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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00高行健:灵山-第4章

小说: 2000高行健:灵山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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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至极。
    “拜寿开始!那众小妖魔。”他哈依依哎呀呀,左转身拱手作拜寿状,右转身
摆摆手,做老妖精唱道:“免了,免了。”
    这故事讲了一千年了,你在她耳边说。
    还会讲下去,她像是你的回声。
    再讲一千年?你问。
    嗯,她也抿嘴应答,像个调皮的孩子,你非常开心。
    “再说那陈法通,本来七七四十九天的路程,他三天就赶到了这东公山脚下,
碰上了王道士,法通顶礼道:贤师有请。那王道上答礼,客官有请。请问这蓝广殿
在何处?问那做甚?那里出了妖精,可厉害呢,谁敢去呀?在下姓陈,字法通,专
为捉妖而来。那道士叹了口气说,童男童女今天刚送去,不知蛇妖入肚了没有?法
通一听,呀,救人要紧!”
    啪的一声,只见这说书人右手举起鼓锤,左手摇着铃圈,翻起白眼,口中念念
有词,浑身抖索起来……你闻到一种气味,浓烈的烟草和汗珠中的一丝幽香,来自
她头发,来自于她。还有僻僻剥剥吃瓜子的声音,那吃瓜子的也目不转睛盯着罩上
了法衣的说书人。他右手拿神刀,左手持龙角,越说越快,像用嘴皮子吐出一串滚
珠:
    “三下灵牌打打打三道催兵符尽收庐山茅山龙虎山三山神兵神将顷刻之间哦呀
呀啊哈哈达古隆冬仓嗯呀呀呀呜呼,天皇皇地皇皇吾乃真君大帝敕赐弟子轨邪除妖
手持通灵宝剑脚踏风火轮左旋右转。”
    她转身站起,你跟着也迈过人腿,人们都转而对你们怒目而视。
    “急急如律令!”
    你们身后哄的一阵笑声。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干吗不听下去?
    有点想吐。
    你不舒服?
    不,好些了,里面空气不好。
    你们走在街上,街旁闲坐聊天的人都朝你们望着。
    找个安静的地方?
    嗯。
    你领她拐进个小巷,街上的人声和灯光落在身后,小巷里没有路灯,只从人家
的窗户里透出些昏黄的光亮。她放慢了脚步,你想起刚才的情景。
    你不觉得你我就像被驱赶的妖精?
    她噗哧笑出声来。
    你和她于是都止不住格格大笑,她也笑得都弯下了腰。她皮鞋敲在青石板上格
外的响。出了小巷,前面一片水田,泛着微光,远处模模糊糊有几幢房舍,你知道
那是这市镇唯一的中学,再远处隆起的是山岗,铺伏在灰蒙蒙的夜空下,星光隐约。
起风了,吹来清凉的气息,唤起一种悸动,又潜藏在这稻谷的清香里。你挨到她的
臂膀,她没有挪开。你们便再没有说什么,顺着脚下灰白的田埂,向前走去。
    喜欢吗?
    喜欢。
    你不觉得神奇?
    不知道,说不出来,你别问我。
    你挨紧她的手臂,她也挨紧你,你低头看她,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得她鼻尖
细小,你闻到了那已经熟悉了的温暖的气息。她突然站住了。
    我们回去吧,她呐呐道。
    回哪里去?
    我应该休息。
    那我送你。
    我不想有人陪着。
    她变得固执了。
    你这里有亲友?还是专门来玩的?
