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霞姑娘 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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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哪里来的呢?脑海里闪过一丝猜测的念头:一定是米特罗凡·伊里奇拿来的!大概是这位老人在她熟睡时把她搬进窝棚,把大衣盖在她身上的,是他关切地在每只鞋里放进一块干净的包脚布。果真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吗?他真是个非常好的老头子,她昨天那样恶语厉色地冲撞他,是全然无理的呀!
穆霞感到精力充沛,一下子跳起来,头部轻轻地撞在窝棚顶端的枝干上。她伸了伸懒腰,关节咯咯作响,轻轻抖掉身上的针叶、碎屑,叠好被子,整理了一下探皱的衣服,梳了梳头发,细心地把伤痕斑斑的双脚伸进运动鞋里,然后走了出去。
一束束玫瑰色的璀璨阳光,透过密密丛丛的树干,映入穆霞的眼帘。眩目的阳光洒在潮湿的、灰白色的青草地上,使藏在绿叶丛中的大滴露珠也辉映出耀眼的光芒。窝棚前的小坪上燃着一小堆热腾腾的篝火,一只被熏得乌黑的小锅架在烧红了的叉形支架上。浅蓝色的热气,夹杂着灰烬,散发出一股诱人的烤土豆的香味。
米特罗凡·伊里奇背朝穆霞坐在篝火边。他耷拉着脑袋,困乏地垂下双肩,默默地看着淡白色的火焰吞没着干柴和针叶,僻僻啪啪地响着。旁边放着两个背囊。
一支小树桠在姑娘的脚下咔嚓一响,老人颤抖了一下,抓起袋子,似乎要用身体把它遮盖起来。
“是你?……哎,可把我吓了一跳。”他轻松地嘘了一口气说道,胆怯地看了看四周。“你这一觉真睡得久哇,亲爱的。该上路罗。赶快吃点早点,然后带上点儿赶路。唉,我们现在可再也不会闲着了。”
发现姑娘脚上穿着那双倒霉的运动鞋,他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路远着哩。你听,排炮声还勉强可以听得见。”
清晨,在凉爽的晨风吹拂下,松树梢发出了和谐的响声。小白杨树上硬实的簇叶迎风摇曳,沙沙作响,白桦那修长的发辫式的柔条随风飘拂,恰似窃窃私语。远处什么地方一只布谷鸟在沉思地唱歌。穆霞根本没听见排炮声。只是有一次,在前后阵风间歇的空当儿,透过林中各种声响,她听到了隐约可辨的轰隆声,好象一列火车在远处的桥上行驶似的。难道这就是大炮在轰鸣吗?
“天气晴和的时候,二十俄里之外都能听到炮声,明白吗?”米特罗凡·伊里奇叹了口气。他那张长着未加修饰的银髭的苍白的脸庞上,又显出了忧虑而痛苦的神情。“没什么,我们能追上的……不过,还有一点:你得学会料理生活,这在森林里是大有用场的。”
他们举起狩猎用的铝制小折杯喝着有点烟火味的茶,加上一把粗盐,津津有味地吃着香喷喷的、烤焦了皮的土豆。这时,米特罗凡·伊里奇向姑娘讲述了他准备逃出占领区的计划。
看来,一夜之间,战线已经推进了很远,敌人成功地用坦克突破了一个缺口。这样一来,他们两人星夜兼程后还是落到了德军后方。现在应该尽快地向东方行进,赶上正在撤退的苏军。应该穿森林,过沼地,走偏僻的村道和荒原,避开大道、车路,绕过居民点,避免跟人们正面接触。
穆霞认为这个方案不妥。避开大道,嗯,这点倒还对,因为敌军正沿着大道推进……但从一旁绕过村庄,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有什么必要呢?真新鲜啦!莫非要躲开自己人?
米特罗凡·伊里奇不满地瞧了穆霞一眼。
“咳,你怎么连普通的常识都不懂?就我们两人走路,需要这样办,也只能这样做,哪里都不许去,决不能去。就是这样!……当然,这要困难得多,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我们随身带的是金银财宝呀!一想到那个法西斯匪徒站在袋子跟前,皮鞋差点碰着它,我就毛骨悚然……”
穆霞甚至气得跳了起来。
“好极了!必须尽快追上我们的人,我就知道这点……难道非得为了这点金子而白白浪费时间不可?!我才不干呢!”
