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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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暮鼓锁华年,闭楼孤灯对重门。镜里花影空摇曳,寂寞帘栊映月痕。”
张若海轻轻念着,在一瞬间领略到了其中的心境。
巫幕云感觉自己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着残喘着,好像清醒,又好像糊涂。昏沉中,
看见张若海、若冰和慕容,他们抛下她,相携地走远了。他想大声喊住她,但嗓子
发不出声音,用尽力气,喊出了血,也只发出类似小动物的呜呜声,而他们已渐行
渐远。
她陡然的惊醒,屋内一灯如豆,一个昏黄的轮廓正坐在自己的床边。
灯光在他脸上映射出一种昏黄的,几乎是温柔的光晕。整夜的不眠不休,没有
让他跨下去,他看上去仍然整洁,坚毅,让人信赖。
她的第一个反映就是紧拉住他的手,指甲几乎陷入她的手掌里。
“别走!”
张若海把她揽进怀里。
他的胸膛宽阔,安全,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双臂的力量,和颈间悸动的脉搏。
他衬衫的质地细致而温暖,贴在她肌肤上,汩汩地传来他的体温,还有淡淡的烟草
的气息,和他因压制热情而微微地震颤。
他痛惜地握紧她的手。
她却在一瞬间清醒了,推开他。
“你怎么还没走?”
“你到底是想我走,还是想我不走?”暗淡的光线中,他的五官更显深邃。
巫幕云往被子里又缩进一点,在衣冠整洁的张若海面前,只衬得自己的狼狈。
张若海说:“我听见你一直哭喊我的名字,所以我就留下来了。你有话想对我
说吗?”
巫慕云喉咙发紧,她专注的凝视更让她自觉千疮百孔,到处是破绽,只想找个
地方赶快遁形。但她听见自己生硬得冰一样的声音:
“是有一句话,你可以马上走了!”
他没动,是现在她的脸上逡巡:“告诉我,你有快乐吗?”
“快乐?我没时间想这种问题。”
“爱呢?你说过,问爱何有爱。你总想过得到爱吧?”
“别对我谈这个字!你知道有一个傻乎乎的小女生想从我这里得到它,但她的
到了什么。”
张若海被钉在原处,脸色如铁。他沉默地站起来往外走,在门口,掷下最后一
句话:
“祝你做一个好梦。”
她看见他走出房间,也走出自己的生命。
房门“砰”地摔上了,在这一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腔内,轰轰然地,也摔成
碎片。
第十五章
这次生病,去时像来时一样快。两天后,巫慕云病就好了。但她仍冬眠似地蜷
在床上。
院内,草木意兴阑珊地开着,阳光是不是和媚,钟摆如何走到日暮,已与她没
有了干系。
她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她已深深迷上了这种芳醇的佳肴,闪着如此慑人的艳光,
美丽不可方物。
只要两杯,模糊地想,就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一生一世的。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一阵吵嚷声。她听见丫鬟的声音:
“张先生!少爷不在房里,你这样闯进去,我要挨骂的!张先生!张先生!”
张先生!巫慕云抖地一震,哪个张先生?
门被一阵风似地推开,张若海大踏步地走进来。
丫鬟手忙脚乱地跟进来。
“少爷,张先生要见你,我拦又拦不住。”
“巫慕云,你是不是觉得害自己不够,还若冰不够,还要再去多害一个姑娘,
是不是?这样你就安心了,是不是?这样你就吃得香睡得着了,是不是?”
他在说什么?
巫慕云直瞪瞪痴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仍是迷迷糊糊的。
他的人是真实地站在这里的呢,还只是自己的臆想。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过
呢。
“天!拜托你收起这副无辜的表情好不好?别跟我讲,报上的白纸黑字,你什
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一张报纸兜头面地被掷过来,上面醒目的大标题直刺入眼帘:
永盛少东订婚启事
多情少爷,一见而钟情;
渔家西施,糊涂登龙门。
奇怪,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的,但为什么拼凑在一起,就完全不知所云。
“你害了自己,害了若冰,你觉得还不够是不是?一定要再多搭上几个人为你
陪葬,你才肯罢休,是不是?”张若海几乎是咆哮着,“你是不是还想说,你什么
都不知道!”
巫慕云仍然怔怔地,脸上几乎不见一点血色,像是透明的,薄博的唇片紧闭着,
面颊清瘦得只剩下了一对眼睛,迷茫,困惑。
张若海的心一下子软了,他叹息地对丫鬟挥一挥手,让她退下去。
他倒了一杯浓茶,把杯子凑到她唇边。
“不会喝酒就不要喝!”
巫慕云居然十分顺从的点点头,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就着他的目光喝进了
茶水。
张若海再倒一杯,眼睛不曾片刻离开过他。听话顺从得让张若海简直心痛。
天!一直以来,自己怎么能够如此粗心大意!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分分明明
是个女子,藕色的面颊,水般的眸子,她的眼角眉端无一处不在泄露着她的心事,
自己怎么能够如此粗心大意?
