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利益-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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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雨润与我同岁,只比我大几个月。但我不曾想到我的这位同龄人与我童年环境却有着天壤之别。我出生在长江边的一座历史名城,虽然城市不大,但却在三千年前就有了漂亮的城郭,孔夫子时代,我的出生地就有了“江南第一才子”言子先生,此人也是孔子惟一的江南弟子。我还知道在两千多年前我们那儿就是吴国都城了,从此姑苏名扬天下。我还知道就是我那个在长江边的祖籍宅居,在两百年前被“长毛”——太平天国的义士们烧过,之后还曾被军阀土匪和日本侵略者烧过。但三次大火之后我们的何氏宅居从未断过炊烟,相反越烧越兴旺。我从小看到的是“晨听茶馆声,夜闻江水拍”的江南之景。我企图追索过祖先的足迹,但后来发现他们都太皇族化和洋化了——有在唐明两朝为皇亲国戚的,有上世纪初就在美利坚和日本国当了议员、教授的……这就是我小时候所听到和看到的。
但作为本文主人公的这位同龄人在与我相同年龄段时则是另一番天地了。
那天我们到他老家去时,梁雨润的老父亲和老母亲都在家,二老身体还挺硬朗,听说我要了解他儿子的“身世”,便愉快地带我到了梁雨润的“生身地”。
这不是黄河么!大约在梁雨润父母现住所的两三百米之外,我忽然被脚下的一条弯曲的大河所惊骇。
是。梁雨润给我介绍,说他从小就在这黄河边长大。因为那时人们都很穷,尤其是像他这样属于“库区”的农民们,没有好地,只能靠河维持生存。在高高的黄土坡上俯瞰弯曲蜿蜒的黄河,会看到河的两边是宽宽的滩床,这些滩床现在已经绿荫成行,田地成方。梁雨润的母亲告诉我,他们那一辈就是从紧靠河床的土窑里出生的。到了梁雨润他们这一代,他们的“家”就从紧靠河岸的土窑往上搬了二三百米,但还是属于黄河的滩岸,还是清一色的土窑。从高坡下到十几米的岸滩上,在这里我看到了参差不齐地挖掘在岸崖上的一排土窑洞。从残留的油灯及墙上的张贴画可以看出,这里的主人离开这儿的时间并不长久。
“润儿是在这个窑洞里出生的。”梁雨润的母亲指着那三个窑洞之中的一个,颇为自豪地给我介绍。
“润儿应该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吧?是我带乡亲们破除旧观念,首先从河滩的窑洞里搬到了岸头的平原。”曾是村长的老父亲情不自禁地抚摸起那条土炕,久久没有缩回手,似乎还在感受土炕上的那丝微温。
这时我的同龄人也走进了这个给予他生命的土窑。梁雨润在里面端详着每一块黄土,仿佛要寻找昨天刻在土墙上的计算每年交学费的小账。他告诉我,当年为了从这个土窑走出去上学,他每天放学后背着竹筐,下到河滩,然后用嫩弱的肩膀,一筐一筐地将黄沙背到200米高的半岸处——自己家窑洞口,等背到可以装几车时,再将沙背到岸头,然后用小拉车拉到十多里远的县城,卖给那些需要黄沙的建筑单位。每拉1000斤是45元。而正是这四块五毛钱一车的黄沙,使梁雨润比别人更早地从河滩上走到了黄河岸头。
我几乎想笑:我的同龄人从原始式的土窑洞生活“进化”到现代人,仅用了二三十年!1971年,他随父亲和全家从黄河岸边的窑洞里,搬迁到了岸上的村庄,开始融入现代社会。但即使是这样,他们的家还在黄河边,每天都能听到黄河之水的咆哮声。
这就是中国的现实社会。一个古老和原始,落后和现代,永远相随相伴着的农业社会。我转身远眺一望无边的黄河滩,如今还有相当多的人家依旧在岸边的土窑洞里栖息繁衍,白天像梁雨润当年用竹箕背着黄沙,天黑后坐在坑头看着新世纪巴黎的流行时装表演节目。除了在饭后茶余议论议论天南海北的精彩世界外,一切都是昨天和前天的生活方式。即使是身为当地“大官”的梁雨润的家人,他的那位值得尊敬的老父亲,现在还是主要靠侍弄河滩上的那几十亩苹果树为生。
黄河为什么被中国人称其为“母亲河”,从这一天开始,我才认清了它的真实含义。在我理解中,人们之所以称其为“母亲河”,是因为这儿的人们无法离开这黄河母亲的乳汁,是黄河给予了他们的一切。这不仅仅是文化的概念,文化在包含人类社会的发展的诸多因素中占有多少份量?比得上人类生命的全部意义吗?
