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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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蔡金标固有可杀之罪,但徐老虎非应杀蔡金标之人。况他有情在先,更不应如此的恩将仇报。不过他们本属强盗行为,不足为异。至于一位终日念阿弥陀佛的陈六舟,肯竟收盐枭做公门桃李,而且去替他运动升官发财的机关,这真是异事了。我终恐是杯弓蛇影,传言失实罢!”素兰笑道:“呆子!”正是:
画虎从骨里描,
知人谁识心中事?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再叙。
第十三回 死中丞误认大小马 活月老巧判前后夫
素兰道:“呆子!我早经同你说了,越是官场做出事来,越会出人意外。我早几天听见一个湖北客人说的一件事,才叫人好笑呢!他说武昌有一位同知黄大老爷,到省没有一礼拜,就得了铁政局的坐办,还未到差,就闹出个乱子来,几乎把功名?误了。连头搭尾算起来,没有二十天。”我笑道:“古人五日京兆,他如今已加了三倍了,还算是长命的呢!”素兰笑了笑,又接着说道:“起先有人闹些谣言,猜他捐官的银子不是正路上来的;又疑他是冒名顶替,被人告发了的,谁知都不对。原来他的母亲黄老太,绰号乔国老,是镇江有名的一个老鸨,带着他两个妹子大乔、小乔,一向在镇江西门外小街上开私窑子。”我忙插嘴道:“这个大乔,就是你所说跟蔡金标的那个姊妹罢?”素兰摇头道:“不是!镇江人吃把子饭,最喜欢起这个名字。就照我耳朵里所听的,已经有十几个大乔、小乔了!”我道:“哪里有许多孙伯符、周公瑾来做他们的爱婿呢?”
素兰笑道:“黄老太家的两个大小乔嫁的人,虽比不上江东坐领的孙伯符、赤壁鏖兵的周公瑾,却也大乔嫁了现仕湖北藩司王之春,小乔嫁了瓜洲镇军吴家榜。这位黄大老爷,仗了他大妹夫的势力,就在新海防报捐了一个大八成遇缺先的即补同知,指分湖北。其时两湖制台因库项奇绌,正想延访一位理财的老手相助为理,可巧他大妹夫在制台面前保举他这一门,所以一到省就破格录用,委了他的铁政局的坐办。中国官场恶习,大凡得了差缺的人都要受爵公朝,拜恩私宅,到各上司衙门去谢委。况这铁政局的差事是制台主政,那院上承发房、文武巡捕等的费用,更是一处少不了的。不意他自己仗着是藩司的小舅子,竟属铁公鸡一毛不拔。后来一连几次去禀谢禀见,都是照例的碰钉子,一面见不着,不是说大帅看公事,没有闲工夫是见客,就是说宫保才睡觉,不敢上去回。如此两下又死迸了几日。一天,制台向幕府里人闲话,偶尔说起前天委的本省铁政局坐办黄丞,怎么还不见他来禀知到差?这句消息传出来,那些巡捕知道不能再捺搁了,候他再来禀见,就有意同他拉交情,替他随到随回,随回随见。记得那日是制台衙门期,所有同城司道府县文武各局所的总会办,都在院上官夺里坐着未散。忽见里面出来一个戈什说大帅传江夏县进去,有话吩咐。又过了好一会,只见他光着脑袋,随了首县匆匆的走出来。连他的妹夫都被他吓了一跳,又不好当面去问,只得暗暗的派人去探听。接着,巡捕出来说:『大帅今日身体有点不舒服,请各位大人大老爷改一天再见罢!』众人得了这个信,都一哄而散。他妹夫也赶忙的下了院,回到自己衙门,正值江夏县来禀见请示,才知道那位黄同知上去禀见的时候,先时制台很同他要好,说了几句例行的话,便问他从前干过些甚么事,谁知他一句都回不出,尽着答应了几个『是』。后来,他忽然向制台问道:『卑职请问大人贵省?』制台被他这一问,心中已有点不是味了,慢腾腾的回他道:『兄弟是直隶南皮县的人。』他听了,又紧问一句道;『请问大人尊姓?』制台登时把脸变了,便大声对他道:『怎么?连兄弟的姓老兄都不知道么?说着就随手拿过一张札饬来,指着那官衔道:『这两湖总督部堂张,就是兄弟。』制台说完了这句话,就端起茶碗来送客。