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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涛[梁凤仪]-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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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梁凤仪'


  平凡人表面上过着平凡的生活,其实一样在心上会有难以遏止的波涛起伏。
  《心涛》不是个豪门争斗的传奇。它只是个普遍地存在于大都会内的属于很多人的平凡故事,唯其如此,更希望把它写出来,帮一些有类同经历与相似感慨的人吁一口气。
  对于二十世纪大都会内奋斗的女性们,经常会有大同小异殊途同归的委屈、为难、幽怨、凄伤与彷徨,我们未必需要同声一哭,但要互相鼓励,贵相知心,再行努力下去,争取我们终归会得到的幸福。
  只要我们记着,在平凡的生活里,人人都会有机会犯错、都会有被受欺压的事件、都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最要意志坚定、深信不疑的事好人一定会有好报。这个信条会令我们心里激起的汹涌波涛变得壮观瑰丽,使我们平凡的生活始终会得到深刻的以及丰盛的酬报。
                       梁 凤 仪



一'梁凤仪'


  众所周知,黄大仙庙的香火鼎盛。
  不论人、鬼、神,只要有求必应,自然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故此,有哪一间庙、哪一座坟、哪一家人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千万别怪人,理应自责。
  我自问既识做人有会做事,故此,朋友广、亲戚多,生活热闹,常常忙到人仰马翻,不能自已。
  汤阅生就经常皱着眉头,半认真地说:
  “希凡,我们家门口应该摆个随缘乐助的善款箱,受过你帮助和照顾的人,如果肯捐赠些少,我们怕也有笔可观的外快。”
  丈夫这番幽默说话,我也不知如何反应,弄不清楚他是嗔怨还是赞美。
  倒是女儿好,汤育德才九岁,就晓得说:
  “是妈妈人好,人人喜欢她。”
  她哥哥汤育智随即拿本杂志就敲到妹妹头上去,说:
  “瞎巴结!我就知道你想有求必应。”
  育德被她哥哥这么一说,红了脸,立即握紧拳头捶打他。
  两小兄妹才相差两岁,往往既相爱相亲又喜相斗,整天闹得天翻地覆,家无宁日。
  很多时吵得我无法集中精神把带回家来的文件批阅,白白地在翌日又得原封不动地携回办公室去。
  吵的原因还有另一个,这个就更不好讲出口来了,免生误会。
  所谓“做人新妇甚艰难”,自古皆然。
  我嫁了阅生十多年,都跟家姑同住,撑得算是不错了。最低限度街坊邻里没一个会说我们婆媳有纠葛问题,那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
  家姑其实像一般的家姑,并非好相处的人。
  不是自赞,我的忍耐功夫涵养是真没话说的了。
  就好像她老人家喜欢宴客,老是在家里三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又一星期七日之中,总有四天在家里搓麻将,我都非但没有怨言,而且很算服侍得周到。
  每逢有她的客到,总要菲佣落街都街口那家饭馆加买几味菜式,或到菜市场去买两斤鲜虾、一尾鲜鱼,回家来分别白焯,或放在微波炉内一蒸,以便奉客。
  如此张罗,就是怕菲佣的烹调功夫不够好,失利。
  所以说,回到家里来,要静下心来看本书或批阅文件,根本是不大可能的事。
  这并非抗议。
  根本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的际遇。
  平心而论,我是各方面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就不能生怨言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一边工作,一边考会计师执照,成为专业人才之后,加盟了本城最具规模的洋行德盛集团任职,一直到今天今时。
  就因为我性格沉实,不尚虚浮,没有像现今初入社会做事的年轻娃仔娃女,三朝两日就讲跳槽,转工速度比电影院换影片还要快,于是,在德盛集团内日益受重用。
  到我这个年纪,就已经是集团财务部的主管,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份相当可喜的成绩。
  凡事要讲积聚。
  钱如是。
  感情如是。
  工作成绩如是。
  年轻人一有草蜢性格,早晚会发觉自己一事无成。
  在德盛集团内,跟我做了十年同时的人事部主管阮凯薇,就立下规矩,凡发觉求职者的履历上显示每年都转新工者,必不录用当主任级或以上的职位。
  不是偏激,她有她的道理。
  世间哪一份成绩不是熬出来的?熬得住,才见本事与能耐。
  当初我一毕业就嫁给汤阅生,随即生了育智,既要持家理务,奉姑育儿,还要应付会计师的那些考试,日子好像不是人过的。
  也不怕直说了,熬了一天相当紧张的功夫,人已虚脱,躺在床上差不多昏死,对丈夫的要求,哪能逢迎得体。记得有一晚,一定是阅生的心情不好,骂我:
  “活脱脱像条捞了上岸的挞沙鱼。”
  真叫我难过得瞪着双眼到天明。
  眼泪没能流下来,其情更惨。
  不过,我的这些苦难日子都熬过去了。
  如果当初不忍,哪会有今日?
