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涛[梁凤仪]-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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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看萧红的口气与脸色不很对劲,不适宜把这番道理发挥下去。
可又忍不住说:
“你读过那姓陈的作家的作品吗?”
萧红摇头:
“怎么成家?要有风格、有系列、有特色,才能成家,差得太远了。”
没有拜读过作品就批评,公道吗?
若再在这些问题上磨下去,我怕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一种凝重的不安感觉,已渗透全身。
我凝望着萧红,忽然有着难堪。
“为什么不搓麻将?”她问我。
“刚下班,这阵子功夫多。”
“真奇怪,我看现今有份工在中环的女人,无论如何,总要在办公室里磨到过了七点才下班,否则建立不起那女强人的形象来。”
我骇异地望着萧红,没有回话。
“怎么了,什么时候才吃饭?”萧红把手中的杂志扔在一旁,叉起腰来问:
“香港人不讲品味,总之不搓麻将就是末日。”
搓麻将其实没有什么不好。一个社会要安宁,必须人民有精神寄托。不是人人都可以工作和恋爱二十四小时的,更不可能把余下来的时间光用在祈祷上,于是正常娱乐轻松的节目越多,人反而越开朗,不会抑郁,不会翳闷,不会烦躁,更不会闹事。
说句笑话,香港一进入马季,社会都安宁得多。中国人社会若没有了麻将,最低限度,家庭离婚案会骤增。晚上与假期节目短缺所造成的精神压力,对社会繁荣与安宁没有好处。
怎么我忽然之间有这么多观点与萧红产生差距呢?
催着客人入了席之后,老同学差不多个个都春风满面。我们这一批同学都已在社会上干了十年八年事,开始成熟,碰巧移民潮又走掉不少精英,正合了天时地利人和,于是都在事业上得心应手,渐入佳境。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事在必然。
别个不说,就是杨展雄最近就一连升了两次官,在政府部门内跳升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于是同学们都先向他举杯庆贺。
坐在我身旁的萧红喝完酒,竟说:
“老杨,谈谈你这末代高官的感受,让我有些小说灵感吧!老实告诉我们,中英关系这么恶劣,你办起事来,会不会有种在英廷作鹰犬的感受?”
萧红这番话,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虽然是同学不妨直话直说,也心知肚明今日的政府官不好当,但总不至当口当面把人家说成是走狗似的,固然有伤仁厚,也欠公平。
我也不认为港英政府对香港的做法好,但公务员还是绝对无罪的,不应把政府与个人的清俗优劣高下混为一谈。
杨展雄在念大学时已是个木讷的人,很不善于表现,更拙于辞令,他现今的太座余美珍也是我们的同学,跟他性格相似的不得了。当年是全靠我们一群人在旁起哄,才把他俩撮合成的。
还记得结婚时,做姐妹与当兄弟的老同学们都想,不知剩下新郎新娘两个洞房花烛夜,他们会否相对无言。同学群中,最俏皮最大胆最孟浪的邵敏聪,就答:
“不要送佛送到西了吧,到了运用国际语言时,最迟钝的人都会挥洒自如。”
笑得各人都弯了腰。
故而,一向谦厚木讷的杨展雄,被萧红这么抢白,脸色一变,无辞以对。
还是邵敏聪挺身而出,救了驾。他说:
“英国殖民地政策的余威,总不至于要限制老杨你把个艳阳天说成乌天黑地吧!”
我首先忍不住带头笑起来。大伙儿的气氛才好转过来。
还是那句老话,怪人须有理,杨展雄是任职天文台的。
这跟一些敏感的政府部门,诸如有关政务、机场、广播、新闻等等,不可同日而语。
忠厚点说,渔农处、天文台、物料供应处之类的官在九七年之前的过渡期内,不妨官照当,薪照支,既没有敏感性的问题骚扰,亦不大有机会碍于饭碗而需要作违心之论。
改朝换代为官已难,最难还是身侍异族在前,回归祖国在后,必定会有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事发生在工作处理上。
我心里是这么想着,已有另一位女同学庄婉容坦率地说:
“有日我乘计程车,听收音机广播,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电台节目,总之是听众打电话来发表时事政见。哎呀,那位听众讲得真精彩,他说:
“‘我一生人从不说谎,今天破例说了。为什么?因为我每次打电话来这节目发表意见,都无法接进来,接线生问明我打算谈些什么,我直率地告诉他,要批评“民主派”的言行,对方一听,就挂断了线。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总之我今日决定说谎了,接线生问我,我立即回应打算表扬“民主派”最近在立法局的表现,果然就给接进来跟你这主持人谈谈了。’
“那位听众悲愤地说完这个背景故事,立即嘟哩吧啦的把他的意见骂出来:
“‘我们升斗市民,不懂什么民主,也不要激烈地争取民主,只知道香港开埠以来就没有民主。我今年四十五岁,出生之后在本城接受英国教育,从没有人教过我民主政治的种种好处,我依然成长,现今有事业有资产有儿有女,安居乐业,怎么忽然间要我要求民主、争取民主?可以呀,如果讲民主,先以身作则,由你们电台发起,全港传媒响应,一人一票问英国应否有责任给予我们六百万人居英权,才好叫我们对抗祖国。英国敢依照投票结果从事,我就相信她教我们争取民主是真心的,肯不肯赌这一铺?’
