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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作者:蒲宁-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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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变粗了。谢天谢地,即使是那个时候。我无论哪一方面也没有出现粗野,只不过茸毛变成了金黄色,眼睛更加发蓝,脸上的轮廓开始定型,仿佛涂上一层薄薄的、健美的、晒黑的颜色。所以,我应付考试完全不象以前那样。我成天埋头读书,欣赏自己的不知疲倦和仪表整洁,很愉快地感到一切都年轻,健康,清洁,有时也觉得考试好象是去过热情洋溢的礼拜,去做斋戒祈祷,去做忏悔和受圣餐一样。我到三、四点钟睡觉,早上起来还是十分轻快,洗漱穿衣都特别认真,祈祷时也一片虔诚,相信上帝哪怕在上动词过去短形体语法课时也一定会来帮助我。离家时我心情平静,常常把着昨天获得的一切和今天一定要全部提交的东西。当这一考验顺利结束,等着我的是另一种欢乐:父母亲这一次谁都不会来接我回巴图林诺了,他们象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只给我派来一乘双套马的四轮马车,驾车的是一个爱笑的年轻工人,他在路上很快就成为我的知心的朋友。巴图林诺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大村庄,共有三个地主的庄园,都埋藏在宽大的花园里,周围有好几个池塘、广阔的牧场。现在四处百花盛开,一片葱绿。我突然感觉到,我已充分地理解了这种幸福的美,树木绿荫的华丽与鲜艳,池水的晶莹,夜莺和青蛙象年轻人一样的淘气……

  尼古拉哥哥的性格在我们当中是最冷静的,但他也终于因无事可做而不耐烦了。夏天他就结了婚,娶了一个德国人的女儿为妻,这个德国人是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里管理官家田产的。我认为,这次婚礼和由她把我们整个夏天变成的喜庆的日子,以及后来家中出现这一位年轻的妇女,都促进了我的发育。

  不久,格奥尔基哥哥突然来到巴图林诺。这是一个六月的傍晚,院中洋溢着逐渐变凉的青草的气息,我们这座带有木圆柱和高房顶的古老的房屋(正浸沉在黄昏幽思的美色之中,宛如在一幅世外桃源的古画里一样。此时大家都坐在花园的阳台上喝茶,我沿着庭院漫步走到马厩,为自己给一匹马套上鞍子,正准备往大路上去游玩,忽然在我们乡村的大门口,发生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来了一辆城市的马车!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哥哥那到熟悉的。但同时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当时这副面孔里露出来的囚犯的格外苍白使我大吃一惊……

  这是我家生活中最幸福的一个傍晚,也是和平与安宁的开端,在我家散尽之前,这最后一次的和平与安宁降临我家整整有三年……

十七

  那年春上,我怀着少年的感情回到巴图林诺。整个夏天,我差不多都同尼古拉哥哥友好地一起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村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分享他们的良辰美景。黄昏前驾着三套马车在茂密的麦田中间的小道上任意驰骋,谛听远方铺满花草的白桦丛中布谷鸟的啼鸣,观赏西方金色天空上奇形怪状的云彩,呼吸乡村傍晚时分的混杂的气息——农家、花园、河水、酿酒厂和管理人家中准备晚餐的饭菜的气味,同时还欣赏管理人的小女儿们为我们弹奏的五弦琴,这琴声音色刺耳,但十分动人。管理人家中的墙上还挂着维斯特法尔①的风景画,小桌子上放着大束深红色的牡丹花。我们在这个家中感到一切都很惬意,主人按德国的习俗,殷勤地招待我们。那个身材高大、有点消瘦的姑娘,虽不很美,却十分可爱,她对我们愈来愈亲热了,眼看就要成为我们家中的成员,她对我已经用“你我”相称了……

