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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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个敢吭气的。它总不会自己飞上去吧?我还当是死人肉呢!也都忍住,没
一个敢笑。
不交代出来,全体停伙!
这大家都慌了,互相瞅着,可大家心里明白,除了偷谁能爬上去?眼光自然都
落到他身上。这小子低头,受不住,蹲了下去,承认是他夜里偷偷搁上去的,说,
他怕饿死。
用绳子了没有?队长问。
没用。
那你刚才还装什么洋蒜?就罚他妈的王八蛋一天不吃饭!队长宣布。
众人都欢呼起来。
偷儿放声哭了。
队长一瘸一瘸走了。
我还有个朋友,说他有件非常要紧的事,要同我商量。
我说行,说吧。
他说这事说来话长。
我说长话短说。
他说再简短也得从头讲起。
那你就讲吧,我说。
他问我知道不知满清的某位皇帝的御前侍卫,他对我说了这皇帝的圣名和年号,
以及这位侍卫长官的姓氏大名,说他就是这当年的显贵直系七世长孙。这我完全相
信,并不惊奇,他那位先人是历史的罪人或皇上的功臣,同他如今也不会有多大的
牵连。
可他说不,这关系很大。文物局、博物馆、资料档案馆、政协和古董店的都来
找过他,反复动员,弄得他烦恼不堪。
我问他莫非手上保存了一两件什么珍贵文物?
他说你还说少了。
价值连城?我问。
连城不连城地不知道,总归是无法估量,别说百万、千万,几个亿都不见得打
得住。他说那不是一件两件,从殷商以来的青铜礼器、玉壁,到战国的宝剑,更别
说历代的珍希古玩、金石字画,整整一个博物馆,早年刻印的线装的藏品目录就足
足四册。这上善本图书馆里可以查到,要知道是从他七世祖起一辈辈累集,直到同
治年间,二百年来的收藏!
我说这传出去当然不妙,我开始担心他的安全。
他说他安全没问题,主要是他再也不得清静,连他们家中,他们是个大家庭,
他祖父、父亲、叔伯各房的亲戚都接连来找他,吵个不歇,他头都大了。
都想来瓜分?
他说没什么可瓜分的,那十几万册古籍、金银、瓷器和别的家当从太平天国到
日本人到各派军阀就不知烧过抢过多少回,之后从他祖父、他父母手上又不知上交、
变卖、抄家过多少次,他现在手上一件文物也没有。
那还争什么呢?我有些不解。
所以这事还得从头谈起,他说,十分苦恼的样子。你知道玉屏金匾楼吗?这打
个比方,他当然说了这藏古籍珍宝的楼的名字,史书、地方志和他祖上的家谱里都
有这楼名的记载,如今他南方老家文物的部门人都知道,说是太平军进城放火的时
候,基本上已是一座空楼,大部分古籍风声吃紧先已运到他们家的田庄去了,至于
目录上的这批珍宝,后辈家人中一直传说,都偷偷窖藏起来了。他父亲去年病故之
前才告诉他,确实理在他故宅的什么地方,准确的地点父亲也不知道,只说他祖父
传下的他曾祖的一本诗文手迹里有一张墨线勾画的故居庭院的全景,庭台楼阁,花
园假山,错落有致,画的右上角写了四句偈语,便暗示的这批宝藏理的位置。可这
本诗文集子叫红卫兵抄家时一并席卷而去,之后平反也查无下落。那四句仍语老头
倒还背得,又凭记忆给他画了个故居祖宅的草图。他默记在心里,今年初去旧址实
地察看过,不过如今那一片废墟已盖上了好些楼房,有机关的办公楼,也有居民的
住宅。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都埋到楼底下去了,我说。
他说不,如果在楼底,盖楼挖地基早就寻出来了,特别是现在盖的楼房,那么
多地下管道要安装,地基都挖得很深。他找建筑工程队了解过,他们修建时没有发
现什么出土文物。他说他潜心研究过那四句偈语,加上对地形的观察分析,八九不
离十,他能把这位置确定下来,差不多在两幢楼之间一块绿化了的地方。
你打算怎么办?把它挖出来?我问他。
他说这就是他要同我商量的。
我问他是不是等钱用?
