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子记-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让他吐,全部给我吐出来,别人的饭,别人的菜,那么多的酒,全给我吐出来。
确实全都吐出来了。表弟走进去慰问马骏时看见他站在水池边,用水一遍遍地清洗嘴边的污物,马骏脸色惨白,木然地瞪着镜子,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令人陌生的恐惧,表弟递给马骏一块热面巾,说,舅舅我来安顿,你擦把脸,林老板他们那桌还等你去招呼呢。马骏瞪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说,我感觉不妙,吐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老瞎子该死,他打到了我喉管,我的武功说不定让他废了。
1997年秋天,香港刚刚回归祖国,白热化的欢庆大幕徐徐地合上,有些并不爱国偷税漏税的商家混水摸鱼,赚了不少钱,而我们这地方的餐饮业搭顺风车,生意一律火爆得很,更不用说国际海鲜城这样的有品位有创意的地方了。马骏那几个月的奖金透露出来,会让香椿树街的一大半人气红了眼睛。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有人就喜欢议论马骏,说他最近创下了一斤六两的记录,而且言之凿凿,说他是陪一个台湾老板喝的,喝的是两种酒,湖南的酒鬼和台湾的金门高梁,有人就是对马骏的事业感兴趣,说他喝了一瓶酒鬼和六两金高,什么金高?金高就是金门高梁的简称,没办法,总是有人喜欢故弄玄虚。
徐四眼在街上拉住马骏问,马骏,听说你创下记录了?一斤六两?你的肠胃没有烧起来呀?马骏甩开他的手,理都没理他就走了。王小三在浴室里看见马骏,凑到他身边问,听说你喝了金门高梁,那酒怎么样,有没有五粮液厉害?马骏看见王小三就从浴池里爬起来,他不屑于和他讨论酒,马骏板着脸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王小三说,听说你们家小六要打我?告诉他,他要是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动手,我就去你家,打你爸爸!
谁都能看出来,马骏心情坏透了。谁都认为马骏应该是春风得意,尤其是在他们打听到马骏的本月月度奖一千二百元之后,偏偏马骏就天天沉着脸,好像他刚刚下岗一样。马骏心情不好,有些人躲着他,有些人就不买他的账,比如马帅幼儿园的老师,她让马帅给马骏捎话,让他务必到幼儿园去一趟。马骏问儿子,又让我去干什么?儿子说是开家长会。马骏匆匆赶到幼儿园一看,只有他一个家长,他知道儿子在欺骗他,他把儿子从滑梯上喊到僻静处,刚想打他巴掌,老师就来了,说,住手,你是怎么回事?跑到幼儿园来使用暴力?马骏对儿子的老师还是尊重的,说,他说谎呀。老师随口说,马帅本质是好的,就是家庭教育跟不上。马骏刚想解释家庭教育跟不上的客观原因,老师却挥手一指,指着幼儿园的一块窗户玻璃,说,你看看,昨天让马帅砸的,别人都睡觉他不睡,他偷偷地溜到外面,砸玻璃吓人!马骏气得头皮发麻,一个劲地搓他的巴掌,老师说,我们也不让你赔了,请你去买块玻璃替我们安上吧。
马骏假如打儿子几个已掌,说不定气也消去好多,可是在幼儿园不能打儿子,马骏低下头冲出幼儿园,斜着眼睛在街上寻找卖玻璃的商店,你让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马骏就是西方人所说的单身父亲,可是西方的单身父亲不管他的父亲了,他的父亲或者去养老院或者独立自主,哪儿会像马恒大那样守着儿子,哪儿也不去?