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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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谈得津津乐道,那各人代的堂差,已是如穿花蛱蝶一般,陆续到齐,谁叫的局都挨着谁的自家相好身旁,一排儿坐下。顷刻一片管弦嘈杂,京调秦腔的声音,倒把我们的晋人清谈,登时岔断。柔斋闹了要豁拳,又要赌一拳一杯酒,姓鲍的同姓方的倒也深表同情。只有素兰不大愿意我吃酒。我留神看去,素兰虽是笑逐颜开,究竟觉得有些不悦的性质含在眉目之间。柔斋也似乎看出,冲着方天荫说了一句“母狗挡路”,方天荫应道:“哎,是!”那鲍宋忠接着道:“吃酒只吃酒,莫提王三友,提了王三友,谨防狗一口。”我当时也不甚在意,以为他们偶尔说笑,只把全副精神用到素兰身上去,大凡素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莫不从我心窝里研究一番而出,所以别人神情,我哪有许多心去关顾。
须臾,各人所叫的堂差已如鸟兽散去,房里依然剩我们四五个人,寥若晨星,倒觉耳目为之一净。娘姨每人面前,送上一碗干饭,一碗稀饭。我酒已吃到七八分醉,只得勉强吃了点稀饭,取出四块花边,交与素兰,叫他先替我将下脚开发掉,各人起身散席。他千万不肯收,后来被我说了一句:“你可是怕我用不起,或是我心疼?”他才叫阿二收了去,房里的娘姨大姐又千恩万谢,说了许多的客气话。穆、鲍诸人都开了轿饭账,也替我胡乱开了个阿三。我看看表上面针已交十一点多锺,心里想随着他们一同回寓,无奈外面马褂坎肩,一律被素兰锁在橱柜里,不肯拿出,只得权时住下,送柔斋各人先回。阿二一溜烟也随柔斋走去,想必是去干他们的那个老买卖去了。是曾经上海嫖界诸公类能领会,无须我着小说的人再交代。
再说我回房尚未坐下,素兰即对我问道:“我有一句话要想问你。”他说了那句,却又欲语不语的,一味半吞半吐。我发急道:“好姐姐,你有甚么话同我说了罢!你是一向知道我脾气的,何苦拿着我装在闷葫芦里呢?”素兰道:“我不是问你别的话,我是要问你穆柔斋这一班大好老,你是几时碰见的?”我知他话中有话,故意的道:“小穆他是个甚么大好老?从前在南京同我胡混,你难不成倒忘记了么?我们有十余年不会了,今天是在四马路无意遇着的。至于那两位,简直是一面不识,不过一时捉客陪主罢了!我如今连名号都记不清了,你问他作甚?”素兰笑道:“他们的名号记不清倒也罢了,单我耳朵里,也不晓得听见他换过几十次祖宗了。”我道:“究竟他们同小穆,现在上海干点甚么营业?”素兰一面招呼外场说:“今晚所来的堂差和酒,都一概谢谢,请明日早点过来。”一面坐下来回我道:“他们有甚么叫做营业?不过老爷少爷喊得比我们好听些,那一种拿假圈套去骗人钱财,及至钱骗到手,跟着就翻转脸认不得人,还不是同我们一样的做手吗?就怕我们有时儿还拿不出这种狠心肠来呢!我爽直儿告给你罢,他们都是一起翻戏党,要想把你当作生意空子做哩!”