    她概不回答。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你还是送她到了街上,她径
自走了,消失在小街的尽头,像一则故事,又像是梦。
    6
    在海拔两千五百公尺观察大熊猫的营地,到处在滴水,被褥都是潮湿的。我已
经住了两夜,白天穿着这营地里的羽绒衣,身上也总潮呼呼的。最舒服的时候,是
在火堆前吃饭,喝着热汤。一口大铝锅用铁丝吊在伙房棚子的横梁上,底下架着的
树干不用锯断,架起在灰烬上顺着烧,火苗冒起足有一两尺高,又可以照明。每当
围着火堆吃饭,有一只松鼠总来,蹲在棚子边上,滚圆的眼睛直转。也只有在吃晚
饭的时候,人才聚齐。有几句玩笑。吃完晚饭,天也就全黑了,营地被魁黑的森林
包围着,人都钻进棚子里,在煤油灯下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长年在深山里,该说的都已说完,没有新闻。只有一位雇的羌族山民,从
海拔两千一百公尺的卧龙关,进山后最后的一个村落,每隔两天,用背篓背来些新
鲜的蔬菜和整片的羊肉或猪肉。保护区管理处离村子也还远。他们只有一个月或几
个月才轮流下山休息一两天,去管理处理发、洗澡,改善一下伙食。平时的假日都
积攒起来,到时候乘保护区的车子到成都去看女朋友,或是回到其他城市他们自己
的家,对他们来说,那才是生活。他们没有报纸,也不收听广播,雷根,经济体制
改革,物价上涨,清除精神污染,电影百花奖,等等等等,那个喧嚣的世界都留给
了城市,对他们来说这都太遥远了。只有一位去年才分配来这里工作的大学毕业生
总戴着耳机。我凑近他身边,才听出他在学英语。再有一位在油灯下看书的青年人,
他们都准备报考研究生,好离开这里。还有一位,把白天接收到的无线电讯号,按
测定的方位,一一画在一张航空测绘的座标图上,这些讯号是由被诱捕套上无线电
颈圈再放回到林海中去的大熊猫身上发射出来的。
    同我一起进山在这山里连续转了两天的那位老植物学家早已躺下不知是否睡着
了,这潮湿的被褥里我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和衣躺着,连脑子也好像冻僵了,而山
外正是阳春五月。我摸到了一只草蚤,盯在我大腿内侧,是白天在草丛中转从裤腿
里爬上来的,有小指甲这么大,硬得像块伤疤。我按住使劲揉搓,也还拔不出来。
我知道再使劲就会拔断,它那紧紧咬住的头嘴就只能长久长在我皮肉里。我只好向
我旁边铺位上的营地的一位工作人员求援,他让我脱光了,在我大腿上猛一巴掌,
就手把这吸血鬼拧了出来。扔进灯罩里,冒出一股肉馅饼的气味。他答应明天给我
找一副绑腿。
    棚子里十分安静,听得见棚子外、林子里,到处都在滴水。山风由远及近,并
不到跟前来,就又退了回去,只在幽远的山谷里喧哗。后来,我头顶上的板壁也开
始滴水了,好像就涌在被子上。漏雨了?我无意起身,里外反正都一样潮湿,就由
它一滴,一滴,滴着……后来,听见了砰地一声,清晰又沉闷,在山谷里回荡。
    “在白崖那个方向,”有人说了一句。
    “妈的,偷猎的,”另一个人骂道。
    人都醒了,或者说,就都没睡着。
    “看一看时间?”
    “十二点差五分。”
    就再没有人说话,似乎等着枪声再响。而枪声也就不再响。这种破碎了又悬置
的沉寂中,只有椰子外的滴水声和抑郁在山谷里的风潮。你就似乎听见了野兽的踪
迹。这本是野兽的世界,人居然还不放过它们。四下的黑暗中都潜伏着骚乱和躁动,
这夜显得更加险峻,也就唤醒了你总有的那种被窥探,被跟踪,被伏击的不安,你
依然得不到灵魂中渴求的那分宁静……
    “来了!”
    “谁来了?”