同时我现在也才明白,长江为什么不被长江人称其为“母亲河”,是因为长江人不用在长江的岸边挖土窑洞居住,长江人的身后是肥沃的稻田和飘香的柳枝,前面则是小桥流水的城市。
长江滔滔也无法比拟黄河涓涓给予那些在岸边土窑洞生活的人们的生命乳汁。
母亲总是在贫穷中更显伟大与慈祥。黄河属于这样的母亲,因而她成为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国的母亲当之无愧。
我也许在这时才更加意识到史英俊这样的黄河岸边的农民为何对失去土窑里那库果子有那份痛彻的悲愤。他发誓要找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和财产,其实他想找回的是他和他全家的生命。
我的同龄人,与史英俊同为从土窑洞里走出的梁雨润,当然比谁都理解史英俊心头的悲愤。
“老史,你尽管放心回家,只要查实你受害的事实,我一定会把这些丧尽天良的不法分子清除出司法队伍,让你安心走致富道路。”梁雨润说。
“谢谢你了,梁书记……”史英俊“扑通”跪下双腿。
“老史,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起来!”
“不。你就让我诚心诚意地为你磕几个头吧!”史英俊此时已经泪流满面。“这第一个头是我史英俊给你磕的。这第二个头是代孩子她妈磕的,她已经痴呆了,不能自己来磕。第三个头是代三个娃儿给你磕的,你一定得接受……”
“老史……”梁雨润不知说什么为好,只觉得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梁雨润跟谁也没打招呼,便独自来到了史英俊家。
“哎呀,是梁书记,你这么早咋就来啦?”刚刚起床的史英俊开门一看,吃惊不小。
“对不住了,老史。”梁雨润边招呼边进了史家小院,道:“昨晚一宿没睡着,一直想着你家的事,天明就来看看。不妨事吧?”
“哪里哪里,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亲自来。说真的,你怎么会来我们家呢?昨儿个你给我的一番话,我听了就想,即使我家的事再没人来处理,我也认了,因为我看到人民政府里有你这样的官在,我们庄稼人就心里踏实了。我真想不到你会来我家啊!”史英俊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梁书记,梁书记——”史家老少几口子这时已经闻声出屋,并在小院将梁雨润团团围住,齐唰唰地跪在他面前。
“看看,看看,老史,你让他们起来!快快。”梁雨润忙躬下腰,上前一个个扶起。
“坏人。坏人要完的。要完的……”史英俊的老伴披头散发。独自在院子里转悠,嘴里不停地说着同一句话。
看看坐在小板凳上将头埋在裤裆里长吁短叹的史英俊,和他披头散发的老伴,及一步不离跟在娘后面的那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梁雨润心头一阵阵酸疼:是那些不顾别人死活的家伙,让这么个原本富裕的农民家庭落得如此境况,真是罪不可赦。
梁雨润瞅着史英俊的小姑娘,突然想起道:“小娃儿,今天是星期天,你还背着书包干啥?”
“哇——”不想孩子大哭起来。哭得两只瘦小的肩膀在不停颤抖。
“老史,这孩子咋啦?”梁雨润感到奇怪。
“唉——”史英俊长叹一声,说:“自打前年一窑子的苹果被抢后,家里既要还贷,又要种地,一下落了9万多元的债,孩子她妈病成这个样都没钱上医院治,娃儿还哪上得起学……”
“这哪行?”梁雨润的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从里面掏了掏,正好是1000元钱,然后塞给史英俊:“孩子她妈的病要抓紧治,可娃儿上学一天也不能耽误。”
史英俊接过钱,双手抖动了半天。“娃儿,过来给梁书记磕头……”
“别别,老史,你不能这样作践我。知道吗,是我们这些党的干部没有把工作做好,让娃儿她们跟着受难。你再让她们向我跪下,不是在作践我们党吗?是我们工作没做好嘛!是该我们向娃儿她们请罪呀!”
梁雨润后来对我谈到他第一次进史家时的感受时说:“那一次我几乎是‘逃’出史家的,他们一家人要向我磕头,可我心里想要磕头的是我。是我们这些为官者没有管好自己的那一方天地,才使史英俊这样的百姓受了这等苦啊!”
我确信这是他内心的真实感受。同时也明白了他后来为什么在重重压力下义无反顾地一直坚持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
“老胡,把史英俊一案的案宗给我马上拿来,我要看!”从史家回到县城的办公室。梁雨润立即命令纪委的同志调当时几个部门处理该案的材料。
“真是岂有此理。这样一件事实清清楚楚的案件,竟然会办不下去!涉案人至今仍逍遥法外!这世间还有没有公道可言了?”梁雨润拍案而起。
“马上通知公检法司四个部门的领导到纪委,史英俊一案必须立即处理。不能再拖一分钟。如果我们再拖着不处理,就跟那些到他家抢苹果的人没什么区别、是一种犯罪嘛!”
“梁书记,单就这案件的性质我们都清楚,也知道该怎么惩治这些违法乱纪者,但为啥拖了这么长时间你知道吗?”
“不就是因为涉案人员都在执法部门嘛!”
“还不全是这个原因。还有另一个原因。”
“啥?你赶快说来。”
“这案是现任县委主要领导,前两年直接抓过但一直没有了结的案子。”
“这不是更需要我们抓紧办嘛!说明县委领导都非常关心此案!”
“你说的是其一。”
“其二呢?”
“这不明摆着:你要是把它弄清楚了,不是让县委主要领导下不了台嘛!”