我假意道::甚么叫翻戏党?他们的宗旨,比平权革命如何?”素兰道:“唉!他们这个党,不比那个党,我也闹不清楚,名色多呢!又叫做甚么挛把、翻天印、倒脱靴,那《海上繁华梦》小说里,早已就刻着。我如今向他们党中人细细的探听,才知道《繁华梦》上所说的还是皮毛门外汉的话。那内中要紧的过门,同著名式春点,并未曾提及。今日先时在席上,他们见我同你要好,恐怕走漏他们的风声,骂我是只母狗。我不因为是同你来的,我当时就要想请教他了。后来忍了几忍,我才把这口气咽了下去的。听说他们党中门户很多,有甚么『反』『正』『提』『拨』。总而言之,不出先同你异样拍马屁,后来一步步分作前中后三起人出现,候你同他好的多一个头了,他必定是那前来的人说是遇着赌骗,要寻死觅活。中间出现的人,便说后来的朋友如何年少无知,如何多金豪富,他自己五木诀又如何千灵万妥,伙你去入局。你受他一番知己,见他要寻死,本有拔刀相助的心,如今听说又不要你费钱,只须各人拼出本银,在台面上摆一摆,转瞬就可以发注大财,既帮扶朋友,自家又利益均沾,心中已是无有不肯的了。他又抓上一把铜钱用碗盖着,做那广东抓钱宝形式与你看,并将那其中的若何宝由你做,他们三人,都照你伸的指头数目,分龙虎单双四门的机关说与你听。你只要动了一点或好义或贪利的心,包管就偏偏在你自己手上,不知不觉的将碗下钱数弄错了。假如碗里是单数青龙,你倒伸了二个指头,报了双数白虎。你想,钱被人家赢了去,还是小事,那同伙的被你带累,可就不好了!”我道:“我也不是个死人,怎么会连几个铜钱都不会数?”素兰笑道:“全局的机关,就在要你自己做错,不能埋怨别人。别人还要来埋怨你这一点儿巧妙。你未身历其境,说了再也不会明白。我曾经留下个翻戏党内容调查簿,明日没有事取出来,倩个画工配起图来,与你一看就知道了。”
我听素兰的一番话,始恍然大悟穆柔斋现在入了赌匪一流,不觉叹道:“好端端的一个佐领少爷,流而为匪,未免可惜!”素兰笑道:“他们这一班人,翰林院的太史公还不知道有多少呢!甚么个把少爷,算甚么希奇?我是甚么人,他就有甚么人来配你。从前我们扬州有个鹾商,喜欢扶鸾,他们党中居然就有善于扶鸾的人上去。一日沙盘飞处,说是张恒侯临坛,还留了四句诗是:
露筋裂眦血痕干,日甲三千午夜寒。
千古伤心千古恨,自今犹望汉门关。
你想,这诗句是若何雄浑有魄力,岂是编口号的人所可想的吗?后来整整的被他们骗了两三万银子去呢!听说还送了鹾商一个标致小老婆。”我笑道:“这还上算,虽是丢掉几万银子,还落得个红袖添香,锦衾侍寝。”说着,阿二已回向素兰耳边咕咙了一大起,又匆匆的走去。素兰候他走过,向我笑道:“岂有此理!他们别人不知道,难不成小穆也不清楚我同你的情分吗?他叫阿二来向我商议,要我做中立国。事成之后,提二成客账送我。我恐怕他们又想甚么主意来损你,已经托阿二回绝了他们去了。”我听毕素兰的前后言语,感激之至。锺上已是子正,觉得身体困倦,想日后读我书的人,也要眼倦了,索性大家睡罢!于是携了素兰的手,权入罗帏,将三十年经过的历史,姑为搁起,先赴阳台一梦。正是:
白衣苍狗寻常事,
都付人间一梦婆。
要知三十年后如何,且俟续部再叙。
第十一回 画葫芦巧计成虚话 翻旧样妙女选情郎
我当日同素兰久别重逢,十分要好,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初方醒。牀头报时钟刚敲十一句,急忙披衣起坐,顺手将百页窗推开一看,只见庭前几片新放的芭蕉,嫩绿扶疏,映到纱窗之上,令人心神为之一爽,正合着古人两句诗,却是:
绿阻堕地梦初醒,
红日娇天午不知。
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对景徘徊,忽听外场传进一张请客票。我接过手一看,原来是柔斋在清和坊金小桃家,立等我一路去逛味蒓园。素兰正在那里理发,问我是那里来的条子?我道:“你猜猜看是谁?”素兰笑道:“这点事用不着猜,一定是小穆鬼心不死,又弄甚么勾魂票来,想把你当作生意做呢?”我道:“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被你猜着,怪不得人家说当倌人的是七孔玲珑心呢!”素兰道:“甚么玲珑心不玲珑心!俗语说得好,『识破人情便是仙』,我昨晚既不肯认做中立国,他们今日自然要生出别项法子来待你了。我曾记得从前有一句老话说,有一位卜课的先生,道号叫做甚么赛鬼谷,因为他有个特别的本领,无论你是甚么人,有甚么事,他都能未卜先知,一句话都不错,所以他的金钱界上异常发达。一日,有个乡下人来问卜,那先生一口就问那人道:『你姓王么?』那人道:『先生不错。』他又道:『你是从东南方来的吗?问你母亲病势何如是不是?』那人又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他道:“你莫要着急,回家请一位姓钱的医生来,开个方子吃贴药就好了。』当下那先生有个朋友问他:『到底有个甚么法儿,怎么就能够一句都不错呢?』”我道:“不但那个朋友要问他,连我今日也要问他,内中是个甚么花头?”
