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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2004年第03期-第48章

小说: 2004年第03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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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时之后,汽车转到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剧烈的颠簸使车上的每一个人不断地摇晃,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细腻、洁净的黄土从顶部抖动着徐徐下降,它的每一细小颗粒,都吸满了从发动机释放出来的废弃能量。一些村庄带着它的全部记忆从庄稼顶部漂浮上来,然后又渐渐被一点点淹没。很长时间我才能看到一两个人被镶嵌在绿色的缝隙里,这与城市里的场景正好相反。山角的转弯处,一个在路边的养蜂人,草帽的边沿垂下塑料面罩,像一个古代侠客的现代版舞台演出,四周蜜蜂环绕,好像一团白雾掩盖了养蜂者的面孔。寂寞者的思想已经铭刻在旁边的山体上,它从一辆汽车旁边轻轻绕过。
  已经听得到一点声音了,那是一种独立的、与众不同的声音。隐隐地,越过群山,穿透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呜呜呜——呜呜呜——黄河的声音,它的声音有着用漫长时间酿制的悲伤,极像一个老人的哭泣。我知道,我已经来到了距离黄河不远的地方。汽车上人们的说话声低了下来,它们可能预感到了什么。一会儿,汽车在一个村庄旁边停下,许多人开始拥挤着下车。
  第二幕   他
  黄河并不像我预先想象的那样:宽阔野性、暴烈、充满不可驾驭的力量和不可预知的变化。它几乎是平静的、顺从的,从很远的地方覆盖过来,把更多的东西放在了波浪下面。它究竟把什么放在了表面又把什么藏了起来?我在一个古渡口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找寻着一条河流的脚迹,它已经陷入了被拖拉机和汽车不断碾压过的虚土里。在街道的两旁,一些树影轻轻飘下,石头上坐着几个目光呆滞的老人,他们不停地抽烟,烟雾包裹了他们的话语,让我听不见他们究竟说些什么。他们说话时嘴唇抖动着,似乎讲述着自己的记,亿。
  我随着其中的一个老人来到他的家里,一个长方形的小院,几个破旧的窑洞,窗户上的窗纸落满尘土,原是红色的剪纸窗花已经被阳光剥去了原色,剩下了最后’的白。屋子里的光线是灰暗的,渐渐地,一些事物的简单轮廓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土炕,铺着过去年代的秸秆皮编制的炕席,一个漆皮剥落的木柜,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相框。几缕金线一样的光束,从窗纸上的残破处开始,穿过幽暗的空间,将一些明亮的斑点固定在被烟火熏黑的墙壁上,使得下面一个大水缸里漂浮的铜瓢十分耀眼。
  老人说,我的儿女们都在外边,很少回来。我的瞳孔在幽暗中渐渐张开之后,开始看清了相框里的主人及其场景,几个年轻人面带笑容,西装笔挺,分头,闪烁光斑的眼镜,踌躇满志的白领气息和骄傲气质,背景是金钱堆垒的城市,灰色的天际线和水泥楼群,车流和人群烘托的繁荣。还有洁净的办公室,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欲望投射下皱眉思索的习惯表情……现代照相技术充分利用了巧妙的机械设计和感光材料,将另一个空间、时间收缩在一个小小的木框里,把完全不同的生活配方,钉在漆黑的墙上。这种习见的质朴装饰,似乎透露出已经成为宗教象征的某种古代酷刑的深义。
  这一切,使我们重新回到窑洞的黑暗里。越过头顶的光线更像是物质的、实在的,否则生活无法被安慰。老人说,现在人老了,船也没有了。又说,我的一生都在河上。老人脸上的皱纹在发暗的地方现出了层次感和逆光效果,就像一些金属物质堆积到额头上。这是一种符号,含有人生的全部信息,它代表着无数悲欢离合、无数痛苦忧伤以及幸福、迷惘,在一个人的脸上,没有什么比一条皱纹更真实、更有表现力,它是一个人内心浮上来的波澜,一种最基本的意象,或者一个最有概括力的深邃寓言,人的境况的原型表达。