  做人做事,都必须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今天的大好家庭,其来有自。
  就最近,我把阮凯薇请来我家吃晚饭,饭后跟她坐到露台上去喝茶吃水果,她就很诚恳地对我说:
  “希凡,你的心好,故此有好报。真羡慕你有这么个家庭,无懈可击。”
  我傻乎乎地笑。
  我这人很怪,一讲到自己的情事,就会木讷起来。
  反而是处理别人的个案或公事,话才会多而辣。
  我答:
  “无懈可击是假,都未有李嘉诚的身家。”
  “有了李嘉诚的身家,你可能又缺了别的。”阮凯薇“你问问良心,你舍得拿你手上的什么来换更丰富的家财?”
  这话说得很有点道理。
  我当然不好意思说,若拿我那宝贝家姑去交换李嘉诚身家的万分之一,我还是千肯万肯的。
  这种幽默使不得,传扬出去,后患无穷。
  汤阅生的愚孝再加老人家的霸道,真真不好。
  阮凯薇又说:
  “别说那李嘉诚,就我阮凯薇到今时今日,分别在三藩市、温哥华以及香港都有几个公寓单位收租,全给了你换一个汤育德或者汤育智,你肯不肯?真是的!”
  阮凯薇白我一眼。
  是多年的好同事,她也不怕把话直说:
  “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后又管自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圣诞节假期如何度过,我还在张罗担心,孤家寡人的痛苦,你这有儿有女有家的人知道得多少?”
  这其实不难想象。
  曾有一晚,我到人事部去,就听见阮凯薇的秘书拼命摇电话,给阮凯薇凑麻将搭子,找了好多家,都没有着落,最后听到她跟对方说:
  “你问问冯小姐,不喜欢搓麻将不要紧,可以跟阮小姐吃完晚饭,聊聊天或看一场电影。”
  然后,又听她没精打采地说:
  “是的,是的,已答应去餐舞会就不能变更了,改天再约冯小姐吧!”
  听得我心里发毛。
  怎么在人前威风八面、身光颈靓的一个人,会得在人后如此落泊苍凉?
  我原本是要跟阅生到亲戚家吃饭的,当时实在于心不忍,明知要挨阅生的骂,也决定由得他单刀赴会,我就叩了阮凯薇办公室的门,把头伸进去,笑嘻嘻地说:
  “喂,我今儿个晚上没有节目,丈夫把我遗弃了!你有空陪我吃顿饭吗?老正兴搬了新址,我还未上过去试菜呢!”