老人也跳了起来。
“正是,正是需要这样!我们的责任是把这批财宝送到,保护好,一丁点儿黄金也不能丢失……我们没有权利,你听见了吗?我们不能冒风险……”
也就是在这第一个方案上,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争论,在如何看待突然落到他们肩上的珍宝问题上,产生了深刻的分歧。
米特罗凡·伊里奇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如果需要的话,宁可掉脑袋,也要保护好并且带走这批国家财产。而穆霞却从内心深处感到惊奇莫明:干吗要有意延长旅程,增加途中困难,回避同人的接触?干吗要走只有野兽出没的山路,拿生命去冒险?
“为了这点黄金要到森林中去漂泊,这简直是胡闹嘛,荒唐透顶!” 穆霞气冲冲地大声吼道。
当然,她也不是要把黄金拱手送给敌人。但是现在,当这些珍贵的东西已****西斯占领的城里顺利带出来以后,完全可以将它们妥善地在森林里,埋在偏僻而又有标记的地方。这样,他们就可以轻装赶上自己人。待到把侵略者赶跑,战争结束,那时再把它们全都挖出来,该交哪里就交到哪里去。这样做简便易行,又不会出乱子。两三天后,他们就可以赶上自己的军队,越过战线。
这一点在穆霞看来是毋庸置疑的了。可她内心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看来这个切实可行,合情合理的方案,竟会激起老人的愤怒,甚至使他感到惊恐万状呢?
这么一来,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过,科列茨基担心姑娘危险的轻率,因此,要求她立即交还她随身带的那部分珍宝。
穆霞轻蔑地耸了耸肩,说道:“您瞧着办吧!”于是,她用极大的兴致开始采集母菊和野丁香。
米特罗凡·伊里奇生气地盯了她一眼,便在草地上铺开被子,开始把黄金珍宝倒进原先那个浸透油污的袋子里。
这些珍宝一下子泻了出来,发出轻微的叮当声,钻石闪闪发亮,宝石光滑的多棱面也映射出耀眼的光彩。出纳主任呼吸急促起来了。在资本主义世界,一个人此刻只要从这只满是油污的布袋里哪怕只拿走一部分珍宝,顷刻之间他会变成一个百万富翁,他就有了权势,在和他一样的人们中,他就能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牟取极大的声誉!
至于法西斯匪徒,只要能捞到财宝,他们更会不惜一切代价!只要他们一看到留在夺走的打字机转轴上那张未打完的清单,他们肯定会在条条大道上派出部队追捕,只要能找到财宝,不知道要打死和折磨多少人!
不,别作梦了,先生们!你们什么也得不到的,所有的东西都会送到合法的主人那里去。这批黄金还要用来跟你们打一仗,而且还要打一场大仗!可是,这位荒唐的毛丫头却在忙于采花,编什么愚蠢的花环——她太不上心了!“埋在土里,轻装前进。”这成什么话!现在在后方,就连罐头筒也要收拾干净呢!……“这些青年人呐,一点也不珍视财宝。生活过得太安逸啦,一切都来得太容易!说得倒好:‘埋起来就走!’这种轻率的态度真叫人吃惊,令人气愤!”
米特罗凡·伊里奇又是生气又是愤慨地把那个大大变重了的背囊捆好,吃力地将它扛到肩上。但是穆霞把背带从他肩上抢去。背黄金的“荣誉”她当然可以让给他。既然他认为黄金是这样的贵重和可爱,那就让他自个儿去背吧!可是其余的东西——要按同志式的方法办,一人一半。
姑娘很麻利地在两个袋子里摸来摸去,把日常生活用品飞快地尽往自己这边挪,其中有提锅、一口袋粮食、面包、盐、衣服以及鱼具。当她在老人的东西中翻来翻去的时候,摸到了卷得很紧的一件法兰绒农,这正是昨天姑娘生气地拒绝要的那一件。一股暖流又涌上她的心头。穆霞瞟了科列茨基一眼,他毫无表情地坐在一边。她对他什么也没有说,便把这件衣服留在袋子里……“是的,他的确是一个挺好的老头。你看他坐在这堆黄金上,他头上的帽子戴得太可笑了——可真象白桦林中的一蔸老香蕈!”