素兰道:“他起先也是不肯说,后来被那人追问不过,只得对他道:『你们自己粗心,并非是我有甚么异术。你不看见适才那乡下人肩头上背的褡裢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槐堂制”四个大字么?我所以头一句就断他姓王。那人手里提着一包药,那药方子不是字朝外迭的吗?露着“令堂』二字,你想,既是令堂吃的药,除他母亲有病是甚么呢?』那人道:『以上两层我都知道了,但那乡下人,又不是你同乡旧识,怎么知他由东南方来的,这个又是甚么道理呢?』至于他母亲的病,一定要请个姓钱的医生来,一治就好了。这句话,我格外半点都不懂。好先生,你索性儿告给我罢,省得把我装在葫芦套里,闷得难受。』他道:『这两件事即是明白易晓,今天刮的是西北风,适才又落了几点小雨,那人胸前现有雨打的湿迹,同布眼里灰尘,背后却一点都没有,他不是迎着风走的大凭据么?若说姓钱的来一医就好了,这更是如今中国四百兆人男男女女得的一个普通病症,万事有了他老人家,自然病是会好的!』那人被他说得恍然大悟,一句口都开不得。小雅,你想想看,那先生哪一句话不是细心小胆体会出来的?非此时下卖课的,抱着一本《卜筮正宗》,指手画脚的信口开河,就算尽他的义务了。你说我们当倌人的心,有甚么七窍!不是我说你,这些话都是十年前顽固党的口头禅,不像你有阅历的人说的话。你若要换个我,代你设身处地的想起来,又有昨日叫阿二来买嘱我那段事,你到上海不久,外面应酬少,又没有甚么知己,今日这样早就有请客票来约你,不是小穆是哪个?”我听了,从心窝里着实佩服,一丝儿都不敢同他强辩。
当下又坐了一刻,表上已是一句半钟,我欲待写条子回柔斋不去,无奈素兰怂慂我去走一遭,看他们到底出甚么主义来骗我。我自家也要想探听他们翻戏党的内容,存了个不入地狱,不知饿鬼变相的思想,于是拿定主意,放心大胆的前去。急忙穿好衣服,别了素兰,走出门,站在马路旁边定一定神,望准方向,刚想由石路一直下去,忽见有一辆橡皮轿车,风驰电掣的飞至我的面前,突然停下。那车里有一个人嘻嘻呵呵的匆匆走出。我忙定睛一看,原来就是柔斋。他因听见请客的相帮回去说,我尚在素兰堂子里未走,又恐怕我恋着同素兰鬼混,不去赴约,所以他自己坐了车赶来相接。
一见面,不由分说,就拉了我的手,一同坐车,对着马夫说了一声“张园”,那辆车便如流水一般的走去。我们两人略微谈了两句世务话,那马车已在一处停下。马夫赶忙的跳下车,拢住缰绳,伺候我同柔斋下车入内,原来就是张氏味蒓园。几处小花小草,倒也收拾的十分雅致。早听见远远的锣鼓喧天,人声嘈杂,映着一片京调二簧,顺风吹至。柔斋向我道:“小雅,我们到海天深处去听听髦儿戏何好?”我忙道:“很好!”便一同踱上楼去,拣了一副近台的正桌坐下,堂倌忙过来张罗茶点,有个案目送上一纸戏单,照例收了戏资自去。我再看一看,台上已是唱到第二出戏,叫做甚么《沉香牀》。有个花旦,扮了一个时髦倌人的模样,对着个衣衫褴褛的叫化子,拿着一盆的牙齿,在那里播得同雨点相似。那台下的看客,见了如此神情,都齐声喝起彩来。