  话才说完,就见阮凯薇笑到眉梢眼角去。
  一天二十四小时,上床、入梦前的十五分钟觉得寂寞。已经是难受的一回事了。
  一下班就已铁定自己那无主孤魂的身分,真是凄凉得不近人情。
  尽我这朋友之道,无非一晚半晚。阮凯薇有多少个这样的晚上,怎么敢问。
  自从陪过她那一晚之后,对阅生和两个孩子固然额外亲切,就是待家姑、对菲佣都倍加和颜悦色,实在觉得他们对我的人生有莫大贡献。
  自己的幸福,心知足矣,当然犯不着在人前展览,招摇过市。
  于是我对阮凯薇说:
  “我有我的忧虑。正如你说,人生哪有事事尽如人意的,我就怕好景不长,平地一声雷,会有件始料不及的祸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并非为安慰对方而说的假话。每念及此,我会心惊肉跳。
  有时胸口隐隐作痛,我就想,怕是生乳癌了。
  一阵子看阅生有点神不守舍,更慌,这年头男人闹婚外情不知凡几。
  这些杯弓蛇影,说出来似笑话,可是呀,真能威胁着我的。
  阮凯薇很认真地想了想说:
  “说得难听一点,生活总是热闹的好,管它是悲是喜,总之精神有寄托,别甩甩荡荡,浮浮泛泛地就好。
  “我呀,宁愿闹一次大大的失恋,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好过没有恋爱。”
  我哈哈大笑起来。
  笑中其实应该有泪。
  “凯薇,你是个标致人儿,怎么会没遇上个合适的人?是心头高之故。”
  阮凯薇摆摆手道: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恋爱这件事真是宁缺毋滥,根本想滥也滥不来,是自己的心不情愿。远的不去说它了,我们德盛集团的区信新董事,一天到晚色迷迷地盯着女同事,那副猥琐相真令人作呕!这种男人一个中环足有上万,问题只是你肯不肯跟这种人走在一起。分明质素是有着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他偏偏是看中你寂寞难耐,就以为自己功不可没。算了算了,我宁愿孤单至死,也不白便宜他们。”
  跟阮凯薇聊了一个晚上,她的心情舒畅多了,我呢,看到朋友开心就乐。
  真的,在自己周围的人经常是苦瓜似的面口,自己又能安乐到哪儿去。
  有些人就是活着也不明白这个道理,老是怪责朋友爱跟当时得令、风生水起的人混在一起,说这是高攀、这是虚荣。
  其实不然。
  如日中天、笑傲江湖者活得既开心又有信心,在他们的圈子内相处,人也自然轻松活泼起来。
  跟在愁眉苦脸的人身边,讲的话酸溜溜,顾忌多多,行动又闪缩,简直是船头畏鬼船尾怕贼,那有什么情趣呢!只有把自己的精神拖垮而已。
  这天,一个活生生的现成实例就放到我跟前来。
  秘书提我晚上有旧同学每月的聚会,我老早说好了不打牌,只吃饭,故此,在公司忙到七时才下班,徒步到中环的苏浙同乡会去。
  一个贵宾厅包下来,足足开了好几桌子麻将,打得噼噼啪啪震天价响,不知有多兴高采烈。
  我逐一打过招呼后,发觉萧红独自坐在一角,无聊地翻杂志,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轻蔑神情。
  这为老同学出道最早,毕业后,才两三年就已名满本城。
  凡是看书的人不会对萧红这个名字陌生。
  她是香港的著名作家,到如今,著作多得很。
  艺术多少要带着天分的人去发展才易于有成绩。萧红的写作天分,早在大学时代已经表露无遗。
  我们大学一年级,全要强迫修读中文,学期告终,既要考试,又要作文。人人都头大如斗,坐在图书馆内,把一枝笔头咬烂了,面前的那张纸还是白雪雪的。班上差不多人人都有交白卷的危机。
  然而只有萧红例外。
  她跟高年级的男生跳舞跳到三更半夜,才回宿舍去,一屁股坐下来,摊开纸笔,沙沙沙的不消一个钟头就大功告成。
  同学们都给萧红起了个诨名,叫钟无艳。
  相传她有一把有法术的扫帚,洋洋万言,一扫而就。
  太令我们羡慕了。
  故此,当大学同学们都在利用课余时间,找份中学生补习来帮补生活费时,我们的萧虹已是城内几份报纸的专栏作家。
  稿费不怎么样,但总算名副其实地名利双收。
  一毕业,就有出版社跟她签约,当全职作家,这下来就真一帆风顺了。
  我们这班同学开头在社会上工作的几年,真的捱得金睛火眼,谁不尝试过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的滋味?