他并不看着我,望着窗外雪地几棵光秃的小树。
怎么说呢?就我和我老婆的工资,养一个儿子,刚够吃饭,别想再有什么开销,
可我总不能把祖宗这样卖了。他们当然会给我一笔奖金,一个零头的零头。
我说还会发一条消息,某某的七世孙某某捐献文物受奖的新闻。
他苦笑了笑,说,为分这一笔奖金那一大帮远近叔伯亲属还不得同他打破头?
冲这也犯不上。他主要想这对国家倒是一笔财富。
出土文物挖的难道还少了?就富了?我反问他。
是这话,他点点头,说是他又一想,要是他那天得个急病,再不,碰上个车祸
死了,就鬼都不知道了。
那把这几句倡语传给你儿子好了,我建议道。
他说他不是没想过,可他儿子长大要是不成器再卖了呢?他自问自。
你不会先关照他?我插了一句。
儿子还小呢,让他安心念书吧,说别叫他儿子将来再像他这样为这屁事弄得神
经衰弱,他断然否决了。
那就留点东西叫后人考古的也有事做。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想了想,巴掌在腿上一拍,得,就照你说的办,由它埋着吧!他这才起身走
了。
又有朋友来,穿件崭新的雪花呢大衣,脚上是一双光亮的三截头缕花镶边的黑
皮鞋,像出国进行国事访问的干部。
他一边脱大衣,一边大声说,他做买卖发了财!今日之地已非昨日之他。大衣
脱去,里面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硬领衬衫上还打了一条红花领带,又像是驻外公司
的代表。
我说这天气你穿这点在外面跑也真不怕冷。
他说他不挤公共汽车了,叫出租车来的,他这回住北京饭店!你不相信怎么的?
这种高级宾馆不能只外国人住!他甩出带铜球的铸有英文字样的钥匙串。我告诉他
这钥匙出门应该交给旅馆服务员。过去穷惯了,钥匙总带在身上,他自我解嘲。然
后便环顾这房间。你怎么就住这么间房?你猜猜我现在住几间?我说我猜不着。三
室一厅,在你们北京也够个司局长的规格!我看着他刮得青青的腮帮子泛出红光,
不像我外出结识他时那干瘦邋遢的样子。你怎么也没个彩电?他问。我告诉他我不
看电视。不看也做个摆设,我家就两台,客厅和我女儿房里各一架。我女儿和她妈
各人看各人的节目。你要不要来一架?我马上陪你到百货大楼去拉一台来!我是说
真的。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你怕是钱烧得慌?我说。做买卖嘛,当官的我都送,他
们就吃这个,你不要他们批计划,给指标吗?不送礼门也没有。可你是我朋友?你
缺不缺钱花?一万元以内,都包在我身上,没有问题。你别犯法,我警告他。犯法?
我无非送点礼,犯法的不是我,该抓的是大头!大头也抓不了,我说。这你当然比
我清楚,你在首都,什么不知道!我告诉你吧,抓我也没那么容易,我该交的税都
交,县太爷、地区商业局长,我现今都是他们家的座上之客。我不是当城关镇小学
教员的那阵子啦。那时侯,为了从乡里调进这城关,我一年里少说四个月的工资都
用来请教育干事吃饭了。他眯起眼睛,后退一步,叉腰端详我墙上挂的一幅水墨雪
景,屏息了一会,转身说,你不还夸奖过我的书法?你都看得上,可我当时想在县
文化馆搞个书法展都通不过。一些大官名人的字,那也拿得出手?人不也是什么书
法研究会的名誉主席,副主席,还好意思登到报上!
我问他还写字吗?