我拿过戏单一看,再存神一想,哦!是了,这不是那小说上记的《齿盆》一段故事吗?我记得这倌人叫做王菊仙,本是苏州城里一个有名的出色妓女,遇着一位痴公子,异常要好,一个愿娶,一个愿嫁,闹得山盟海誓,除死方休。后来,被那公子的父亲知道了,派了得力的家丁来敦促就道。临行,那倌人向公子讨一样表记,以为异日纪念。谁知公子送他这样,他也不要。送他那样,他也不收。转了若干的圈套,好容易闹明了,说单要一只牙齿,为将来骨肉重逢之兆。那公子是个情重如山的人,当下就照牌行事。回去过了好一晌,那公子禀明了堂上的二老,置备了若干的妆奁衣服来,预备替他拔出火坑。当时公子有个贴身的老家人,领了密嘱,就教给他小主人一个坏主意:叫他改装易服,扮了个叫化子模样,假说家里被了火焚,不数月弄得人死财空,一贫如洗,去向王菊仙作将伯之呼,以便实验他爱情真假。看官,当妓女的人,恩爱二字,哪个被得起实验?这王菊仙见那公子一脸的晦气颜色,十分憔悴,就把外场打杂的申饬了一顿,喊看门的进来,撵他出去。那公子讨了一场没趣,便道:“你人既不认我,这也罢了!但是我那留下的一只牙齿,是受诸父母的骨血,你须得捡出来还我,我就立刻离身,决不再来同你多说一句!”王菊仙叫娘姨捧出一大盆牙齿,对着公子道:“哪个是你的?你自家拣去!”公子再一留神,哎哟!比上海四马路各家牙医生的招牌还多。看了一看,不禁大哭而去。回寓后,把此种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给那老家人听。那老家人心中暗想:“我的离间计已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斩草除根,省得逢春再发。”就叫人将所办的嫁妆衣服,尽数抬到王菊仙的妓院门口。公子此时,换了鲜衣骏马,另是一番气象,就在大街心里,升了一大盆炭火,把那预娶王菊仙的妆奁各件,一样样付一炬。内中有架沉香木雕的牀,焚化之日,香闻数十里。可怜万串金钱,顷刻化为灰烬,这就是那《沉香牀》的始终历史。
我当时见戏台下的人齐声叫好,引得扮王菊仙的花旦,格外做得淫泼无情,令人可恼。我对着柔斋道:“这种淫贱的泼娼,我可惜无权在手,若是有权在手,非立置重刑,不足以泄我胸头恨!”柔斋笑道:“你又来闹书呆子脾气了!听见人说,我朝康熙年间,年羹尧征金川时,营里唱堂戏,有个戏子,演《逼宫》一出,极其神似,就是当年活司马师,也恐怕未必有那般奸雄气魄,真是惟肖惟妙,栩栩如生。不觉感动了大将军忠义之气,立刻叫戈什哈上去,传那戏子下台。其时,同班各人,皆替他捏着一汗,料他必遭不测之祸,要想大家去替他求情,无奈他老人家军令素严,不敢尝试。只有那戏子本人,急中生智,不慌不忙的穿著一身做戏的衣服,跟定那戈什,踱着方步,走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