“主持人立即三扒两拨就把这个电话截断了,听另外一个赞扬港府政策的听众电话,有问有答一大轮才挂断线。
“老同学们,担当这个节目的头头会有什么感想?萧红,你应该寻他来问问。末代为官,有些位置是很为难的,那可不是杨展雄。”
庄婉容是我们同班同学之中,成绩标青与口才一流的人,毕业后任职地产大机构合佳企业,十年就已成了副总裁,名字正渐渐为财经界的人士们熟谙。
她为人朴素、直爽、坦率,我跟她不算非常深交,却一向谈得来。就是喜欢她那敢言敢负责的个性,更欣赏她那种男人脾气,对同学,尤其女同学,实行君子之交,群而不党。
如今听她这番话,真有很大的感触。
萧红呢,被庄婉容这么抢白了,立即脸色一沉,道:
“饱人不知饿人饥,你庄大小姐是香港出生的,在这里高床软枕,丰衣足食,饱读诗书,靠的是什么?就是殖民地的庇佑。如今呢,一句回归,就忙不迭地一拍胸口话爱国,打着大口号逞英雄。你试过放弃你的安乐生活,途长路远跑回祖国去,服务祖国,到头来搞到被五花大绑上街游行,给人扔石头,给人吐口水,给人罚跪碎玻璃没有?告诉你,我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之前赶回国去,贡献自己,把我生下来后,就是‘文革’十年,我十岁大时,看着父母给人逼着当街当巷叩头,我只有在一旁流眼泪。你呢,你十岁的时候做什么?”
萧红越说越气愤,原来一张娇好的脸,因扭曲得厉害而变得难看,不知是凄惨的回忆令她犹有余悸,还是下不了被庄婉容抢白的气。
庄婉容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反驳:
“养娘不及生娘大,是有这句话的,血浓于水,对不对?何况养大我们的这个英国保姆,年薪之高,羡煞全世界。我们从没有亏待过她们。如今呢,有人要对白皮肤蓝眼睛的洋人忠贞不二,也不妨申请居英权,别管香港如何,欢迎一走了之算数。只求别在此地跟英国人同一鼻孔出气,以破坏安宁繁荣为己任,就是这么个意思。请可怜一下有六百万人跑不离香港。”
此话一说,另一位女同学何慧心也忍不住插嘴:
“我呢,纯粹是家庭主妇,也晓得一些道理。我家里的菲佣快满约了,她说不打算跟我续约,因为阅《南华早报》招人栏,去见了一份洋鬼子工,答应多给她五百元一个月的薪金。
“我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转份好工当然合理,可是对方给了你白纸黑字的合约没有?如果空口讲白话,教你回家来跟我对抗,搞坏了关系,你回了菲律宾,结果对方不负责把你申请回香港来,你怎么过活?所以呀,带领我们跟中国搞对抗,搞坏了香港,到英国人带齐细软银两回老家时,我们怎么办?”
萧红看越来越人多势众,更不高兴,便道:
“哈哈!言之成理!总得要以实际行动表示才算真诚,对不对?那么我们庄副总裁怕应该身先士卒,回祖国定居,专搞大陆地产去。若不怕有‘文革’之类的事发生,为什么还留在香港?”
庄婉容蓦地拍起台来叫道:
“萧红,你小觑我了。回祖国去住我直情求之不得,九七年万一有亿分之一的机会是英国人势力犹存,我立即回祖国去。二十一世纪是什么人的世界,谁不知道,中国人到今时今日还会是过去的样子吗?”
一向精灵的邵敏聪发觉场面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于是立即扯高嗓门,笑容满脸地打圆场:
“所以说,朋友是旧的好。一聚首,什么也可以直爽地谈,别说谈,一言不合,初而口角,继而动武,打个落花流水,明朝醒来,依旧是知己。我呀,从前在大学时代,就为了宗教问题,跟潘兆云吵个面红耳热,她也不过是不啾不睬我两个礼拜,就自动停息干戈,亦可见我的魅力四射。”
说罢,还调皮地跟潘兆云做了个鬼脸。潘兆云立即白他一眼,道:
“喂!邵敏聪,你别因为太座今晚没有来,就胡乱‘吃豆腐’,当年呀,放过你是为了要给瑞琴面子。”
陈瑞琴是我们同班同学,老早是邵敏聪的追求对象,现今已是邵太太。妻凭夫贵,去年已成为彩丰证券集团的总经理夫人了。
邵敏聪从来都是个进取、机灵、活泼的人,既有人缘又能干,自然里里外外都妥帖。
他怕是为了要缓和刚才濒临决裂的场面,也故意地爱整班上出了名的古老石山潘兆云,于是说:
“什么面子?我是据理力争呢!到现今我还想不通上帝造人,为什么要赋予我们有自由意志去信奉它或背离它?如果我出生之后,只认识黄大仙,那么何罪之有?”
