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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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他被我一收拾,竟是哑口无言,只翻着两只又黄又大的白眼,煽了煽的望着我干笑。及至见我说急了,却又撇着嘴要哭,无奈把眼睛挤红了,竟连一点儿眼泪都没有挤得出,只是尽够伸着头,闭着眼,望我发怔。我看了他那种非痴非傻的神理,真是又要好气,又要好恼,怎么一个个只要他离父母过早,来不及受教育,就竟会变成这种样子的呢?罢!罢!罢!我也是同他会少离多,又何必认真计较呢?不如乖乖糊乖乖的,大家胡混一场罢了,当下就一向无话。
不觉在家里勉勉强强的又过了两个年头。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那年已是三十正岁。屈指从十九岁上往金陵数起,二十岁上随李筱帅赴皖南道任,二十一岁前往粤东,二十二岁又由翻东折回桑梓,即于本年冒险北上。那以后二十三、四、五、六、七、八,便都在沪江株守了。所以其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以致叙事间,不能与岁时风景,一一吻合。如今在家里,又已不知不觉的两度春风,我想无论是个甚么人,精神寿数,都如石火电光瞬息易逝的,可能学那些不知死活的人,有了一个黄脸婆子抱着过一世,便死心塌地的与草木同朽呢?
当时我一个人想定,就去同我妻子说明白了,即日动身,仍由水路坐民船到镇江,再定往何处的宗旨。不意那一路上的河线都被三十一帮,五十一搭的大小米船,拥挤得实实壁壁,不能行走,以至每日间只可进十数里路便要住下。我看了看,真是心里不懂,怎么岁岁闹年荒,处处说米贵,还会有这许多成船累载的米谷往南装运呢?难不成人说扬州虚子,竟连年荒米贵,都可以随嘴虚得来的吗?我后来又一想,哦!是了,莫非是地方上官绅办的平粜罢?何以我在家里,就简直儿没有接到过父母官的照会呢?然而细细的想起来却又不像,何以呢?若说他既是装了来办平粜的,就该派沿途交兑才是,怎么如今又是一船船的朝南路开去呢!再看那些米船上,不是挂了英国的商旗,就是悬着美国的国徽,并没有一只船是用的我们自己国里的那条五爪金龙。总之,都不会有地方上办善举,再去借重外国人洋旗做免税单子的道理的。大约那其中想必都有个缘故,不过是我不时常出门,所以就这样的少见多怪了。倒不如去问一问人,还可集思广益,省得白费了无益的脑筋去瞎猜他,又做甚么呢?
我就一时想站起身来往舱外走去,不意猛听得邻船上有一个客人,同着那米帮里争走航路,以致两下吵闹不休。后来我再一留意,只见那米船上踱出个一五十余岁的人,长瘦身材,三绺胡须身上穿了一件湖色杭绉的接衫,手里摇着一柄古而且大的旧团宫扇。我一时望去,那扇上的字看不清楚,只有末了一行“小乡观察大人雅政”,须微觉得笔画大些,还可以依稀彷佛的认得。当下听他对着那邻船上的客人喝道:“呔!你是哪里碰出来的外国野人?就不知王法么?可晓得我们这运米出口是因为谷贱伤农,奉到皇上圣旨,总督命令办的,你是甚么人?敢伸头领项的来阻挡运路?莫不要活得不耐烦,想去尝那毛竹笋煨肉的滋味么?这时邻船上客人,在回声骂道:“呸!我倒摊不着尝毛竹笋煨肉,就怕你们这一班要钱不要命、丧尽天良的混账行子,转瞬之间,即要饿得自家吃自家的肉了,怎么还来说我是外国野人呢?就不去想想看,你们自己究竟是做的甚么丧心病狂的事,哪里来仍有这一副在城墙上撞一百个来回都不得破的厚脸,犹敢耀武扬威的对着我赌咒呢?”我听了听他们两人的说话,却有几句懂,却又有几句不懂。但那邻船上的人,不说那米船上人骂人,反倒说他是自家赌咒这一句话,未免觉得调侃得极,新鲜得极。我就意欲想插上去,假作鲁仲连为名,便中问他一声那些来船究竟是何来历。