书法吃不了饭,正像你写的书一样,除非有一天我也混成个名人,就都跟到你
屁股后面来求墨宝了。这就是社会,我算是看透了。
看透了也就甭说了。
我来气!
那你就还没看透。我打断他,问他吃饭了没有?
别张罗了,我待会叫个车拖你一起上饭馆,你说哪里就哪里,我知道你时间精
贵。我先把要说的说了,我来找你帮个忙。
帮什么忙?你说吧。
帮我女儿进一所名牌大学。
我说我不是校长。
你也当不了,他说,可你总有些关系吧?我现在算是发财了,可在人眼里,到
底也还是个投机倒把做买卖的,我不能叫我女儿跟我这辈子一样,我要让她进名牌
大学,将来好进入上层社会。
再找个高干的儿子?我问。
那我管不着,她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她就不找呢?你别跟我打岔,这忙你到底帮不帮?这得凭成绩,这忙我帮
不了。
她有的是成绩。
那考就得了。
你真迂腐,那些大官的子女都是考上的?
我不调查这些事。
你是作家。
作家怎么的?
你是社会的良心,得为人民说话!
甭逗了,我说,你是人民?还是我是人民?还是那所谓的我们是人民?我只说
我自己的话。
我看中的就是你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就是,老兄,你穿上大衣,找个地方一起吃饭去,我饿了。
又有人敲门了。开门的是个我不认识的人,拎个黑皮塑料包。我说我不买鸡蛋,
我出去吃饭。
他说他不是卖鸡蛋的。他打开提包让我看,里面没有凶器,不是作案的流窜犯。
他怯生生拿出一大叠稿纸,说是特地来找我请教,他写了一部小说,想请我过目。
我只好让他进门,请他坐。
他说他不坐,可以把稿子先留下,改日再来拜访。我说甭改日了,有什么话这
会就可以说完。他便双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包香烟。我递过火柴,等地赶快点
着烟好把话讲完。
他结结巴巴,说他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只好打断他,说我不是新闻记
者,对真实不感兴趣。他更结巴了,说他知道文学不同于新闻报导,他这也还是一
部小说,只是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加以合理的虚构。他请我看的目的是看能不能发
表?
我说我不是编辑。
他说他知道,他只是想请我推荐,包括修改,如果我愿意的话,甚至可以署上
我的名字,算是合作,当然,把他的名字放在后面,我的名字在前。
我说要署上我的名字恐怕就更难发表了。
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的作品都很难发表。
他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
我怕他还不十分明白,又解释说,他最好找个能发表作品的编辑。
他不说话了,看得出来豫犹不决。
我决定帮他一把,问,您是不是可以把这部小说拿回去?
您能不能转给有关的编辑部?他瞪大眼睛反问。
由我转不如您直接送去,没准还少惹点麻烦。我露出笑容。
他也就笑了,把稿子搁回提包里,含糊说了声感谢的话。
我说不,我感谢他。又敲门了,我不想再开。
80
你喘息着,一步歇一步,走向冰山,好不艰难。碧绿的冰河阴沉而透明。冰层
下,墨绿得像翡翠巨大的矿脉。
你在光洁的冰面上滑行,严寒刺扎你冻得麻木的面颊,刚能觉察的冰花,五颜
六色在眼前闪烁,呵出的水气在眉毛上立即结一层白霜。四下一片凝固了的寂静。
河床突起,冰川以无法觉察的速度,一年几米,十几米,几十米,一点一点移
进。
你逆冰川而行,像一只快要冻僵了的爬虫。