    “贝贝来了!”那大学生喊道。
    棚子里一片忙乱,大家都起来了,跳下了床。
    棚子外面呼味呼味喷着鼻息,这就是他们援救过的,产后病了的,饥饿的,来
找寻食物的熊猫!他们就等着它来。他们就相信它会再来。已经又有十多天了,他
们都算着日子,他们说它肯定会来,在新竹笋长出之前,它就还要再来,而它就来
了,他们的宠儿,他们的宝贝,用爪子扒搔着板壁。
    有人先开了一线门缝,拎着一桶玉米粥闪了出去,大家跟着都跑出去了。朦胧
的夜色中,一只灰黑的大家伙正一摇一摆,走动着。那人将玉米粥立刻倒在盆里,
它跟上前去,呼哧呼哧着粗气,手电光全落到这黑腰围黑眼睛身躯灰白的野兽身上。
它也不理会,只顾着吃,头都不抬一下。有人抢着拍照,闪光灯直亮,大家轮流凑
近它身旁,叫它,逗它,摸一下它那硬得像猪棕样的皮毛。它抬起头来,人又都匆
忙逃开,钻进棚里。毕竟是野兽,一只健壮的熊猫可以同豹子格斗。它第一次来把
盛食物的铝盆也嚼碎了一起吃下,消化不了的一颗颗铝豆再排泄出来,他们都追踪
过它的粪球。曾经有一位记者,为了宣传大熊猫像猫咪一样可爱,在山下管理处诱
捕到的熊猫饲养场里,企图搂住它合影,被一爪子抓掉了生殖器,当即用车子送到
成都去急救。
    它终于吃完了,抓了根甘蔗,咬着,摇晃肥大的尾巴,钻进营地边上的冷箭竹
和灌丛中去了。
    “我说过贝贝今天要来的。”
    “它多半是这时候来,总在二点到三点之间。”
    “我听见它呼哧呼哧在抓搔门板。”
    “它知道讨吃了,这坏东西!”
    “饿坏了,一大桶全都吃光了。”
    “它胖了些,我摸的。”
    他们谈论得这样热情,讲述每一个细节,谁怎么先听见的,谁先开的门,怎么
从门缝里看见它,它怎么跟踪人,怎么把头伸进桶里,又怎么在盆子边上还坐下了,
怎样吃得津津有味,谁又说它在玉米粥里还放了糖,它也喜欢吃甜的!他们平时都
很少交谈,可谈起这贝贝,就像是大家的情人。
    我看了看表,这前后总共不超过十分钟,他们谈起来却没完没了。油灯都点亮
了,好几位索性坐在床上。可不,山上这单调寂寞的生活,就靠这点安慰。他们从
贝贝又讲到了憨憨。先头那一声枪响,叫大家都担心。贝贝之前的憨憨,就是被山
里的一个叫冷治忠的农民打死的。他们当时收到憨憨的信号,好多天都在一个方位
不曾移动。他们判断它大概病了,情况严重,便出发去找寻。结果在林子里一堆新
上下挖出了憨憨的尸骨和还在播放无线电讯号的颈圈。又带着猪犬跟踪搜索,找到
了这冷治忠的家和吊在屋檐下卷起的皮子。另一只也诱捕过带上了颈圈的莉莉的讯
号就干脆消失在茫茫的林海里,再也不曾接收到。是被豹子捕食时也把颈圈咬碎了,
还是碰上个更为精明的猎人,用枪托把颈圈也砸了,就无从知道。
    天将亮时分,又听见两声枪响,来自营地下方,都很沉闷,回响在山谷里拖得
很长。就像退膛时抢膛里的烟子,回旋着不肯消散。
    7
    你后悔你没同她约定再见,你后悔你没有跟踪她,你后悔你没有勇气,没有去
纠缠住她,没有那种浪漫的激情,没有妄想,也就不会有艳遇。总之,你后悔你的
失误,你难得失眠,但你竟然一夜没有睡好。早起,你又觉得荒唐,幸亏没有莽撞。
那种唐突有损你的自尊,可你又讨厌你过于清醒。你都不会去爱,软弱得失去了男
子的气概,你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后来,你还是决定,到河边去,去试试运气。
    你就坐在凉亭里,像那位采购木材的行家说的那样,坐在亭子里看对岸的风景。
早起,渡口十分繁忙。渡船上挤满了人,吃水线到了船邦子边上。船刚靠码头,缆
绳还没有拴住,人都抢着上岸,挑的箩筐和推着的自行车碰碰撞撞,人们叫骂着,
拥向市镇。渡船来来回回,终于把对岸沙滩上候船的人都载了过来,渡口这边也才
清静。只有你还坐在凉亭里,像一个傻瓜,煞有介事,等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一
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女人,像白日做梦。你无非是活得无聊,你那平庸的生活,没有
火花,没有激情,都烦腻造了,还又想重新开始生活,去再经历再体验一回?