谁知还未等我开口,那邻船上人就早一拉着我问道:“你可是江苏人么?”我笑道:“正是!正是!你又问我这句话做甚事呢?”那人道:“你既是我们江苏人,就不妨告给你一宗切己的利害事,好让你明白明白,转眼嘴里饿得淌清水的日子,知道这件比黄连还加十倍的苦,是谁给你吃的。”说着,又拿手指着南边道:“你知道现在做我们江苏制台的不是那个大帅周福么?他是从山东巡抚任上调了来的。听说这个人虽是没有甚么大坏处,然而是已成了衣架饭囊尸居余气的废物了,每日只有一两点钟可以稍清白些,勉强说话办事,那其余的一应用人行政,都是归他大少爷做主。一把擒拿的儡傀登场,线索在手,从来外间事的只要鸡蛋札破孔,就得会惹蚂蚁来钻。可巧此时上海潮汕各帮的米业董事,正想设法破坏这禁米出口的一件公事,当下就先去同一个素有名的商会里老总商议,要叫他利用平日普救同胞热心公益的名誉,去运动周少大人,好达这一宗弛禁米谷出口的目的。不意后来被他们用了些鬼圈套,没有多日,竟把弛禁上谕也弄准了,制台饬知上海道开放洋米的札子也下了,所以现在各处的米贩子,都成船累载的将我们内地里食米,皆向外洋装运。照这样剜却心头肉,医了眼前疮的闹法闹起来,还怕我们江苏人的身家性命不在那几个囤积居奇的米伧手里送掉了么?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他们简直儿把我们国民的生命都装了去。你想这件事做的可恶不可恶?难怪连那周督帅自己都说他们虽逃国法,难免天诛呢!”
我道:“照你这样的谈吐,岂不是一个偌大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连奏案都是他大少君做主么?”那人道:“怎么不是呢!我有个亲戚前天才从南京来,他一向就是做制台衙门的房科,所以无论是甚么案卷,都要比别人家知道清楚点。我记得他说,制军每日有八只箱子,类皆下行上奏的公事,呈把他老人家画行的。但平时却都归他大少爷代看代画,惟有这一天冤枉凑巧,周老头子忽然高兴,就扶着一位最得宠的姨太太下到签押房里,想画一两件公事,作为醒醒目。哪里顺手拿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苏松常太兵备道兼江海关监督为遵札申报开放米禁日期由。』可怜就把他险些儿气得三魂杳杳归空际,七魄悠悠返太虚,一口气不来,呜呼哀哉!后来过了好一会,才跺着脚叹道:『唉!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说过了这一句,便一迭连声的叫戈什去喊大少爷。不意喊了半日,大少爷都没有喊得来。此时那位姨太太心里想道:怪不得前天大少奶房里的丫头,送那二千两银子一张汇丰期票过来,说是甚么上海米业董事教敬我的,当时我也胡里胡涂的就收下了。不料今日弄出这么一件笑话来,我若不在内做个解人,还有谁能来担这肩重任呢?既得人钱献身,就该与人消灾才是呀!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忙将周老头子连拖带抱的抱到一张醉翁椅上,轻轻躺下。恰好去喊大少爷的那个戈什,也同着一个伺候账房的家人走进来,回道:『替老爷回,(凡文官三品以上,例得称大人者,本署中所用仆从,仍以老爷呼之,非同武职大员,即无事时,家人父子中,亦以某大人某少大人互相推许也。)大少爷不在衙门晨,今天一大早,就坐了一壶南洋官轮到苏州去了,听说是为甚么抢米暴动的事。适才老爷派人下去喊,家人又到大少奶奶那边去问了一问,据房里人回,还要顺便弯一弯上海,同几个米董算……』不防那姨太太正在周督帅椅子后面站着,为着这件事出神,忽听见他回说到上海去同甚么米董算账,就不等他吐完这一句话,便狠命的举着两只尖如春笋,白如凝脂的嫩手,对准那回话的家人不住摇摆,想止他莫要再往下说。可巧这时候周玉山业已又如醉如痴的沉沉睡去了,且喜并未听见一字。那家人同伺候签押房的戈什哈,猛见姨太太装出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来,对他摆手,也就立时住了嘴,不敢再说,只得笑了笑,点点头退将出去。及至稍停一刻,老周梦醒过来,恍如在封神榜上赵公明的妹子琼霄娘娘那颗混元金斗里翻了一转,所以适才的事件,也就浑同隔世,不再记忆了。你想:这一班已达到胡涂极点的胡涂虫,伪君子的做伪君子,活死人的做活死人,一旦政府里诸公叫他掌着封疆大吏领袖群商的重柄,怎么能不把我们种族社会那百万生灵,当作南洋『猪仔』贩卖呢?”我笑道:“你且莫要动气,姑且听我说来!”正是:
鹤唳竟天原有意,
鸿嗷遍地岂无因?