  现在,老人的皱纹来自一条河流,在这条河流上的日日夜夜,都映照在上面,并成为这条河流的基本表情,这是一切表情都被抽取之后仍然剩下的绝对之物,因而其在暗淡的光线里才现出了金属的质。实际上,在这个有着拱顶的窑洞,不过意味着被取走的部分,最后,剩下了三样东西:皱纹、相框、铜瓢。皱纹属于河流,相框里的图像属于别人,铜瓢属于取自河流的水——它们都掩饰不住自己充满寓意的光泽,一个人,一条河,以及近似于虚拟的铜,在集聚光亮的过程中沉入更深的、却是更加耀眼的暗。
  第三幕
  他们
  他记得自己在河上的生活,几年前,几十年前,时间已经像河水中人的倒影一样,被细碎的波澜揉皱、遗弃。他和这个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是船工,他们的祖先也是船工,这与其说是一种职业,不如说是一种宿命。一代又一代,他们已经将自己的全部思想、全部生活、感情沉淀于泥沙。一般地,他们都是拉着木船逆流而上,在某个地方装满煤炭、铁具和瓷器,然后向下游漂流。这是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运输作业,他们的每一刻都在呈现河流对人的意义。可以设想,曾经分散的、独立成长起来的点的文明,正是被一条宽阔的大河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巨大板块。在某种意义上说,船工是黄河的灵魂,他们在不断完成物质交换的同时,也完成了不同地方的人的精神信息传递、沟通。他们是经年累月漂浮在河上的信使,是深奥历史差遣来的苦役和神灵。
  一个冬天的日子,他们六个人拉着船,向北行进,这是黄河船工劳动的最节俭的组合配置。他们浑身冒着热气,看上去每个人的四周都包裹了一层白雾,又被寒风不断剥去,就像一次次蝉蜕。脚下经常是悬崖绝壁,浑浊的急流已经被冰层簇拥到中央,它不停地将大冰块撕裂下来,放入深深的漩涡。木船在河流中逆行,它的动力通过长长的纤绳传递,纤绳衔接着在高高悬崖上匍匐前行的船工,六个人,脚上绑着钉满铁钉的鞋底,以增加脚与路之间的摩擦力,阳光将侧影压扁、投射到小路上,呈现的仿佛是一个被放大的长长的千脚虫形象。道路是那样狭窄,稍不小心就可能掉下悬崖。他们只能用这条河上特有的船工号子协调着自己步伐的节奏,使六个人的每一次用力都聚焦于同一瞬时,船在他们的俯视中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沿着细细的道路望去,远处出现了一团影子,贴着石壁相向移动。走近之后,他们才看到,是两个人抬着一具棺材迎面而来。狭窄的小路根本不可能使他们错开,没有一点彼此避让的空间。他们只好说服对方退回去。对方接受了,在这样的处境中,人们必须面对现实,他们甚至不能帮助对方,道路在一具棺材的长度上接纳不了更多的人。仿佛是一个寓言的预演。他们看着两个人往回返,看到了两个人在距离上消失的序列:先是他们的腿消失了,接着人也消失了,在他们的视线中,最后剩下了一具棺木的小小轮廓,一个黑点。
  现在,船工们继续拉船,几分钟后,一块十几米方圆的大冰块从冰层上脱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到船头,拉纤的人们感到自己的肩头震动了一下。船搁浅了,他们一个个攀着悬崖,脱光衣服,跳到寒冷的水中,背靠着背用脚将船蹬到深水中。实际上,这是经常出现的情况,几乎算不上是什么意外。当他们从水里出来,走在冰面上,冬天的风刮过来,就像飞来古代密集的暗器,尖利的刺,携带着让人剧痛的毒剂。
  他们继续行进了几里路后,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预计的路程还没有走完,道路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他们到附近的野地里找了一些柴火,点起了篝火,准备在距离最近的一’个石洞里过夜。这时,火光照亮了不远处的一个具有某种几何形状的物体,他们走过去,发现是他们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具棺木。抬棺木的人们哪儿去了?过度的疲惫已经让他们不想猜测任何事情,船工们感到身体发热之后,开始寻找夜宿地。一个让人惊愕的谜底在天亮之后揭开:抬棺木的两个人摔下了悬崖,棺木留在了道路上。
