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霞姑娘 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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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跳起来,用愤懑的眼光盯了老人一眼:“这可是机关里最好的一部打字机……您怎么连这也不懂?我要对它负责。‘元首军队的战利品!’嘿,这群恶棍!”
姑娘厌恶地在连衣裙上擦拭敌军官握过的手,用了那样大的劲,简直象要蹭掉一层皮似的。米特罗凡·伊里奇望着这位身材瘦小、怒火中烧的姑娘,望着她那张哭得通红、泪痕斑斑的脸庞,不由笑了一下,这是他战争爆发以来第一次微笑。
“要是我还相信上帝的话,那么我就会说,这是上天显灵把你留下给我当助手的呀!穆霞。”老人说道,他第一次称呼这位年轻的女同事的名字。
姑娘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尽管她睫毛上依然沾着晶莹的泪花,但是她也笑了起来。
“有时间来谈论这次奇迹的!拿起袋子吧。被剥夺了财产的爱孙女的祖父总不能让他的小孙女来背这样重的东西吧。”
姑娘毫不费劲地把装有行李的包袱搁到自己肩上。
“我用一个老资产阶级的神话使这批家伙上了个大当,是吧?这些蠢货居然信以为真!我还以为他们总该有一点儿狡 劲哩,但是他们……”她意味深长地用指甲弹了弹窗台。
“他们用法西斯的尺度来衡量我们呐,穆仙卡①”!”米特罗凡·伊里奇答道,“关于我们的情况,鬼知道他们还胡扯些什么,而且他们自己也相信这些鬼话。这还会使他们吃苦头哩!”
他将装着财宝的袋子往身上一扛,脸上突然流露出惊奇的神色:他的背脊和胳膊肘明显地触到了一块块粗糙的泥炭渣。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祖父同志!黄金可不能放在这样糟糕的袋子里呀。我拿泥炭把这些财宝盖住,以防这些家伙再把鼻子伸到这儿来。”姑娘解释道,并且催促老人:“我们从后门走吧,然后钻进食品工人俱乐部院里那个篱笆上的洞口,从那里上乌里茨基大街,再到街心花园去……当年我们这些毛丫头没有票就是从那里钻到食品工人俱乐部去跳舞的……方便得很。”
她走在前头,指点着道路,穿过一处又一处空旷无人的庭院。
车站那边不时传过来阵阵炮声,似乎愈来愈响了。
全城硝烟弥漫,空空荡荡,毫无生气。
第3章
似乎世界本身也发生了变化。
此时此刻,只要有人挨近,就会使人感到紧张和恐惧。因此,结伴而行的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一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急忙拐进最先碰上的门栏内躲起来,而迎面走来的人显然怀有同感,也匆忙地躲藏和消失在烟雾之中了。这座在古代史书中常常被提到的古老的俄罗斯城市,似乎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了一片满目凄然的荒野。他们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步履轻捷、屏神静气地走着。
【 ①穆仙卡是穆霞的爱称。——译者注】
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就这样穿过了市中心的几条街道,没有遇见一个人,只是常常碰到扔在人行道上的用品。横在他们面前的这条街道通向街心花园。
当街心花园出现在眼前时,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不由得呆住了,本能地把身子贴紧墙壁。他们甚至还没有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绿荫如盖、老干虬枝的两行白杨,早晨还耸立在街心花园的中心,现在却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簇簇白杨树叶尚未枯萎,还在发出绿油油的光泽,而敌人的工兵们却已经在伐倒的树干间忙碌起来了。他们有的在拉锯,砍树枝, 平木头;有的在挖长方形坑道;还有的在战壕后面用砖头砌简易厕所的胸墙。这些砖头都是士兵们从邻近住宅的窗子里扔出来的。显然,为了砌厕所,他们拆掉了这些住宅中的炉灶。工兵们面容疲惫,表情冷漠。一个身躯肥大的军人,大概是这伙士兵的头头,四肢摊开,躺在一张很深的皮沙发椅上,沙发椅就摆在面目全非的街心花园中间。他的船形军帽塞在背带里,鲜红的秃头在阳光下油光闪亮。
米特罗凡·伊里奇目瞪口呆地站着,穆霞却不断地扯他的衣袖。
“走吧,走吧!”她低声说道,“我们绕过去,去他们的吧!”