    河边不知何时又热闹起来了,这回都是女人。一个挨着一个,都在贴水边的石
阶上,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淘米。有一条乌篷船正要靠岸,站在船头撑篙的汉子冲
石阶上的女人叫喊。女人们叽叽喳喳也都不让,你听不清是打情卖俏还是真吵,你
于是竟又见到了她的身影,你说你想她会来的,会再来这凉亭边上,你好向她讲述
这凉亭的历史。你说是一位老人告诉你的,他当时也坐在这凉亭里,干瘦得像根劈
柴,两片风干了的嘴皮子嗫嗫嚅嚅活像个幽灵,她说她害怕幽灵,那便不如说呜呜
的像高压线上吹过的风。你说这镇子《史记》里早有记载,而眼前的渡口早年间叫
做禹渡,传说大禹治水就从这里经过。岸边还有块圆圆的刻石,十七个蝌蚪般的古
文字依稀可见。只因为没人认识,建桥取石才被炸掉,又因为经费筹集不足,桥也
终于未能建成。你让她看这廊柱上的格联,都出于宋代名士之手,你来找寻的灵山,
古人早已指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乡里人却不知道这里的历史,他们甚至都不
知道他们自己。就这镇子上一个个天井和阁楼里住的些什么样的人家,一生又一生
又怎样打发,要不加隐瞒,不用杜撰,统统写出来,小说家们就都得傻眼。你问她
相信不相信?比方说,那位坐在门槛上望呆的老太婆,牙全都掉光了,布满折皱的
脸皮像购了的萝卜,活脱一具木乃伊,只有深陷的眼窝里两点散漫无光的眼珠还会
动弹。可当年,人也有过水灵灵的年纪,那方圆几十里地,也还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谁见了不得看上两眼?现今谁又能想象她当年的模样?更别谈她做了土匪婆之后那
番风骚。土匪头子则是这镇上的二大爷,不管是他本家弟兄中他排行老二,还是金
兰结义,换贴拜的把子,总归镇上的人老少当时都叫他二大爷,有几分巴结,更多
的是敬畏。别看她坐的门槛里天井不大,可一进院子套着一进,从乌篷船上当年抬
进的大洋都用箩筐来装。她这会儿呆望着那些乌篷船,早先就是从这乌篷船抢了来
的。那时候她也像石阶上那些长辫子捣衣的少女,只不过屐的木屐而不是塑料拖鞋,
拎着竹篮下河边洗菜,一条乌篷船就在她身边靠岸。她未曾明白过来,便被两个汉
子拧住胳膊,拖进船舱,也未曾来得及呼救一团麻线便堵住了嘴。船撑出不到五里
地,就被几个土匪轮流霸占了,在这河上漂流了一千年的一模一样的乌篷船里,拉
上竹蔑编的篷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干这种勾当。第一宿,她赤条条躺在光光的
船板上,第二宿就得上船头生火做饭……
    你再说,说什么呢?说二大爷和她,和她怎么成为土匪的老婆?说她总坐在门
槛上?那时候不像如今有眼无光,她怀里还总搁着蔑匾,手上做着针线。那双养得
白胖了的手指绣的不是鸳鸯戏水,便是孔雀开屏。乌黑的长辫子也挽成了发譬,插
上一根镶了翡翠的银管子,画了眉毛还续了脸,她那番风骚竟没有人敢去招讪。明
底细的自然知道,那匾里面上搁的五彩丝线,底下却是一对乌黑发亮的二十响,子
弹全都上了膛。只要那拢岸的船里,钻出来官兵,这一双绣花的巧手就能把他们一
个个撂倒,而神出鬼没的二大爷,这时候准在屋里睡大觉。这婆娘被二大爷看中独
占了,也就随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妇道。这镇上就没有人告发?连兔子也懂得不
吃窝边草。她就活来了,像一个奇迹。至于有过善人美名的土匪头子二大爷,不论
旱路水路黑道上来的朋友,谁也讨不到他的便宜,临了竟还死在这婆娘手里。又为
什么?二大爷手狠,这婆娘更狠,要狠,男人狠不过女人。不信,尽可以去问这镇
上中学校里的吴老师,他正在编一本这乌伊镇的风物历史故事,受的是县里新成立
的旅游办公室的委托。旅游办的主任是吴老师侄媳妇的娘舅,要不这差事也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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