马骏现在上有老下有小,独独没有了女人,当然性生活也就不正常了,看见幼儿园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明明心情不好眼睛却舍不下她的丰乳肥臀,这种情况下你让马骏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性生活过不了也罢,最多去桑拿浴室找按摩小姐推个什么油,也把自己糊弄过去了,玻璃的事也好解决,马骏手巧,三下五除二就把新玻璃安到幼儿园窗户上了,无法解决的是马骏和父亲之间的双边关系,马恒大自从打了马骏三十三个巴掌以后元气大伤,天天嚷嚷着心口闷,而且马恒大最近便秘了,马恒大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解手,肚子胀成一个坚固的山丘,你让马骏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这是马骏难得清闲的一天。他从幼儿园出来后,拐进药店,为父亲买了一瓶专治便秘的开塞露。路过郑小松的录像店时他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郑小松在里面招手,说,进来,有好片子!看郑小松的表情,马骏知道他说的好片子是什么玩意,他说,郑小松我操你爸爸,让光棍看好片子,你安的什么心?说是这么说,马骏在录像店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其实郑小松所谓的好片子真是一部好片子,《夫妻性生活健康》,马骏瞄了一眼片名就有点泄气,郑小松却保证片子好,该有的都有,硬是用报纸包好塞给了马骏。
父亲不在家。马骏看见藤椅上空空荡荡的,心里就有点上火,得了便秘还往外面跑,去让人参观他的肚子吗?马骏把药扔在藤椅上,看见父亲留在棉垫子上的屁股的印子,人去椅空,余威犹在。马骏忽然被一个奇异的念头征服了,他想干点什么,干点坏事也行,干点别的也行,只要是父亲反对的事,干什么都行。这是他小时养成的习惯,父亲不在,他就干点什么,马骏想这应了父亲常说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马骏在家里转了一圈,猛地意识到现在正是看录像的最佳时间,就干这事吧。马骏打开了录像机,把录像带放进去,看看片子没意思,快进,过了一会儿发现了精彩的地方,他舒了口气,安下了心准备欣赏,然而正在这时马恒大回来了。
马骏的第一反应是扑过去关电视,但很快地告诫自己不必慌张,父亲是个盲人,为什么总是忘记他这个致命弱点?马骏决定看下去,他关掉了电视机的声音,然后为父亲打开了门。
去哪儿了?马骏眼睛看着电视,说,你不舒服,怎么还往外面跑?
马恒大没有搭理儿子,他走到藤椅那里,摸了一下,很准确地坐到了上面,然后他就扯着嗓子叫道,往外面跑?我不跑谁跑?去哪儿了?亏你问得出来,我去凤鸣楼找你们主任谈过话了!
找他干什么?他早就不是我的主任了。马骏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他盯着电视机,现在电视机里的一男一女开始像那么回事了,偶尔地女人的乳房挣脱了虚影的束缚,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这让马骏感到一丝意外的惊喜。
你知道你们主任怎么说你?啊?马恒大说,他说你这种人到哪儿都干不好,到哪儿都是领导的负担,他说你走了凤鸣楼的菜也做得好了,服务态度也好了,环境也干净了,你在他眼里是什么?还不如一只红烧鸡屁股。
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马骏仍然盯着电视,说,你找他谈什么?
谈什么?马恒大说,我腆着老脸给人说好话,我把他家十八代祖宗的马屁一起拍了!你还问谈什么呢?我求那混蛋的情,让你回去干老本行!
马骏嘿地发出了声冷笑,他说,你是白操那份心,我现在干的好好的,我不回去。
你还不回去呢?马恒大拍着藤椅说,你以为人家稀罕你回去,看他的意思,要回去还得备一份厚礼呢。
好,备一份厚礼,送他一堆狗屎。马骏说,马骏心不在焉,他看见电视机里的男女已经过完了健康的性生活,忍不住说,这么快,什么玩意!
马骏听见藤椅咯吱一响,马恒大突然站了起来。马骏后悔来不及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马恒大已经警觉地转过脸,吸紧鼻子向左边右边嗅着,他说,你在干什么?大头,你在干什么?