前面,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矗立被风扫荡过的冰的平面。当风暴起来,以每
秒百公尺以上的速度,将这一面面洁净的冰壁全都抛光了。
你在这冰晶的断墙之间,不动也喘息不已。肺脏有种撕裂的疼痛,脑髓已经凝
结,不能再思考,近乎一片空白,这不就是你寻求达到的境界?像这冰雪的世界,
只有一些不能确定的阴影构成的各种模糊的图象,不诉说什么,没有意义,一片死
寂。
每一步你都可能摔倒,摔倒就摔倒了,再挣扎滑着爬行,你手脚早已失去了疼
痛的感觉。
冰层上积雪越来越少,残留在风扫荡不到的某些死角。雪层坚硬,绵软只不过
是表象,都裹在冰晶的硬壳中。脚下冰谷里一只秃头鹫鹰在盘旋,除你之外的另一
个生命,你也弄不清是不是你的一种印象,要紧的是你还有视象。
你回旋而上,在回旋之中,在生死之间,还在挣扎,这么个存在,也就是说,
血管里的血还在流动,这条性命也还没断。
这巨大的沉寂里,晶铃铃,一个微弱的铃声刚可以捉摸,像冰晶撞击,你以为
你听见了。
冰山巅出现了紫色的云霞,预示风暴正高速在云霞里旋转,边缘缈袅的云翳显
示出这风暴的力度。
一个越来越分明的铃声唤起了你心底的悸动,你看见一个女人骑在马上,马头
同她一起显露在雪线以上,背后衬着阴森的冰渊。你仿佛还听见马铃伴随的歌声。
昌都来的那个女人哟,
头上丝线盘的辫子,
耳上坠的绿松石耳环,
手上戴的馆馆闪亮的银手销,
袍子上扎的五彩腰带……
像是在大雪山海拔五千六百公尺的公路标杆旁你曾经见到过的一个骑马的藏族
女人,她朝你回头一笑,在诱你堕入冰晶的深渊,你当时止不住还朝她走去……
都不过是一些追忆,这铃声只固守在你心里,又像是在你脑门上响,肺腑撕裂
的痛楚难以忍受,心脏疯狂搏动,七上八下,脑袋就要炸裂开来。炸裂之时也就是
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之时,一种无声无息的爆炸。生命是脆弱的,又顽强挣扎,只是
本能的固执。
你睁开眼睛,光芒令你刺痛,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还在爬行,恼人的铃声竟
成了遥远的记忆,一种不甚分明的怀念,如同闪烁的冰花,细碎,飘忽不定,在视
网膜上炫耀,你努力去辨认彩虹的颜色,你颠倒旋转,漂浮着后退,失去了自主的
能力,都是徒然的努力,不分明的愿望,不肯冥灭,黑森森的空洞,一个骷髅的眼
窝,貌似深邃,什么也没有,一个不和的旋律,分裂开来,轰的一下!……从未有
过的明彻,又全部那么清新,你体会到这难以察觉的幽微,一种没有声响的声音,
变得透明,被梳理。过滤、澄清了,你在坠落,坠落之中又飘浮,这般轻松,而且
没有风,没有形体的累赘,情绪也不浮躁,你通体清凉,全身心都在倾听,又全身
心都听到了这无声而充盈的音乐,你意念中那一缕游丝变细,却越益分明,呈现在
眼前,纤细犹如毫发,又像一线缝隙,缝隙的尽头就融合在黑暗中,失去了形,弥
散开来,变成幽微的毫光,转而成为无边无际无数的微粒,又将你包容,在这粒粒
分明的云辍之中,毫光凝聚,进而游动,成为如雾一般的星云,还悠悠变幻,逐渐
凝为一团幽冥发蓝的太阴,太阳之中的太阴,变得灰紫,就又弥漫开,中心倒更加
凝集,转为暗红,发出紫莹莹的霞光,你闭目,拒绝它照射,却止不住,心底升起
的悸动和期望,黑暗的边沿,你听见了音乐,这有形之声逐渐扩大,蔓延,一颗颗
亮晶晶的声音穿透你的躯体,你无法辨别你自己的方位,这些晶莹透亮的声音的细
粒,四面八方将你全身心浸透,一片正在形成的长音中有个浑厚的中音,你捕捉不
住它的旋律,却感到了声音的厚度,它衔接另一片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