他此时心里也有点明白了,赶着站起来,请了一个安。不意把头一低,制台在他背后肩头上,猛见得一个东西摇头摆尾的在那里乱动。再留心看去,原来是一只碗口大的剪纸乌龟,不知被甚么人代他黏在后心补子上,迎风幌漾,如同活的一般。那两旁站班的文武巡捕戈什哈见了,都掩着口好笑。制台此时实在被他气得忍不住了,就一面叫人传江夏县,叫他带下去看管,听候查办;一面坐下来问他道:『你照直说,你究竟是个甚么人?』他自己也吓慌了,只得跪下来道:『求大帅的恩典,还看卑职的妹夫薄面,饶了卑职罢!』制台道:『你妹夫是谁?』他又道:『卑职的妹夫,就是现任湖北藩司王某。』旁边有个文巡捕走上来回道:『巡捕听说现在藩司大人没有正太太,是买个镇江土娼做小的,不知黄大老爷是王大人的大太太身上的亲,还是姨太太身上的亲呢?』制台见他举动粗鲁,背心上又挂了这么一面大招牌,就是那文巡捕不顶这一句,心中已是明明白白的了。便借他巡捕多嘴,发作道:『混账东西!不要你多说,滚下去!这样不爱体面的忘八,还问他做甚么!』说着,又回过头对那戈什道:『快点儿请江夏县进来,交给他带出去,叫他自行检举。』及至首县进去,见他光着头,一个人跪在地下,制台已是进去多时了。后来在江夏县捕厅押了好几日,毕竟还亏他妹夫从中运动,过了好几时,制台要查办的话也不提了。铁政局的差事也另外下了委札了。江夏县便暗中去请了制台的示,悄悄的儿的将他放将出来,叫他即日离省,不准再逗留湖北藩署。就此一场天大的祸事,落得云消雨散。你想,他一个好好的小本家不去做,妄想做甚么大老爷,丢掉银子还是小事,白白地淘一场瘟气,几乎把自家功名参掉了,还要连累着妹夫上讨没趣,这是哪里说起的呢?”
我道:我们中国官场就是这样不好,只要有了几文铜臭,素妹妹,你莫要多心的话,无他是龟屁忘八贼,都能够做老爷、做大人。前天报上有位刑部主政,那名姓我一时忘记了,为吁恳政府慎重名器,澄叙官方,呈请都察院代奏的一封折稿,其中措词风雅,洞中时弊,声叙官场腐败情形,尤为痛切。内有曰:
无端而首耀崇衔,无端而冠飘孔翠,鲜衣照马,俊仆骄童;窗饰纱罗,墙雕花绣。鞍勒施以金玉,奴仆被以簪缨;宅第拟夫王公,举止溢乎规范。一燕之费,动逾百金;一人之行,从者数十。军兴以来,勋赏稍滥,在当时原以之鼓励戎行,至今日竟以之赏贱役。功牌奖札,视为贸易之资;水晶车渠,反作招摇之具。亟宜停止捐纳,严禁滥保,庶辨等威而崇爵秩。云云。”
素兰听完了,笑道:“这个做折稿的,一定是位科举中人。他那满纸作八股的酸气,还未脱尽呢!但你不该对着聋骂瞎子,你刻刻说的龟屁忘八贼那句话,头一个字就明明的是道着我,还要说叫我莫要多心,这究竟是个甚么舅舅礼呢?”我笑道:“你又是这样的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脾气来了!且这句话,并非是我先说起来的,你又没有三个五个的姊儿妹儿在那里吃堂子饭,吃这个干气做甚么呢?”素兰又笑道:“我自家讲就罢了,人家说我是不依的。我就是没有姊儿妹儿的吃堂子饭,你不晓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一句话么?何况我目下又是做的甚么事呢?”
我同素兰正在那里谈得起劲,忽见相帮送了一封火烧三角的信进来,说是客栈里茶房送来把我的。我听了倒吃了一惊。再接过手看那信面上,确是写着我的名字,还贴着双挂号的邮票。我虽未拆开,早已猜着,不是甚么好消息。当时依我心中的念头,这封信连拆都不必去拆他,定是我妻子身上甚么事,最好拿过来付诸一炬,免得看出不好的话来,反添苦恼。无奈素兰一定不肯,早替我代拆代看了,他还未看了一两行,就大惊小怪的道:“哦!不好了!姊姊……”说到这里,又顿住口,对我望了一望。我道:“你说,姊姊怎么?”素兰道:“姊姊不怎么!不过近日偶感时症,服了两三贴乩方,反觉病势沉重起来,嘱你迅速回里,料理后事。照我看这封信上的话,闪烁得极,多半是凶多吉少的样子。不是我来劝你,一个人夫妻的情分却不可以忘却,你要赶紧的回去望望才好!”