姑娘掂了掂物品的重量。现在,两个背囊几乎一样重了。不过,米特罗凡·伊里奇的袋子小不点儿,又密实又方便,而穆霞的袋子却鼓鼓囊囊的,活象一个驼峰。姑娘迅速地解开袋子,把那些不大好的衣服取出来,丢到矮树丛里。她想了想,突然想起路上穿的那件又暖和又舒适的法兰绒上衣来,于是她把大衣也丢进矮树丛里。
“连自己的东西也不爱惜了?你们的日子过得太安逸啦,见一样,爱一样,你们习惯这样的生活啦。”米特罗凡·伊里奇不满地嘟嚷着。
“爱惜它干什么?反正战争时期没有工夫打扮,等到我们胜利了,挣了钱,再去买好的,漂亮的……不然的话,这些式样也会过时的,”姑娘不加思索地回答,把减轻了重量的背囊背到肩上。
“你倒说得轻巧,我们‘胜利’了!可是要取得胜利我们要打多少仗,要牺牲多少人……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穆霞耸了耸肩膀。
当他们朝东方走去的那条小路开始拐弯时,姑娘回头一望,在稠李树丛的浓绿枝叶上挂着蓝色的厚呢大衣。就在这一瞬间,穆霞开始对它有些恋恋不舍了。这件呢大衣几乎是全新的,缝得那么好,她穿着又那么合身。可是带着它又是多么吃力呀!穆霞叹了口气,想了想:“哎,有什么值得忧伤的呀!一座座城市在燃烧,一幢幢工厂在毁坏,人们正在为祖国献出生命。一件大衣又算得了什么?可走起路来就很轻便嘛!”于是,她固执地把头一摆,跟在同伴的后面走了起来。
上午,他们就这样踏着渔民和柳树皮收购商踩出的一条河滨草径,默默无言地走着。树林里有一个坡度不大的小湖,湖畔干枯的、军刀状的芦叶沙沙作响,一泓湖水轻吻着粉红色的百合花和金黄色的睡莲。湖面波平如镜,碧澄的水面上,倒映着远处森林里呈锯齿状的树影,湖滨斑白的纤纤垂柳,以及蔚蓝色天空中悠然飘忽的朵朵彩云。
穿上这双略显粗糙、但颇结实的深统皮鞋,走起路来就轻便多了。不过,姑娘还只能勉强跟上老人,他不慌不忙、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这老人又高又瘦,动作从容不迫,甚至有点儿迟缓,但穆霞却只勉强跟得上他,虽然她在一个劲地加快步伐,有时甚至小跑起来,但还是超不过老人。
米特罗凡·伊里奇时常回过头来看看,问一问姑娘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穆霞生气了,因为她不需要坐,一点也不累。她一边生气,一边老在揣测,为什么他走得这么轻松?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气喘?
晌午时分,当顶的太阳好象停在空中不动,要在平静如镜的湖中自我欣赏一番似的,而水面也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望着这一排湖水,眼睛都发痛。于是米特罗凡·伊里奇赶紧离开湖岸,拐进了森林。
“沼泽地从这儿开始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先走上大路,然后踏上沼泽小路,一到夏天,就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他解释说,停下来整理背囊的背带,“我们希望:或者法西斯分子没有到这儿来,他们从一旁插过去了,或者他们已经绕过了这一带地方。”
他凝神倾听着四周的动静:蟋蟀发出刺耳的噪音, 蚊在柳丛中嗡嗡喧闹,湖中的游鱼把水溅得哗啦啦响。
他们在森林中小心翼翼地走着。米特罗凡·伊里奇每走十步就停下来,伸长脖子,听一听。树林热得困倦无力,鸟儿在愉快地四处歌唱。满布青苔的地上长着茂密的凤尾草,羽叶慢悠悠地晃动着。松鼠在松树顶上跳来跳去,被它们咬碎的球果擦着树枝,沙沙地掉在地上。但是,从前方某个地方传来喜鹊贪婪的喳喳声。这刺耳的响声使他们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况且老人还不喜欢那两只在蓝天侧身盘旋的大乌鸦哩。
“你在这儿等一等,万一发生什么事,你拿起袋子,跑到湖那边藏起来。”米特罗凡·伊里奇提醒着她,然后取下背囊,又悄声补了一句:“喜鹊成群,我总有点儿不安……你听见了吗?”