“你!”梁雨润一听这话,眼睛就瞪大了:“你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为我着想。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尽快查清和处理了,可能使我的直接领导也许有些脸面不好看,但这仅仅是一个人的事,相反,我们如果处理不好,那全县的老百姓的眼睛都盯着我们,盯着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干部,那可是我们整个共产党的脸面嘛!”
纪委的同事们再也不说话了。其实大伙儿心里早冒了一团火,身为共产党干部,谁不想为老百姓撑腰?
“行。有你梁书记这话,我们就更不用担心啥了。你说吧,咋干?”
“史英俊苹果案的整个事实和性质不都很清楚吗?所有涉案人员都是司法部门工作人员,别人想治他们不是难吗?那好,根据党授予我们纪委的权利,现在我们就案件性质进行讨论,如果确属国家公务人员违纪违法行为的,我们就立即‘双规’他们。”
“对。我们举双手赞成立即对几个涉案人员进行‘双规’。”
“好!大家意见统一,那么我们立即行动!”梁雨润站起身,“等公检司法四个部门的领导一到,我们就宣布‘双规’决定。”
这是一次在夏县政法史上少有的行动,一天之内,公安和法院两个部门的10来个人同时被宣布“双规”,并且一个不漏地全部被送进了夏县重大案件的办案地——温泉二招。
司法部门历来是敏感部门,不到一个下午时间,全县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梁雨润他们的行动。据说那几天里夏县有点像经历了七级地震一般,特别是在小小县城内,只要大家一见面,就会情不自禁地相互问一句:“知道了吗?都‘双规’了!”
“双规”是《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监察法》赋予纪检监察机关的一项重要权力,是党内和行政机关在确实必要的情况下,对一些重要或复杂的案件所涉及的有重大嫌疑的党员、干部和有关人员进行内部审查的一种措施。其目的是查明真相,排除干扰,以便作出实事求是的处理。“双规”措施要求有关涉案人员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和交待。
俗话说:做贼者心虚。在史英俊“苹果案”中扮演主要角色的公安局刑警李将,法院执行庭杨东海等人被“双规”后,先是大吵大闹,根本不把纪委办案人员放在眼里,嚣张至极。
那几日,梁雨润由于劳累过度,正卧床输着液。当他得知这种情况时,不等汇报工作的同事找来医生,他就将输液的针头一拔,直奔距县城十里之外的办案地温泉二招。
“梁雨润,你在夏县才呆了几天,你算老几?竟敢把老子‘双规’?”那个自以为在夏县没人敢动他的李将,见了梁雨润,便大吵大嚷道:“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我要去告你们!”
“这是你应有的权利,但现在你得老老实实先把自己的问题说清楚!”梁雨润义正辞严地告诫他。
“我就是不说,你能怎么办?而且我还告诉你:在夏县这一亩三分地上,我李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梁雨润敢拦我?让开,我要回家!”李将猖狂地扒开办案人员,凭着那身五大三粗的身板,满脸杀气腾腾地欲往外走。
“李将,你给我站住!”梁雨润快步上前大喝一声,将其堵在门口。“你要不交待清楚问题,想出这门一步,我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兴许沾了一身土匪习气的李将还从未遇见过有人敢这样在他面前说话,也许这外强中干的家伙做贼心虚,总之梁雨润的凛然正气,如同巍峨泰山,震得李将连连后退了几步,没敢再越门槛一步。
在夏县能把李将这“茅坑里的石头”给摆平,一直在反腐治恶第一线的纪委同志们还是头一回见。“梁书记,有你在,什么样的案件我们都敢接了!”办案人员士气大振。
然而由于“双规”人员都是从事过公安司法工作,他们的反侦察能力也相当强。
一旦当他们明白自己陷入困境之时,第一个职业性的反应便是是订攻守同盟。由于这个案件在这之前就有过两次立案调查,这批“双规”人员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立马变守为攻,而且态度极其蛮横。参与此次立案的纪委办案人员,过去出于工作上的需要,也曾同这些被“双规”人员共过事,也一起办过案,相互之间都十分了解,对方甚至对办案人员家住在什么地方,孩子上几年级,什么学校,都一清二楚。
“兄弟们,咱都是夏县的乡里乡亲,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们千万别为那个姓梁的卖命,人家是孤身一人,吃饱了一个饿不着全家。你们哪能跟他一样?要是把兄弟们逼急了,即使我们没机会回去,你想我们的那些兄弟、孩子,他们会饶得了你们?”有人使攻心战术。
有人则来硬的:“‘双规’算啥个东西?老子不怕。别看你们现在神气,老实告诉你们这些人:即使今天老子一劫难逃,被你们判个十年八年。可就是等十年八年后,老子还年轻着哩!到那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案情比预期的要艰难和复杂得多。加上这些“双规”人员嚣张气焰和他们身后的强大社会关系网,使得个别办案人员也产生了畏难情绪。刀光剑影的较量刚刚开始,军心不稳是梁雨润感到最担忧的。那些日子他除了必须的其它工作不得不离开外,一直坐镇办案现场,以振军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