他在她面前蹲下,忘了来这里是要痛快淋漓地大骂她,要把她骂个头破血流、
无地自容的。但他完全不由自主地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唇边。她的手苍白,冰
凉,细致,吻着一块玉。他声音暗亚:
“已经二十年了,你还想这样继续下去?你看你自己,有没有快乐?有没有朋
友?你把自己从头到脚封闭起来,带着个莫名其妙的面具,把任何人都拒绝在千里
之外,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巫慕云定定地瞪着他。
“我这一辈子怎样过,怎样活,好像应该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怒气又从张若海心底猛窜出来。
“与我无关?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的头发,丑得像个刺猬!看看你的脸,苍
白得像鬼!还有你这身不伦不类遗老遗少似的灰褂子!你不羡慕慕容的长头发?你
不羡慕若冰那些层出不穷的花衣裳?每次见到若冰,是谁羡慕得两眼发绿?为了那
几个铜钿,你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快乐做交换,值得吗?”
巫慕云脸色猝变,似乎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用力挣脱他的掌握。
“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一个敢站在我房里大呼大叫的人?”
“那是因为你不敢见人!”张若海咬着牙关,“你只是你爹手里的一枚棋子,
你敢做什么?你敢做回你自己吗?你敢做回一个女孩子吗?你敢说你喜欢我吗?”
“你……你说什么?”
“我在说,最好别去和一个医生争辩,小姐!”
张若海的最后一句话,使巫慕云脸上几乎血色尽失,但仍然强硬的说:
“你简直是疯了!你不是想象太丰富,就是太疯狂……”
“你说得对,我想我是疯了。”
她还没有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他的男性的炙热的唇已经压在了她的唇上。
张若海一触到那温软如棉的红唇,他脑中只一片轰然,本欲惩罚性的动作立刻
变了兴致。
她则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恐得头涔涔,目眩眩,全身僵硬。
二十年了,她做了二十年的男人,而现在,当她被一个真正的男人气息所环绕
时,她却惊惧得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挣扎,牙关僵硬地紧闭着,身体也不受控制
地轻颤着。
张若海松开她簌簌发抖的身体,深深地叹息了。二十年的封闭生活,使她对巫
公馆和纱厂以外的世界几乎完全一片空白。她不懂事故,不解风情,她单纯得如白
纸,透明得像水晶,有一颗最柔弱的心,却不得不戴一张最冰冷的面具。
他久久地望着她,目光没有办法从她脸上移开,心里则有着一份糅合着怜惜和
酸楚的悸动。
他们的目光紧紧纠缠在一起,好半天都没有听到门上传来的削啄之声。但这声
音终于一下一下地扣进了巫慕云的耳骨。
她猛地京跳了,挣扎出她的怀里。
进来的是丫鬟,手里托着一个茶盘。
“少爷,老爷让给张先生来送茶点。”
巫慕云狼狈地用一只手挥了挥,示意她可以走了。
但那个丫鬟却兀自站在那儿,直眉瞪眼地看着她。
“您不舒服吗?您脸上通红,该不是又发烧了吧?”
“我没事,”巫慕云慌忙配合地咳嗽了几声,支支吾吾地说,“有张医生在这
里,你出去吧。”
丫鬟应了一声,糊里糊涂地退了出去。
巫慕云脸色更红了。
张若海眼睛没有办法离开她的脸,掬饮着那如着粉彩的绯红。“我想发烧的不
是你,是我,我是真的被烧昏了头了。”
她退到一边,背向他,语气生硬:
“你现在知道谜底了,你的好奇心也该满足了吧!”
“你应该知道我来这里当然不会只为了这样一个谜底。”
“你别欺人太甚,你对我的羞辱也够了,我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你也知道我不会就这样离开。”
“那你还要什么?”巫慕云又气又恼,口不择言,“你……你简直是……无耻!”
她恨张若海轻而易举地扰乱了她多年的冷静淡定,她更恨自己刚才那蠢蠢欲动
又愚笨狼狈的热情。
张若海从衣袋里掏出那张白绢。
“如果我是无耻,那么这些‘深情若海,巫山云雨’的句子,算是什么?”
巫慕云有生以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她完全地怔在那儿,眼泪不争气
地往上涌。
她输了!彻头彻尾地输了!她觉得自己像台上蹩脚的丑旦,还没起板,就已被
人喝了倒彩!
是的,她输了!她竟在他面前做戏。他走遍了半个天涯,她的世界却只有这个
堡垒似地深宅大院;他已见识过太多的风景,她却还不清楚究竟什么是男人。她彻
头彻尾地输了!
她沉默而倔强地转身向外走,她只想在眼泪崩溃自己的武装之前,离开这里。
但她还没有走出两步,张若海已闪电般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对不起!”他仓促地说。
“我求你,走吧!放过我吧!”