  第四幕
  他   老人和我走出窑洞,刺眼的阳光使我们的瞳孔无法适应,我们眯着眼,仿佛面对漫天风沙。老人花白的头发上跳动着电焊弧火似的银光,和河面上溅起的浪花彼此呼应。走出街门,就看到了昼夜不息的、一直在吼叫着的河。这里的窑洞都是临河而建,一出门就可以看到自己停泊于岸边的船。大河涨潮的时候,居住的窑洞经常被淹没,他们就搬迁到高一点的地方,等到退潮之后,他们再搬回淤满泥沙的旧居。这样动荡不安的不断搬迁,就是为了与自己的船保持最短的距离,对于船工来说,船与自己的生命等价。
  他已深知河的无情以及与生俱来的巨大特权,它可以给予,也可以让你在转眼间失去一切。在河边的一孔孔废弃的窑洞就是见证,那些灯火通明的夜晚已经成为一片片黑,就像被铅笔涂去了什么,就像瞎子的眼窝一样深陷于一张充满褶皱的脸,多少事情消失于其间,被时间割断了我们的视线。他还记得,四十年代的一支军队从绥远一代撤退,巨大的木船从黄河上游漂流下来,上面载着一辆辆军车和军官们的家眷,但是,黄河还是以它的大浪将这些船只掀到了岩石上,结果是,这些骄横的军队一筹莫展,几辆汽车翻到了水底,太太小姐们的珠宝和白银沉入了波澜。
  实际上,更多的悲剧发生于看不见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只能间接地感到一条河在做些什么。一场洪水从上游而来,他们经常能够看到波浪上飘浮的东西:家具、门窗、木头、西瓜和南瓜、牲畜和人的死尸……从这里可以看到生活的毁灭、梦想的破碎,也可以看到时光的空幻、万物的虚无。村里一些人忙着打捞灾难的遗产,一次,一个人捞到了一个钱匣,又一次,人们从洪水退去的河底挖出了几万斤煤炭,还有一次,他们捞到了一只大船,几个人一直在水中游了几里路,才将这条大船顺着水势推到崖边。
  这条河里,一些生活被吞灭了,一些生活被重新点亮。没有公平、没有正义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只有发生的一切陪伴我们,并成为我们生活的重要部分,也许,这就是生活能够一直进行下去的唯一理由?也许毁灭和新生原是为了保持某种意义上的对称、均衡?一些人的生活难道必须有另一些人的生活作为反衬?这是不是意味着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都要失去心安理得的生活理由,因为你的一切,皆由别人支付。世界并不总是以总和的、整体的方式存在,或者说,总和、整体不过是一个视野里偶然捕获的幻象,一切痛苦或欢乐、阳光和阴影仍然要被粗暴地分配、摊派到个体。一条河流只发出自己的声音,他的语言复杂、语义简明,讲述故事的方式借助于本来就有的故事方式,它只通过具体的人间不幸实例,对世界无情的必然性作出简要的说明。
  一个悲剧的由来就有了一个可靠的背景,有了天道的支撑。这里的人们似乎知道这一点,似乎深通天意,因而他们谈论起自己的船工生涯,没有一丝悔恨、一丝抱怨。一个船工在船上遇到了洪水暴发,他眼看着一面高高的水的墙壁由远及近,他被这一幕场景惊呆了,一切都来不及躲藏,裹着泥沙的巨浪从头顶盖了下来,他紧紧地抱着一匹布,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听轰的一声,自己已经被水浪的重力压倒了。一会儿,他感到了来自天庭的光亮,自己已经漂浮到水面。船已经被巨浪打烂,一些船板仍然恍惚地飘动在自己的身边。一切都完了,自己除了抱紧这匹棉布,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可能做了,身体也好像属于别人,只能由河流来摆布。
  夜晚来临,河水的咆哮盖过了大自然的一切声息,两旁的悬崖峭壁好像不断向河流中央挤压,好像每时每刻都可能倒塌,他渐渐地从朦胧的状态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被一个个大浪推到了哪里。自己怀抱里的棉布已经吸饱了水分,似乎开始下沉,他只有依赖黄河的泥沙和流速减缓下沉的速度,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丝毫挣扎的力气,只好将命运完全交托给命运本身,仿佛这是一种意志的归还。他就像被投到茫茫大海中的漂流瓶,他要向谁报信?又要告诉别人什么?一切悬念,包括生与死的悬念都被搁置,只剩下漂流、漂流……