我耳朵里猛听乩方两个字,便忙对素兰问道:“乩方么,但不知是哪里坛上发的?”素兰道:“不是你提我这一句,我倒忘却了。”说着,便把那封信又翻过身看了一遍,不觉失声道:“不好了!可被我说到坏时刻上去了。姊姊服的药,就是那吃死陈六舟的坛上求来的!”我道:“怎么?陈中丞是被乩方吃死的吗?你又从何知道的呢?”素兰笑道:“这句话说起来,要惹人家说是无巧不成书呢!我不怕你笑的话,我自从吃了这碗风流饭就没有回家过。及至来到上海,那更是一日到夜的没有闲空了。今年春天,刚巧我母亲有病,就一连发几次信来,催我回去。我也恐怕他年纪太大了,一时死了不得见面,岂不是做儿女的一宗恨事吗?当下就把堂子里的事,一应都交给老二,托他代我照料几天,趁此就回扬州去走一趟。不意我搭的那只小火轮才到了钞关城外,早听见一片人声嘈杂的声音。我怕是沿河人家闹火,赶忙走出舱外一看,见那岸上的人比上海四马路还多。原来是几名江都县的护勇押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前面还有一个戴缨帽的人,手里提着一面更锣,在那里一头走着,一头敲着,犹如耍猴戏的一般。我看了心中甚不明白,当时向船上人探听,也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他是犯的个甚么罪。后来,我坐轿进城,在路上听见有几个书呆子谈心,一个说:『岂有此理!这不是其父攘羊,其子证之了么?』又有一个说道:『岂但是岂有此理呢!简直是岂有此外了!』我听了格外的不明白了。又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指的这件事,不是指的这件事?难不成那老者做贼,是他儿子告发的么?或者他还有个父亲在堂,做出下流的事来,牵累他去做证见么”这么一想不好了,我竟想到胡涂套里去了,索性将他丢过一边。及至回到家里,为着我母亲的病,一连几日,衣不解带,忙得个人天昏地暗的,哪有闲工夫再去问别的事。好在我母亲是害的个思儿病,只要见着我的面,再服上两贴元宝汤,那病也就好了。直至我回上海的那日,在路上偶然向一个同船的扬州人提起这件事,谁知他全知道,就告给我。
“原来扬州有个阔绅衿,就是我所说的那个收徐老虎做门生的陈六大人。他在安徽巡抚任上就喜欢看经念佛,闹得个抚台衙署一日到夜的和尚道士不离门。后来他属下有个合肥县,出了一件奸占民妻,攒殴本夫致命的案子。他当下不问闹事的是谁,就在该县通详上批了一个『彻底根究』。由此开罪巨室,不到一礼拜,就奉到调署顺天府尹的电旨,还注明『新抚未到任以前,着该省藩司护理』的字样。虽然知道是这件事的祸水,究竟君命难违,只得勉强接了顺天府尹的印。不到几日,他就乞休回里。由此更是一味的徜徉山水,迷信神权,每日同一班倚佛穿衣、赖佛吃饭的东西在一处鬼混。又在本城创建了一所吕祖坛。那个押着游街的老者,就是这吕祖坛上的总经理。因为他善于扶乩,为六舟中丞所赏识,就派了他这个执事。平日公馆里,无论大小人有病,都归他请乩仙吃药,竟有造化高医好了的。
“一日,也是冤家凑巧,陈中丞得了个伤寒症,就叫一名家丁到坛上求药。那位总经理也不问清病源,意谓年老的人都是气血双亏的症候居多,就架起乩笔,在沙盘里胡里胡涂的画了一味独参汤。公馆里的人也就胡里胡涂的照方检药,煎出来把病人吃下去。你想,伤寒是个何等病,可是能服人参的?所以一下咽,就气阻神昏,不到半日,早赴阎老五家里去吃中饭了。当陈中丞未死之先,曾经同六太太谈过说:『这吕祖坛上,是我一生的心血所成,经营缔造,煞费苦功。倘我有个不测,要想我那两个儿子照应,恐怕是万万做不到的。你可紧记着:千万在丧费项下,减省一千两银子,送到坛上去做永远得香火之用。』不意这句消息早被个跑上房的小斯传到总经理耳朵里去。两个商议着,要想出个主意来骗这笔捐款,后来竟被他想着了。”
“那一日,借着敬吊为名,答讪着走到孝幔里,笑成了一幅老太太的脸,对六太太道:『晚生有句话,要过来禀知』六太太见是乩坛上总经理,不好怠慢,忙叫人拉了一把椅子进来请他坐。他一面嘴里答应着不敢,一面斜欠着屁股在椅子边上坐下。用一只手理着胡髭说道:『晚生替老太太回,恭喜老大人已经做了本省的都城隍了!』六太太笑道:『老先生,你怎么知道的?』他又把身子欠了一欠道:『晚生平日承老大人的恩典,实在看得起。如今他老人家虽说归了天,未免有人神之隔,然而他老人家虽死犹生,一灵不昧,迥非寻常人可比。再加这个吕祖坛又是他老人家心血组织的,正是交通人神的所在。所以昨日特地亲自临坛,,一切言语举动,比平时待晚生还要好,说了许多阴阳暌隔,不能时常见面的话。又说有甚么一千两功德银子已经同老太太说过了,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