要知我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再讲。
第二十回 晴川阁两次宴嘉宾 黄花涝一番谈骗术
我笑道:“你老哥且不要动气,自古非常事,必待非常人而后做。但事既非常,哪里会再叫你我寻常人得知道的呢?你且看那几个不知名姓、无足重轻的海外华工,他们尚肯拼着老命去设法抵制,虽说虎头蛇尾,成效未彰,然而是美孚洋油、茂生香皂也很受了他们一番挫折呢!甚至影响所及,连胡礼记制造的卫生绒衫裤都大亏其本。岂有这弛禁米粮出口的一件事,系关乎全局安危,倒反不细心研究的么!或者他们里面当局确有把握,不过你我旁观的人学浅才疏,未能领略得到耳,也未可料呢?”那人道:“有甚么把握不把握?无非是死命的抱了那一句谷贱伤农的病话,一层层的骗去罢了!我别的都不怕,只恐现在兴高采烈的卖出去,固然是不贱。明日再要鬼哭神号的买进来,那也就可想而知的不能不贵了。好在是他们抱的儿子当兵不肉疼,苦有大家来吃,便宜只是几个少数人去讨,这不同鹬蚌相争,渔翁获利吗?已成中国数千年父传子,子传孙的发财老门道。如今叫我一个人干作气,又有甚么用处呢?落得惹人家笑话一场,说发羊颠疯罢了!”
我笑道:“你既晓得卖出去不久就要再买转进来的,那又何必自寻苦恼去干作气呢?依我说,这事还不算得我们中国的文明进步吗?不然,你看哪一国能有连食米都配出洋游历的呢?但我很有一件事不放心,惟恐沾染了外人平权革命的毒气,一经回国担任平粜义务,设使弄到饥民喉咙管里暴动起来不服吃,或者就是吃下去,竟在肠胃部当作天津火车站一样放上两枚炸弹,又怎么了呢?”不意那人被我一句话,竟也说得笑将起来。再看两旁边所有的米船,早已走去大半,那河道说像是平空的宽了好些。由此我便叫管船的挨着当儿,一步步前进。直至第四日午后,才挨到扬州三叉河,换坐小火轮过江。
谁知我一到镇江,就听见金山寺一个方丈他告给我说,周督帅的少爷在苏州客死了的信。我不觉一时间毛发悚然起来,惊道:咦!虽免人诛,难逃天罚这一句话,竟被他活死人的老子骂着了么?怪不得外国人民事诉讼法上,要叫一公堂的官民邻证,都指手画脚去对着上帝发誓呢!但我还有一句不懂的话要说,如今那些讲西学的人不是尝笑我们为迷信神权吗?何以外国人又十分相信上帝呢?难不成他们的上帝是一种非怪非妖,非人非畜,所谓姜子牙的坐骑四不相去冒充的么?倘也是鬼神一流人物,竟连打官司都要去借重他,做升降祸福的大主宰,岂不更比我们中国人平日不烧香,临时抱拂脚的那般宗旨,还要加倍迷信么?可笑一般新学界种子,就闭口咋舌不去同人家驳诘了呢!就照从前旧社会里那些《太上感应篇》上甚么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说起来也不过是千篇一律,勉人家自己去做好事,做好人,何尝落有半点权柄在鬼神手里的呢?若要因为后世几个靠佛穿衣赖神吃饭的不肖僧道巫祝,便竟把历古大圣人作俑,神道设教的一番防微杜渐苦心,都连根辜负了,岂不是又成了因噎废食的那种局面么?再者,那周督帅的公子,不过因一时利令智昏,受人怂慂,遂致无端种了这么一个一路哭的因,就转瞬结了一个一家哭的果,怎不叫同他一案做手脚的人听着了,心里不觉得勃勃的乱跳呢?任凭他不信神权,藐视天道,我也总恐怕一经午夜扪心,未能自己罢?
