剪刀,手起刀落,那条围巾已被剪得七零八
落,散落了一地,像是美梦的碎片。
    张若海此时才知道,自己是太低估了巫慕云在妹妹心中的地位。
    但是那个阔少爷呢?先迎后拒,又擒又纵,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第九章

    红日西沉。河水的夕潮幻化成了一张金色的锡箔,暮风吹送着外滩公园的音乐,
薄雾笼着外白渡桥高耸的钢架,而晚霞则火一般地燃烧在西边的天际。
    张若海伫立在河边堤岸的一块高地上,夕阳给他颀长的背影镶上了一道金边。
    一辆叮叮当当的马车在远处停了下来,巫慕云从车上跳下来,脸上洋溢着一种
毫无机心的喜悦和神采。看到夕阳暮霭中那玉树临风的背影,巫慕云不禁有片刻失
神。
    “张先生!”巫慕云轻喊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站在张若海面前,他不得不
仰视着他,但又不敢受他的注目。
    “你叫我来,是……是有话要对我说?”
    张若海望着他,他实在是有些过分的瘦削单薄,过分的苍白,站在那里,简直
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张若海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咬咬牙,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巫少爷,我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样对待若冰?”
    巫慕云震动了一下,眼底闪过几分惊惶。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
    巫慕云半晌说不出话:“我……”
    “巫少爷,你大概也知道,我和若冰自幼相依为命,她是我全部精神的支柱,
可以说,我这些年的辛苦说到底都是为了若冰。我一直想她生活得无忧无虑,而且
这几年,我觉得我几乎是做到了。所以,”他有些激动起来,“我不能看着任何人
来欺负玩弄她的感情,不管他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大家公子,还是什么家财万贯的侯
门少爷!”
    巫慕云后退了一大步,仓惶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是不是?”
    张若海记得,当初巫慕云在自己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若冰时的失态。还有那
日,看到他把那条织有“张”字的围巾贴在颊上,那种温柔悸动,总不会是一时的
心绪来潮吧。还有他常常的对若冰目不转睛的注视,也不会是不知所为吧。
    “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若冰的,是不是?”
    “我……”
    “是不是?”
    “不是!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
    “也许有,但……但是,”巫慕云语无伦次地,“但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喜欢’!
我不能喜欢她!我……我只当她是……是个妹妹!”
    “你当她是妹妹?”张若海压抑不住怒气,“你是说,你每天不辞辛劳地往我
家里跑,只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每天魂不守舍地盯着她,只当她是自己的妹妹?
巫大少爷,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我没有!”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冰天雪地地从医院跑到闸北,兜了大半个上海去找
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好玩吗?”
    “我……我是为了……为了你!”巫慕云脸色更加苍白了,艰难而软弱地倾吐
出来,“我去你的家里,是为了能见到你,跑到闸北也是为了见你,和若冰、慕容
在一起,也都是因为你。”
    “为了我?这算什么理由?”张若海气得简直想揍他一顿,“巫少爷,拜托你,
能不能在编一个正常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故事?这可真是天下怪事了,家里有个如花
似玉的妹妹,你辛苦地一趟一趟地跑过来,原来却是只为了看我这个食古不化的哥
哥?”
    巫慕云受惊地抬起双眼,对张若海匆匆一瞥,眼底竟泛起一层水光,一片委屈
凄惶。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又拼命憋着气忍着。
    “天!”张若海气得仰头去看天,“你可不可以像一个大男人?别这样泪汪汪
的好不好?咄,真不晓得若冰怎么会喜欢上你?”
    巫慕云逼回眼泪,那眼光,那神情,恻恻然,凄凄然,竟让张若海心里没来由
地怦然一动,听见巫慕云黯然的声音像是耳语:
    “随你怎么骂好了,从我出生那天起,我的劫数就已经注定了。我只知道,那
天深夜,一个年轻的医生提着药箱,披着一襟的月色站在我面前时,我就知道,我
的劫数已经到了!”
    张若海蹙着眉峰,困惑地瞪着他,断然地说:
    “我不管什么劫数不劫数的,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若冰?”
    “我喜欢?”巫慕云吸一口气,语气干脆而生硬,“门口扫地的阿婆我也喜欢,
‘大世界’戏班的猴子我也喜欢,我总不能把我喜欢的都弄进家里来吧?”
    “你?!”他的口气让张若海血脉贲张,“你是说,从头到尾你只把她当个戏
班里的猴子?”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我真看错了你!我一直以为你还尚存那么一点善良和诚实,原来你只是在玩
弄她!”
    他一把揪起巫慕云胸前的衣襟,几乎将他整个人双脚离地提起来。
    “别以为你们巫家有钱有势,若冰就贪图你什么!我真是奇怪,若冰怎么会喜
欢你这个不懂人情,不通世故,麻木不仁的人!巫家根本把你养成了个怪物!我真
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冷血的东西做的?”
    巫慕云脸色突然红了,窘迫地去推张若海捉住他前襟的手,仓促中更加口不择
言:
    “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我就是在玩弄她!欺负她!你满意了吧?你高兴了吧?
我就是不懂人情,不通世故,我就是冷血……”
    巫慕云用力想摆脱他的控制,但脚下突然一滑,站立不稳直栽进河里去了。
    张若海余怒未息,此时简直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他对着水中的巫慕云仍不
罢休:
    “你早就该在冷水里好好清醒了!你岂止是冷血,你们巫家彻头彻尾把你养成
了一个怪物!你除了知道永盛纱厂有多少布机,你还知道什么?你的智商根本是零!”
    他蓦然住了口,他看见巫慕云在水中一上一下地扑腾了几下,就像个秤砣似的
直沉下去。
    天!原来这个固执而蠢笨的家伙还根本不会水,却还倔强地不肯开口求救,死
到颈项了,还丢不开那股酸臭的傲气!
    这是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白痴!真该把他关进博物馆做活标本!张若海咬牙切齿
地飞速甩下外衣,也跳进了水里。
    初春的河水仍然冰冷彻骨。张若海直觉牙关在激烈地打战,手脚几乎在瞬息麻
痹。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潜入水下,接近了正往下飘去已毫无知觉的身体,用尽力
气,把巫慕云的头托出水面。
    他把巫慕云抱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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