我笑了起来,摆摆手道:
“好了,好了,这样子下去,一顿饭什么时候才可安安乐乐吃完。讲完政治又谈宗教,都是些肯定要固执己见的问题,严肃得教人累死。”
庄婉容插嘴道:
“还有爱情价值观呢,一谈怕又多争论了。”
男生们一听,不约而同地嚷:
“别谈这个,敬请你们另行小组讨论,争辩个够。”
我们都摇头叹息。对呀!男人娶了妻,在社会上头干三年,就不会再对爱情有兴趣了。
他们的第一生命是事业,第二生命是事业,第三生命亦然。
爱情,怕是事业的绊脚石。
跟家中的那一位,不谈爱情。
在外头逢场作戏,不必爱情。
万一发生婚外情,也不一定是爱情。
爱情究竟是什么?
我认为应该是两情眷恋、生死相许的。那就是说,最低限度,在某个特定时间、特定环境之内,只要有对方,就是一切。为了拥有这一切,不惜放弃其他。义无返顾,绝不妥协。
人生,拥有爱情的日子有多少?
怕是问十个女人,十个都憧憬爱情,不受年龄困扰限制。
男人呢?唉!不能寄予厚望。
邵敏聪于是答腔:
“好,找个人人都有兴趣,且必是志同道合的话题,讲讲如何升官发财、名利双收、享受生活!”
差不多全桌子的人都开怀地拍掌喝彩。
大家立即七嘴八舌,交换意见。事实上,在座各人,没有一个在今时今日不算是名成利就了,最难得的是还有大把世界在后头,令人兴奋。
只要本城继续繁盛安定,目下手上拥有的还起码可以增加几倍。
当每个同学都雄心万丈、兴致勃勃地大谈把握现在、期望将来之论调时,只有萧红没有做声。
我有点不好意思,于是逗她:
“萧红,你的计划呢?”
她立即拉长了脸,道:
“我没有你们乐观,香港人就是天真,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好比一盆冷水淋在我们的头上。
分明地看到庄婉容又打算反驳,连木讷的杨展雄都忙不迭地寻了个别的话题,把又呈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了。
一顿饭才算在愉快的气氛下用毕。
老同学们现在虽不至于非富则贵,但已有两三个已有司机侍候。就算是身为全职家庭主妇的何慧心,一脚踏出酒楼大门,就看到她那长袖善舞的丈夫高元标开了车子来接她回家去,比有专用司机的同学更见派头架势,更羡煞旁人。最低限度,我的汤阅生先生就没有这份细心。每次应酬后回到家去,他必已高床软枕,蒙头大睡了。
我今天因着晚上有应酬,故而开车子上班,坐驾停在中环的停车场,只走五分钟便可取车开回家去。
看着各同学都已有着落,独是萧红打算扬手叫计程车,我也来不及奇怪为什么竟没有一个同学自告奋勇,请缨载她一程,便已快快地在她截停车子之前说:
“陪我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好不好?”
下意识地我不敢直说想送她回家。
有些敏感的人觉得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一种委屈,是被对方看不起。这阵子,萧红好像格外地敏感。
是因为她格外地不得意吗?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何必要口里逞强?就算是只要求她与我结伴同行,又有何不可。
果然,萧红答应了。
“这阵子有车也真麻烦。”萧红说:“泊到老远的停车场去,走十里路才上得了车,倒不如一挥手坐计程车来得爽脆。”
我唯唯诺诺地应着,一边走,一边有点心不在焉。我想我是在设法捕捉从前的萧红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似乎真与如今的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问:
“嗯,怎么今儿个晚上没有见余小蝶?”
余小蝶其实是萧红最谈得来的、最亲近的同学。
她俩在大学时代,不只是同班同级,且是宿舍的同房同学,如假包换的同捞同煲。
余小蝶念大学时,成绩比萧红差得多了,出道后打的工也不过尔尔,只是这几年,时来运转,竟成了小资本企业家,经营女性饰物,不但外销,就是城内各大百货店都有她的饰物专柜,是真打出个名堂来了。
不知多少杂志报刊,不住报道她的消息,俨然是商界年轻有为的女企业家。
萧红听我这么一问,笑道:
“你如今才发觉她今晚没有出席?”
“怕是刚才过分投入彼此的对话之故。”
“余小蝶今时不同往日,她还能腾出空闲来跟我们这班无谓人应酬吗?”
我听了一怔,这不像余小蝶,更不像余小蝶的好朋友应该说的话。
“怕是忙的缘故。”我说。
“对,二十世纪末的香港,忙代表身分。人人睡至日上三竿才起床,把整天的工作塞在两三小时内完成,就为着让人看起来忙,自己也觉得忙。”
“你在说谁?小蝶吗?”我问。
萧红没有做声。
“这阵子,你常见她吗?”
“谁会常见她了,除非光顾她买饰物。那些饰物,也真亏她敢开价钱,几个贝壳有如一条小麻绳,成本有多少了,你猜她卖多少?”
我没有答。
心上的翳闷越来越重,发泄地一踩油门,我让汽车自停车场闯出去。
萧红管自提供答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