穆霞耸了耸肩膀。
老人离开姑娘,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树林中,他走路的步伐就象有经验的猎人靠近交尾的松鸡那样:踮起脚来蹦跳几下,然后停下来,呆然不动,听一听,再朝前跑。穆震疲乏地靠在一株树上。这个地道的城市姑娘,对于鸟类的习性一无所知。可喜鹊那凄厉刺耳、凶恶贪婪的呱噪,以及在森林上空寂然盘旋的黑压压的大群乌鸦都使姑娘感到心慌意乱。
一听见树枝折断声,她便颤抖了一下,紧偎在松树干上。不,这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回来了。他神色忧戚、表情异常严肃,帽子拿在手里,风儿吹乱了他的满头银丝。
“怎么啦?” 她轻声问道。
“没什么。我们是不可战胜的……任何人,任何时候也不可能战胜我们。要记住这一点!”他激动地低声回答说。他把背囊背到肩上,没有戴上帽子,循着喜鹊的叫声走去。走出森林的时候,老人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这儿打过一仗……明白吗?就是这么回事……记住这点吧……”
姑娘冲过矮树丛,惊叫了一声,便在原地怔住了。在她面前,几乎就在她旁边,有一辆被削掉脑袋的坦克,炮塔炸掉了,躺在不远的地方,长长的炮身栽进泥土里。在掀开了的坐舱里,骨头、鲜血和几块脏绿布混成一团。这种令人生厌的绿色,从昨天起就被穆霞看成是从西方向祖国袭来的灾难标记。
但是,姑娘注视的不是这一种标记,也不是一辆削掉了脑袋的坦克,更不是一堆破烂。远处有一座不大的高地。匀称得像铜管一样的松树歪歪斜斜地折倒在沙丘上。这些松树似乎是被一种猛烈的自然力推倒、劈断或者砍下来的。也就在那里,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削了皮的树干和砍下的树枝中,在那血迹未干的沙土上,躺着几具身着自然保护色军服的尸体。死难的战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姿态奇特而不自然:有的脸埋进沙土;有的双手摊开,仰面朝天;有的倚在填了一半土的战壕的胸墙上。
一个军人,只消眼睛一转悠,就会立即明白,在这座树木丛生、视野开阔,又是通沼地小路必经要隘的山岗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从针叶尚未枯萎这一点来判断,这儿的战斗还刚结束不久,苏军是从穿过沼地的唯一通道——沼地小路——撤退的。看来,一个炮兵营奉命在这座山岗上挖战壕,狙击敌人的坦克先头部队。阵地选得很不错,从长满小松树的高地顶部眺望,集体农庄的辽阔田野,伸展到地平线的黛色森林,以及那条婉蜒于冈峦之间,穿过麦浪翻滚的庄稼地的大路,一时尽收眼底。炮兵战士在山坡上构筑了几个不太深的马蹄形炮位,而他们自己则在沙土中挖下掩体。在下面稠密的矮松丛中一处有阳光的空地上,在一块长着萝卜海棠以及孩于们称之为“酸浆草”的地方,他们还成功地虚设了几处疑阵。
从这一切迹象看来,一批熟諳戌机、沉着冷静的军人,在这儿打了一场顽强的狙击战。
在小山脚下的大路上,几辆烧坏了的坦克和柴油引擎的重型装甲运兵车默默作证:伪装起来的炮兵营是从最近的射程以出其不意的炮击进行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的。看来,这一仗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