  ——————

  ①维斯特法尔是现今西德的一个地方。

  我还不能充当傧相,但要我担任婚礼上牵纱儿童的角色也不适宜。当时我穿着一身闪亮的新制服,戴着白手套,眼睛亮晶晶,头上抹了香油。我给她穿着丝光袜的脚套上白缎子软鞋①,然后同她一起坐上套着两匹强健灰马的轿式马车,到兹纳敏尼耶去。当天大雨滂沦,马匹奔驰着,蓝黑色的污泥四处飞溅,路边密密麻麻的黑麦,吃多了过分的雨水,把濡湿灰绿的麦穗倒在路上,低矮的太阳常常透过金色的豪雨射出光芒,据说,这是祝姻缘美满。马车的玻璃窗已经撑起,布满了雨泪,象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车厢里十分拥挤,由于新娘的香气,更由于她一身裹着华丽雪白的礼服,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我手中笨拙地拿着一个披着金色新袈裟的圣像(这是用来给她祝福的),一凝望着她那泪汪汪的眼睛……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时候,一我第一次感到在这愉快的仪式上有一种奇异的、古旧的东西。在一个乡村的教堂里,这种仪式特别讲究。教堂里燃起一座校形吊灯架,虽是寒酸,一旦还隆重,那个乡村牧师大声地欢呼着,尽管声调很不和谐。对着傍晚的碧空敞开的大门口,挤着一群欢天喜地的婆娘和少女……就在此时,格奥尔基哥哥的突然到来,更促使我们家充满青春的活力,增添了一种新的、仿佛是幸福的因素。我们全家人都团聚了,而且诸事如意,此时想要我回到中学去,那简直是荒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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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婚礼习俗之一,祝新娘在婆家生活一切称心如意。

  秋天我回到城里,又开始上学了,但各门功课我都只浏览一下,而且经常不回答老师的问题。他们怀着恶意,又客气义泰然地听着我借口头痛的胡诌,从而幸灾乐祸地给我打上一分。我为了消磨时间,到城里和郊区去游荡,到扎列契耶的火车站去迎送各趟列车,在来往旅客的拥挤与忙乱中,我非常羡慕那些拖着大量行李,匆匆忙忙地奔上“远途”车厢坐下来的人,当那个身材魁伟、穿着长制服的看门人走到大厅中央。用宏亮的、庄严的低音宣布哪列火车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我完全发呆了,只听得他沿路拉长声音叫喊着,声调威严但又悲伤……这样我一直熬到圣诞节。我得到假期,就拼命跑回家,花了五分钟时间收拾,然后同罗斯托夫采夫一家和格列波奇卡匆匆告别(格列波奇卡还要等乡下派马车来接,而我要沿铁路走,路过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接着我提起皮箱。跑到街上,遇到一乘冻结了的雪橇就跳了上去,而且发狂地想:永别了,中学!那粗劣的马拼命一蹬,雪撬奔驰起来,在滑溜的路面上向四方飞跑。寒风呼啸着,掀起我的外套的衣领,并把锐利的雪花撒到我的脸上。整个城市陷于昏暗的风雪的暮色之中,而我却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暴风雪,我在车站上足足等了两个钟头,但最后等到了……唉,这些飞雪,俄罗斯,黑夜,暴风雪和铁路呵!这列火车已被雪花蒙白,车厢里非常暖和、舒适,红炉里不时发出铁锤的敲击声。车外是一片严寒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雪,车站被上下旋转的雪烟遮蔽,铃声人声混杂,灯光熠熠。而那边火车头又在绝望地叫喊,喊声飘向黑暗、狂风暴雪的远方,隐道在不知名的地方。车厢开始晃动,徐徐缓行,月台的灯火沿着车厢的窗口渐渐离去,窗户已经冻结,出现钻石般的花纹。然后又是黑夜,荒野,大风雪,通风器里的狂风呼啸,但你身旁却是宁静、温暖、在蓝色的窗帘下照着的半暗半明的灯光。在天鹅绒的软铺上摇摇晃晃,列车飞速奔驰,愈跑愈急,而那件挂在衣架上的皮大衣,在你睡意朦胧的眼前,晃动不止,——这是多么幸福呵!