老人机械地跟着姑娘往前走,不明白她究竞说了些什么,要把他带向何方。他只是感觉到她那只紧紧攥住他的胳膊肘的纤细而有力的手在索索发抖,因而他也象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耳朵里总是响着令人心烦意乱的、沉闷的斧头声,以及工兵挥舞铲子发出的响声。
风越刮越大,又把那阴沉而又辛辣的浓烟吹到一旁。火辣辣的太阳探出头来,大施淫威。因此,那些寂静无人的街道,只剩下破烂窗户和敞开着门的房屋,以及在脚下沙沙作响、然后飞舞在城市上空的灰烬。一切都变得更加恐怖了。
老人和姑娘穿过几条街道,没有遇见一个人。可是忽然在交叉路口碰上了一群敌军士兵,他们刚从一家大食品店被砸烂了的门里走出来。走在前头的那个家伙,手里抱着一大堆酒瓶,裹在肮脏的帆布里,一发现穿老百姓衣服的人,刚要后退,但定眼看清是位穿着漂亮的姑娘时,便停了下来,叉开双腿,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瓮声瓮气地哈哈大笑起来。后面一个德国兵也跟着大笑,这家伙脸色鲜红,戴着一副眼镜,一只手里端着十来盒巧克力糖,象捧着一堆木柴似的。其余的家伙不是背着木箱,就是拿着篮子和硬纸盒。走在最后面的一个秃头小个子,没戴帽子,走路踉踉跄跄,卷起袖子,一边走,一边从罐头瓶里把果酱直往自己嘴里倒。
那个手里拿着一盒盒巧克力糖的家伙,慢慢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脚边,用一个指头招呼穆霞过去,同时咧开嘴巴,把巧克力糖指给穆霞看。姑娘向后退了一步,好家那家伙请她吃的不是糖果,而是什么有毒而又恶心的东西似的。这些敌军士兵又一齐笑了起来。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正快活着哩!
那小个子士兵把没吃完的果子酱罐头往柏油路上一摔,十分殷勤地向穆霞鞠了一躬。
“漂亮的小妞儿,您好……我是个好人呀!”他用被果子酱染红了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脯。
“娘们,娘们,吃巧克力糖!”戴眼镜的家伙用尖细的嗓子叫唤着。
他擒住穆霞的手,拖她到摆在路上的那些盒子跟前。这意想不到的开心使他感到高兴,于是这些匪徒把穆霞团团围住。这样一来,米特罗凡·伊里奇便被挤到圈子外面了。
“巧克力糖很甜啦!”戴眼镜的家伙一再向他的同伙挤眉弄眼,一面强行要穆霞接受糖果。
“穆霞,拿就拿点吧!别让他们老缠着!”米特罗凡·伊里奇喊了一声,他想冲进去帮她的忙。
姑娘拼命从戴眼镜的德国佬手中挣脱出来,她眼里迸射出愤怒的光芒,冲着他吼道:“滚开,你给我滚开!”
“穆霞,拿一点,去他妈的!”