  天穹拱顶的星辰渐渐黯淡了,复杂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图案开始化简,夜晚就要结束。这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河流的冲击力开始减弱……天亮后,他知道自己被一个倒下的树挽住,怀中被撕开的棉布缠绕到树枝上,他得救了。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被洪水推了一天一夜,在波浪之间漂浮了四百多里的路程。在他的村里,人们已经认为他死了,许多天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继续等待已经失去意义,在黄河里,船工的死亡已经是常见的事情。人们已经为他操办了丧事,写着他的名字的牌位和一个象征着他的身体的草人一起放入棺材哩,在乡村艺人们吹奏的熟悉乐调中埋到了墓地。
  他的牌位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他的名字已经用研磨了无数次的墨写在了上面,人们精心捆扎的草人只有他的外形,没有他的确切的面孔,这可能是一条最宽敞的死亡之路暂时拒绝他通行的原因。然而厚厚的黄土已经盖住了他,该做的已经做了。事实上,这时,他正在归途上,沿着这条变化无常的河流找寻食物充饥,并不断地拣拾柴火取暖,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走停停——在自己一直居住的村庄里的人们看来,路上的人并不是真实的,他仅仅是一个影子,自己的影子,一个失去肉体包裹的、在河边漫游的孤独幽灵,他所走的路乃是别人的路,只有那条河以及那些散落于波浪中的船板、布匹、石头,仍然属于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与自己的命运相连,他交出去的已经没有权利收回。 
  第五幕
  他们
  农历二月初,大河开始消融,雪片仍然在寒风中飞扬,以最小的声音落入急流。满载着煤炭的船被一个个浪头推动,艄公的舵顺着波浪的纹络,拨动、调整着木船的路径,一双锐利的眼透过水流的表层,盯紧河底的每一块石头,一直沿着深水之路顺流而下。水上的道路和陆地上的道路是不同的,地上的路,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双脚感知,可以用自己的双眼直接看到,即使在灰暗的月光下,在无人的旷野上,我们也可以凭借自己的视力,判断出道路的走向,道路总是以它发白的、微小的反光说出它存在的位置、方向,它的神秘、它的深奥只是深藏于人的脚步与之接触的地方,在那里,你不断地犹豫、不断地选择,仍然不知道它通向何方。然而,一条河流上的道路更为隐晦,它将自己的一切都藏匿起来,仿佛其终极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一个艄公必须有穿透波澜的视力,他的目光必须抵达河流的底部,看清其中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狭窄缝隙。
  而且,水中的道路从不是固定不变的,上次行路中遇到的石头,下一次可能不知去向,上次通畅的道路,另一次看到的却可能是暗礁丛生、险象重重,在这里,每一次行走的路都在另一个地方。它使人的记忆失效,使船工的判断失去依据。它更需要一个船工对道路的深奥理解,天赋、直觉、经验、知识、意志、思想和力量……一个人的全部投放到其中,仍然不能完全填平水路中的坎坷。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真正的道路,更像神秘莫测的暗夜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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