马骏慌了,他关上了电视,说,我干什么了?没干什么呀!我在看报纸,足球,我在说德国队进球的事,一分钟就进球了,太快了。
但马恒大还是摸到了儿子的身体,他的手像一只扫帚,熟悉地自上而下扫过,尤其在马骏的口袋处多停留了一分钟。马骏护住要害处,他说,你摸什么呀,我真的在看报纸,什么也没干。马恒大的手在儿子的腹部犹豫了一下,他的表情在瞬间有一种微妙的变化,他说,你干什么我猜得出来,大头我告诉你,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什么屁。马骏支吾着,突然想起开塞露,说,我给你把药买回来了,你不是说开塞露管用吗?马恒大说,别给我打马虎眼,我能憋,你个婊子养的不干好事,我看你是憋坏了,憋坏了也活该,谁让你三个巴掌把老婆打跑了?马骏推开父亲的手,他说,你说什么呢?都什么年代了,你看不见,不知道外面的小姐有多少,很便宜,谁还要靠老婆?马骏知道这次他又说漏嘴了,他看见父亲脸上掠过一种惊恐的表情,父亲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领,他说,婊子养的东西,果然让我猜对了,你在外面干见不得人的事,啊?干没干?马骏说,没有,别人都这么干,我没干!马恒大的牙齿咬得格格地响,他在说谎,婊子养的东西,你别以为我瞎了就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坏事,你满脑子都是那脏事对吧?有个老婆嫌碍事,你就三个巴掌把人家打跑了,怪不得你死活不肯去小蒋家认错,原来是想干这个!马骏从父亲的身体反应中就知道大事不好,马恒大又浑身颤抖起来,他看见父亲举起了已掌,就自动地把脸部迎过去,这也是一瞬间的事情,马骏甚至来不及回顾事情的起因,他的脸部就挨到了沉重的一击,马骏没能辩解,马恒大现在像是一个打出最后一颗子弹的士兵,摸着胸口大叫了一声,胸口疼!然后他的头部就歪倒在儿子身上了。
这次马恒大在医院里观察了三个小时。医生说他心血管没有什么问题,这让马骏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冠心病脑溢血之类的麻烦。马骏问医生,那我父亲怎么会晕倒呢,人真的会气晕吗?医生还是用那种科学的态度说,年老体弱的人情绪不能过于激动,太激动了发生休克也算正常。马骏回过头扫了一眼病床上的马恒大,嘀咕道,没人让他激动,是他自己喜欢激动啊。
马家父子回家的时候让邻居们看见了,邻居们都围上来嘘寒问暖的,问马恒大得了什么病,马恒大反问道,我得什么病了?邻居们都知道马恒大是个迷信的人,从来不提什么病啊死啊这类字眼,他们就问马骏,大头你爸爸怎么啦?这就是他们不知趣了,他们就看不见马骏满脸冰霜的表情,马骏向这些好事的邻居说,走开,走开,你们喜欢病人?你们羡慕病人?那明天让你们一人得一份艾滋病!邻居们这还不翻脸?渐渐地散开了。那边马恒大却对儿子的态度很不满,他说,你就不会好好说点人话?一张嘴就是臭气,你长的是人嘴啊?马恒大当众将儿子训了一顿,似乎是为了做出某种弥补,对着众人大声披露了另一个次要的病情,他说,谢谢你们关心我,我没什么病,就是大便干燥,拉不出来呀!
马骏知道父亲要面子,他要是觉得那件事情是家丑,那谁来打听也没用,但马骏知道父亲不会轻易地饶过他,用小时候的惩罚标准来衡量,他是数罪并罚,几乎是需要逃亡国外的处境了。他知道回家以后一场艰巨的审判在等待他,这次要挨多少巴掌呢?马骏心中无数,但他突然想起在医院急诊室里见到的一个烧伤病人,他的脸上涂满了一种黄色的药膏,那种药膏肯定是止疼护肤的,马骏在搀扶父亲进家门的时候脑子里就想着这件事情,他想假如用搽脸的百雀灵涂在脸上,功效大概是差不多的,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在脸上搽点东西保护一下呢?