这伙法西斯回头来看米特罗凡·伊里奇,其中一个用眼睛盯着老人放在地下的袋子,吹了一声口哨,预示他又要寻开心了。他装出要去夺那只袋子的样子,米特罗凡·伊里奇脸上蓦地露出恐惧的神色,这使得这些家伙异常惬意。
那戴眼镜的德国人又吹了一声口哨,并且使出很大的劲去解绳子,向同伙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将跟他们一块瓜分袋子里的东西。穆霞看着这个家伙的一双爪子慢条斯理地解开系得很紧的绳子,她打算扑过去抓住那双可恨的魔爪,把装着财宝的袋子抢过来。但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麻木感觉使她动弹不得。米特罗凡·伊里奇无力地仰着头,心痛地眯起双眼,在一旁站着。
绳子终于解开了,这群德国佬以为又可以寻欢作乐了,于是紧紧地挤在袋子周围,伸手装作要拿的样子。那个戴眼镜的家伙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泥炭渣,惊奇地看了看姑娘,又看了看老人,把泥炭渣托在手上,抛了抛,好让他的同伙们看看,这些可笑的俄国人背了些什么玩意儿,而且还那么爱惜。
这群家伙又笑了起来,做着手势,表示他们不需要炭渣,然后从人行道上捡起战利品,一轰而散。姑娘呆呆地站在打开了的袋子跟前,还不相信危险已经过去。戴眼镜的那个德国佬从旁边经过时,随手将一盒糖塞到她的手里。
“漂亮的小妞儿,哈哈!”他洋洋得意地说道,然后飞快地跑去追赶他的同伙。
穆霞和老人把袋子捆好,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走去。看来已经无处可逃:占领军显然已经遍布全城。于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又觉得灰心丧气,举步维艰,姑娘几乎是拖着他走。
他们走的这条路,正好经过市公共图书馆,他们只好从人行道走到马路上。忽然有人从窗子里扔出一捆书来。从市博物馆——这是当地地志学家们感到骄傲的地方——砸碎了的窗子里传来了敌人的歌声、沉重的皮靴声、以及砸碎玻璃的哗啦声。穆霞惊恐万状地打量着四周,可是米特罗凡·伊里奇似乎毫无察觉,只是顺从地背着袋子,用一种空虚而木然的眼光望着周围的一切。
“当你看报的时候,难道你会想象到竟是这样的场面吗?”他好似刚苏醒过来,终于开腔了。
穆霞不留情地催促老人:“听见火车站那边的枪炮声吗?那里有咱们的人,快走,快走!”
但是,通向车站的道路已经被敌人的坦克纵队切断了。于是他们决定到东郊去,到米特罗凡·伊里奇住的扎列奇叶去,那里是宁静的,既没有工厂、商店,也没有仓库栈房,而且德国人很可能还没窜到那里呢。德国人干嘛要到那里去呢?可以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小屋里等到天黑,然后赶着夜色逃出城去。
当他们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军人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拦住了他们。此人穿着一件他们从未见过的乌黑色制服,衣着考究,脸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刷亮,上了漆的钢盔闪闪发光,钢盔侧面画着两道银白色的闪电,与见过的德国兵截然两样。别的敌兵短外衣口袋上方绣的是一只展翅的老鹰,穆霞却发现这家伙身上绣着银白色的标志——骷髅和两根交叉的枯骨,和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士兵一起,站在一幢木头小房屋前面用方块砖砌成的人行道上。全市居民都知道,功勋医生阿勃拉姆·伊萨科维奇·戈里德什坦就住在这里。
最近听说戈里德什坦重病在身,而且可能再也不能起床了。难道这两个穿着黑衣、宽肩膀的家伙是来抓他的?他们不时焦急地望着窗户,花边窗帘被风吹得轻轻地飘动着。
房子里发出东西被打碎的响声,还听到敌人重浊的吆喝声和脚步声,刻着花纹的台阶上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门坎上出现了一位穿着睡衣的身材高大的老人。他用衰弱无力的近视眼吃惊地看了看周围,宽大的前额上挺起一绺银发,穆霞一下子认出了这位名医。
医生站在台阶上,虚弱而又困惑地望着街上,望着望着,大概什么也没有看见。站在这位老人背后的第三个穿黑制服的德国人,向站在街上的那两个德国人挤了挤眼,举起冲锋枪,擦着老人的耳朵上方打了短短一梭子弹,医生向前一扑,一脚踩空,便滚下台阶,摔倒在人行道的方砖上。拉住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的那个军人,也照样举起冲锋枪,大概是想照样补上一枪。可是,姑娘扑了过去,抓住他的手。
“你们想干什么,坏蛋?这是大夫,是医生呀!”