当下就一个人在客栈里寻思了一番,又打算了一番,满想先到上海去望一望素兰,看他这两年可曾如意。及至转念一斟酌,若要他竟自美人已归沙咤蚱,那时我就韵士徒充没罪军了。至于往返徒劳,那都属小事,不过犯不着拿有用之精神,寻这无根之花柳罢了!虽说有情,又有甚么益处呢?倒不如还是照何西林的那句遗嘱,往湖北去走一趟罢!即或不大得意,好在还有许多熟人在那里,似乎不见得会有一处都不好的道理呢!我想定了,就往账房里去要了一张上水轮船票,立刻动身。
一路上那只轮船,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不上三日程途,已到汉口。当时暂将行李等搬往一家客栈住下。第二日,就渡江往藩署里去,探听何宸章公馆下落。不意他已于数月前得着黄花涝厘局的差事,久经不住在省里了。我听毕心里想道:“大凡外面事,有意栽花花不发,或者无心插柳倒可以柳成荫。既是姓何的不在省中,我倒不若先去见一见张向陶罢!或可得个机缘,也未可必。”当晚仍回汉口,辗转终宵,不能成寐。
第三日一大早,就在江干雇了一只红船,将所带一切行李铺盖,都移到武昌省城里去,拣所督署相近的栈房住下,从此一天天脚靴手版去随班谒见,不意一连跑了好几日,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后来还亏一个督辕传事号房,他私下对我说:“你老爷如果真要找我们家大人,须得好先去见一见丫姑爷,那才可以得窍呢!”及至我再细细的一问,方知现在做督辕武巡捕兼充中军卫队的那个张虎威,本来是制台厨房里一名挑水,也是他该官星发现了,不晓得他怎么样,会弄香帅一个得宠的丫头做大老婆。一时妻荣夫贵,不到几易春秋,竟保举至蓝顶花翎,尽先拔补都阃府,居然的是一名轻裘缓带,儒将风流了。看官们听真,我这句还是数年前的旧话,目下又已过了几个年头,恐怕那颗大红顶子是早经换上了呢!
闲话少说,彼时就谨遵那号房的台命,立刻备下一副大红全帖,写上“世教弟王某顿首拜”那一行俗字,又夹了一张官衔名片,随同年愚侄的手本,传将进去。不意还没有半个小时,忽见从暖阁里踱出一位五十余岁的文巡捕来,身上穿了一套半新旧的茜纱单袍,头上倒还是戴着一个五品式翎顶,手里把一大把子手本,拿得好像似一柄撒开的红婕扇一样,站立在大堂上,口中喊道:“由扬州来的王大老爷,初次禀到的某大老爷,均见。”说着,便将其余的手本,如同乱稻草相似,交给那号房拿将下去。
我其时眼中看得明白,耳里听得清楚,知道是已经得窍了,就想整一整衣冠,走将上去。谁知忽从官厅里跑出一个人,年纪约有十七八岁,身上穿了一身的时式簇新袍褂,头上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