但是马骏没想到父亲也会对家法进行改革,他搽了厚厚的一层百雀灵准备迎接他的巴掌,马恒大却说,大头你给我跪下。马骏说,怎么了,你不打我巴掌?马恒大说,我让你气得只剩下半口气了,没有力气了。这次算便宜了你。马骏有点窃喜,但嘴上说,跪着算什么,还不如挨巴掌痛快。马恒大说,别跟我讨价还价的,让你跪你就跪。马骏问,跪哪儿?马恒大说,跪你妈妈的照片前,让她也看看,她生出个什么东西来。马骏这时候想耍滑头,他跺了一下地面,说,我跪下了,你让我跪几分钟?马恒大说,几分钟?几分钟你就能认清自己的问题了?跪那儿别动,看着你妈妈,我都懒得听你的检讨了,跟你妈妈说去!马恒大用拐杖捅了捅儿子,一下就捅出了疑问,他骂起来,婊子养的东西,你敢跟我耍滑头?跪下,跪下!马骏这下不敢怠慢,赶紧说,我跪我跪,爸爸你千万别再生气。马骏那天也不知怎么的,一心要占点小便宜,跪下的时候顺势从椅子上拿了个棉垫子放在膝盖下面,马恒大却吃一堑长一智,拐杖探过来一扫,扫到了棉垫子,于是马骏的后背上挨了父亲一拐杖,马恒大说,婊子养的东西,让你跪就便宜你了,你还歪门斜道的要跪得舒服!
后来马骏就一直跪在地上,起初他还安慰自己,权当是做瑜伽锻炼身体了,起初他觉得墙上的亡母正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说,儿子,跪就跪吧,忍着点吧,谁让你是马恒大的儿子呢。但渐渐地马骏觉得母亲的表情生动了,母亲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一直重复着一个单调的音节,快跑,快跑,快跑。马骏回头看了看父亲,父亲坐在藤椅上,他在闭目养神,但你要是觉得可以因此弄虚作假就错了,他虽然是盲人,更多的时候却比别人多了几双眼睛。马骏就烦躁地对母亲的遗像说,什么快跑快跑的,也得有个地方跑啊,你倒是跑了,我往哪里跑?马骏跪得很难受,他轻轻地调整了一下跪姿,也就是半跪半站着,幸而这次马恒大没有注意。马骏实在无聊,就试着打个盹,他闭起眼睛,耳朵里灌满了不远处冷玉珍一家唱卡拉OK的声音,那一家三口唱得很卖力,可是马骏一句也没听明白,他的眼前再次出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奇妙的幻象,他看见他母亲拉着一辆板车向天堂一路奔去,一路对自己喊着,快跑,快跑。马骏记得母亲去世的那天夜里他第一次看见了这幕母亲升天图,没想到二十年以后他又看见了亡母的形象,拉着板车上天堂的母亲,嘴里还嚷嚷着快跑快跑快跑!
就是那天马骏感到了恐惧,他觉得母亲不该如此出现在他的幻觉里,他想,你这是什么意思呀,难道你要让我跟你一样,拉上板车就往天堂跑吗?我去天堂倒是舒服了,也就是丢下国际海鲜城的新工作,可是瞎老头怎么办马帅怎么办?马骏感到了恐惧,他想母亲大人你是我母亲啊,怎么能给我出这种主意,世界上那么多人活得不好,要都这么一跑了之,地球就变成月球了!‘‘
只有马骏自己知道他现有的名声是顶着多大的压力获得的,如今许多自以为是饮酒界知名人士的人来到国际海鲜城,为的就是要与马骏一比高低。那么多人,像是瞻仰名胜古迹一样来到国际海鲜城,嚷嚷着要马骏出场陪酒,表弟心里乐开了花,这个家伙就是天生一个奸商,说好内部陪酒不收费的,他却见利忘义,俏悄地往人家的账单上添了一笔服务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