穿黑衣的高个子士兵低头望着这个瘦小而俊俏的姑娘,看样子不明白她想要他干什么。倒在柏油路上的医生仰起他那阔大的面庞,满脸伤痕。姑娘牢牢抓住那士兵的黑呢制服,拼命地回忆她在学校里学过的德语。唉,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痛恨自己当时没有用心上好德语课啊!她觉得,她能否记起必要的德语,能否让这几个暴徒明白他们肆虐的这个人是谁,将决定这个老人的生命。
发愣的瘦长条德国兵终于清醒过来,他依然亲切地微笑着,尽可能不过于粗鲁地将抓住他的手的姑娘推开。不过穆霞已经想起了一句必要的、她觉得是能够救命的德国话:“您干什么啦?这位老人是一位大夫,鼎鼎有名的俄国大夫!”
穿黑衣服的家伙到底掰开了穆霞的手。姑娘没有站稳脚跟,摔倒在人行道上,不过,她马上又爬了起来。她还在想,他们不明白他们侮辱的是什么人,她没有将这一点向他们说清楚,讲明白,所以她又向这些穿黑衣的可怕的德国佬扑去。
“他能给人治病呀……他能给人治好病呀!”
“他是个犹太人。”瘦高个士兵脸色阴沉地答道,然后用皮靴朝躺在人行道上的老人踢了一脚。
米特罗凡·伊里奇正想要扑上前去扶起这个不幸的老人,然而,第二个希特勒匪徒冲着他的下巴打了一拳,使这位出纳主任仰面跌倒在自己那只沉重的袋子上。医生的耳边又掠过一梭子弹,他跳了起来,睁大那双充血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发呆的眼睛,环顾四周,然后拔腿便跑。第三个德国法西斯匪徒又用一梭子弹挡住他的去路。
穆霞一筹莫展地向四周张望,在交叉路口的一角发现了一群上了年纪的德国兵。他们穿着灰绿色的、沾满尘土的、破烂的普通制服。这些士兵悄悄地交谈着。姑娘觉得,似乎他们在用谴责的眼光注视着这所小私邸近旁发生的一切。姑娘朝他们跑去,请求他们出来制止这种暴行。士兵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匆匆走开了,一边胆怯地回头看这些穿黑色制服的德国佬。穆霞紧紧地跟着他们,拉住他们的手。
“SS队员!”一个德国兵带着恶恨恨的神情,象骂街一样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同时斜睨着那些哈哈大笑、继续在街上追逐那位年老有病者的SS队员。
穆霞明白了:这就是党卫军,是报上连篇累续描绘过的党卫军,她跑到米特罗凡·伊里奇跟前,扶他站起身来。然后,两人头也不回地迅速跑开,为的是尽快离开这个依然响着枪声、恶毒的嘲笑声、叫喊声和口哨声的可怖的地方。
街上,一些穿便衣的人时而出现在这里,时而出现在那里,可是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人行道上,那些被人丢弃的家庭用品比比皆是,这些东西不是弄得支离破碎,就是践踏得面貌全非。沿街的一条柏油路上,现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印迹,不知道是谁背着一袋面粉从这儿经过,根本没有留意面粉从袋子的小孔里漏了下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甚至害怕走进自己的房子,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没打开门锁,径自从篱笆门进入花园。花园里还有点儿闷热,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十分宁静,然而却没有一点儿生气。米特罗凡·伊里奇沿着蔬菜地吃力地一直走到长着“阿卡林”葡萄的向阳的那块地里,精疲力竭地坐到与碧绿的葡萄藤毗连的畦地上。穆霞扑倒下去,把脸埋在地上,整个身子紧贴地面,好象在寻求庇护,以避开周围所发生的那个既难以理解又十分可怕的非常事件一样。
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坐着,直到西沉的落日把一片片殷红的晚霞抹在曝晒了一整天的大地上空。
“穆霞,我真的想留下来。”米特罗凡·伊里奇终于轻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姑娘没有马上回答他。但是,当她抬起身来的时候,她那张被泥土弄脏的面颊上流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