“说什么?”
“说你一直想对我说的话。”
他直视着她,她想挣开,但受他双手的制掣,完全动弹不得。
“好!我说,我是喜欢你!你满意了吧!不错,我每天朝思暮想,每天失魂落
魄,找各种借口接近你,想见你。你满意了吧!你说得对,”她眼里迅速蒙上一层
水影,“走出这里,我根本是一个白痴。不错,比起慕容的长发,我像个刺猬!比
起若冰的花衣赏,我像个劳山道士。我只知道纱厂有四万八千枚纱锭、四千三百七
十张布机,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懂。你见多识广,你什么都懂!如果我也懂慕容
的温柔伶俐、善解人意,我也会让你为我神魂颠倒,就像现在我为你一样!不错,
我喜欢你,那是因为你是二十年生命里出现的第一个男人,喜欢你何其之有?明天
我就可能喜欢别的人……”
下一秒钟,她已被带进他的怀里,她下面的话被他的唇封住了。这回,他不再
是一池温水,不再悠游,而是深深地重重地吻住她。
他带来风雨和醇酒的味道,他所有的抗拒已全部随风而逝,所有的意识已全部
遇水成尘。大地在她脚下突然塌陷,她整个人直坠入无底的漩涡中,她惊惧,迷惘,
又分明燃起一身火热,直燃到她的四肢百骸中去,让她昏眩而昏乱。
她的唇沿着她面颊婉柔的线条印在她犹湿的泪痕上。
“我不管你明天会怎么样,但是只要今天!现在!这个时刻!你是喜欢我的,
就已经足够了,慕云。”
她全身一颤。听惯了别人少爷长少爷短的巫慕云被张若海这一声底回而全新的
呼唤,整个身心都为之震颤了。一切的伪装在瞬间土崩瓦解。
足够了,是的,足够了。今天现在这个时刻,他是阳刚的纯粹的男人,而她是
阴柔的纯粹的女人。
这一刻,万物停止了它的星移斗转,时间也为之呼吸一屏;这一刻,混沌初开,
鸾回凤惊,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她,他是纯粹的阳刚的男人,她是纯粹的阴柔的女
人。他是一个火种,把混沌未开燃烧成一片天地皆春,柳暗花明。
她双颊如酡,双眸如酒,张若海不能不心动,不能不神驰。
不管他想承认也罢,不想承认也罢,从一开始,自己就被这双眼睛吸引,张开
时清秋深锁,垂下时帘幕重重。而自己,早已是她手中竭力自持的俘虏了。
从那个冬季的深夜开始,当满天的寒星,当他提着药箱踏进那幢重门时,她站
在灯光的暗影里,清瘦苍白,但一双眼睛如若清辉,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已是她
手中的俘虏了,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为什么温柔伶俐如慕容,善解人意如慕容,仍然没有打
动自己,就是因为这双眼睛的存在。
“这个时候,”他问,“你还想我离开吗?”
“这个时候我只希望生命结束!”
“生命结束?”他惊悚。
“那样,时间就可以永远停驻,”她的声音低下去,“而我就可以在你怀里到
永远了!”
“慕容!”他倏然动容,“你真是天底下最纯……你应该是最蠢的!”
不合时宜地,他脑海间蓦然闪过她对若冰说过的话:“天下没有永远而字。”
一种惶然的不安攫住了他,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把她紧紧拥进怀里,近乎劫掠似
地。
第十六章
几天来,张若海几乎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热情过后,是理智的折磨。
睁眼闭眼,抬头低头,他眼前都是巫幕云。都是那双轻灵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正
望着自己,依然是沉默无言,依然是万语千言。
他开始深深自责。
她那么信赖自己,那么一尘不染,自己凭什么打乱她的心如之水呢?
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空洞无力地对她说:别去做别人的棋子,别去听别人
的摆布!
让她去做她自己吗?让巫家少爷一夜之间变回个女子吗?那等于是把她推进惊
涛骇浪里去。如果她的身世泄漏出去,巫家族长为了面子,会把这个让巫家出丑的
孙女生吞活剥了。
报纸舆论会像注了吗啡一样的兴奋,势必要穷追猛打,抽丝削茧地挖掘出上海
神秘“少爷”的全部隐秘。
巫慕宽会趁火打劫,煽风点火,然后吞掉永盛。
就连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会放过她。
……
还有各种明里的,暗中的,可知地,不可知的,会同心协力地毫不怜惜地,压
垮她羸弱的肩膀,直至压得粉身碎骨。
自己和她的结局无论如何都通向一条路——离别。
张若海开始为自己的唐突冲动而自责。一直还自以为是悬壶济世,可以打救天
下,却连她都打救不了。
他深深叹息,既然只有离别,但是,生离毕竟好过死别。抽身而退,留下遥远
美丽的回忆,也毕竟好过粉身碎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