  谁未曾试过直挺挺,站得像僵尸似的,被上司当口当面骂个狗血淋头?
  只有我们的萧红大作家不用受这些凄苦。
  谁惹她不高兴,她还可以在专栏内加两笔,骂人骂到骨子里,又奈何她不得。
  然而我还是很敬服她的。
  一则为她的作品的确好。
  这很重要,买她的第一本书是交情,第二本是偏心,第三本呢,必须是觉得物有所值。
  市场最现实,也最公正。
  否则,任何人召集了亲朋戚友,立即可被捧成大明星、大歌星、大作家、大画家了。
  二则萧红真的人如其文,潇洒脱俗,兼仁厚大方。
  这是差不多可以肯定的。
  任何艺术品都盛载着创作者的灵魂,正如婴儿结集父母的精血,必有品性气质上的遗传一样。
  当萧红大红大紫的时候,我们成班人围拢着她要她亲笔签名,她会显得面红耳赤,说:
  “老友记别开我这种玩笑,成不成?”
  萧红在熟朋友跟前的娇柔,竟令她的面相更好看。
  当然,她也有固执的时刻,犹记得多年前,有一次类同今夜的同学聚餐,不知谁个调皮男生口没遮拦,道:
  “我们萧红现在是文化界的巨星,那个叫什么宋渝的,小说越写越难看,真的不知所谓。”
  萧红一听,当即沉了脸,道:
  “请别这么说,物伤其类,将来有日有人也这么说我了,我真是会很伤心的。宋渝写小说时,你和我都在穿开裆裤子,要娘换尿布过日子,凭什么资格贬低人家二十几年的成绩?她的颠峰期分数就是至高成就,一定要永远致敬。”
  萧红认真的态度,的确令那口不择言的同学很没趣。
  她只是不管,直斥其非。
  我倒很站在萧红的一边。
  尤其同行不相妒,这份器量实实在在难得。
  读书明理,旨在教养,萧红是得道者。
  浪迹江湖,经常遇到枉读诗书之徒,对萧红的举止就更觉可取。
  近年,萧红的书听说是走了下坡了。
  就算是真,也不足为奇。
  花无百日好,人无一世运。
  红过了就是成就。
  这是萧红当时红的思想与理论,故此我并不为她担心。
  看她独坐一隅,于是走过去跟她聊天。
  “看画报?”我问。
  “你这人,没话找话说,上餐馆问人家是不是来吃饭,难道来拉屎不成?”
  我哈哈大笑,再问:
  “有什么好文章?”
  “会有什么好文章。人人混日子,骗稿费。”萧红用手指弹一弹画报说。
  “最近没有文坛新星吗?”
  “说笑,要捧电影明星还可以,一张脸一副身材都有本事以假乱真,你看,你看!”萧红指着那画报的几个当时得令的艳星道:“单独是脑袋不能换。有脑的人这世上有多少?要捧文坛新星?捧到地老天荒,都没能捧出一个半个来。”
  我还是吃吃地笑,忸怩了一下身子,慌忙胡乱找话题:
  “听说近期那个叫陈秀珍的作家,小说很受欢迎。”
  “单听名字就吓死读者。”萧红说。
  我显然是搞错话题了。
  说实在,我觉得陈秀珍三个字并无不妥。
  潮流不同了,从前影坛上有的是夏梦、林黛、尤敏、乐蒂、凌波,现在有的是周润发、刘德华、李美凤、戚美珍,不一样红?
  现代人需要生活真实感。
  也重视诚意。
  以真名真姓上场,已被群众接纳而成时尚。
  所以,作家叫陈秀珍没有什么不妥。
  然而,我看萧红的口气与脸色不很对劲,不适宜把这番道理发挥下去。
  可又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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