  从我们车站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约有十俄里,我到此间已是深更半夜,外边狂风怒吼,大雪纷飞,我不得不在这个寒冷的车站上过夜,这儿的煤油灯昏暗无光,臭气熏天。当货车的乘务员进进出出的时候,车站的大门砰砰作响,在这黑夜的空寂中,推门的声音特别刺耳。这些乘务员手里拎着熏黑了的红灯,满身白雪,随时走进走出,其实是十分迷人的。我卷缩在一间妇女候车室的长椅上熟睡了,但是,心情焦躁地等待黎明,加上风雪怒吼和远处传来的粗野的声音,我不时从梦中惊醒。停在窗户下边的机车的炉门敞开着,冒出火光,机车沸腾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早晨平静、寒冷。在粉红色的曙光中,我一觉醒来,就象野兽一般的勇猛,跃然而起……

  一个钟头后我已到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坐在我们新的亲戚维甘德的温暖的家中喝咖啡,当她的年轻的侄女安卿(她从列维尔来)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好意思,不知要看哪里才是……

十八

  巴图林诺的庄园是很美的。特别是在这个冬天。大门的石柱,雪白的庭院,被雪撬权划破的雪堆,寂静,阳光,刺人肌肤的寒气,厨房漂来的甜美的油烟,从厨房到正房以及从下房到厨房、到马厩、到院子周围其它杂用房的足迹,足迹中显露出来的家庭的舒适……幽静,风光,铺满厚雪的房顶,屋后两边可见的花园,入冬以来深埋在雪堆里,黑压压的秃枝千姿百态,百年古老的云杉的墨绿色的树梢。从屋顶后头,从陡坡背后。象雪山之巅一样耸入云霄,树梢两边的烟囱炊烟绦绕……在门廊太阳晒暖的三角银饰上,蹲着几只象修女模样的寒鸦,它们舒服地偎依着。平常都爱吱吱喳喳,但此刻却寂然无声了。它们被眩目的愉快的光辉、被雪上冰冷的五光十色的闪耀弄得眯缝起眼睛,亲切地注视着古老的小方格窗子……你在台阶上用冻结了的毡靴踏着变硬了的雪地,发出吱嘎的声响,登上右边主要的门廊,走过屋檐,推开沉重的年久变黑的橡木大门,就可以通过黑暗的长长的过道……在仆人的房间里,窗边立着一只粗笨的大木橱,凉飕飕,暗蒙蒙。窗户朝北,阳光从不在那里停留,但有一只炉子的铜盖总在那里颤动,发出吱吱的声音。房间的右边是一条幽暗的走廊,直通寝室,正对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门。进入大厅,大厅里没有生炉子,空荡,冷冰,墙上挂着几幅肖像,一幅是戴着卷曲假发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呆板,另一幅是保罗皇帝①,他是个翘鼻子,穿着红翻领的制服。还有许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烛台,堆放在一间狭小的早已废弃的餐室里。这些东西全都冻僵了。在童年时代,从这镶了一半玻璃的木门向里窥视,心中就格外高兴。大厅里一切都浸沉在阳光里,在平滑和非常宽阔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点象火花一样在燃烧,在溶解,那是上边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边的一个侧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树的黑枝权爬了进来。从对面那些有阳光的窗户,可看到埋在雪堆里的花园。中间的一个窗户全被一棵最高的云杉挡着,就是那棵在屋顶的两个烟囱之间可以看得见的云杉。在这个窗子的后边,垂着云杉的枝桠,上面蒙着白雪,富丽堂皇……寒冷的月夜里,云杉的美真是难以形容!你走进屋内,大厅已没有灯火,只有窗外高悬在空中的一轮明月。大厅是空的,但非常雄伟,弥漫着一层薄薄的云烟,而那株茂密的云杉,由于针叶全被白雪覆盖,就象穿着一件丧服一样,威严地耸立在玻璃窗外,把树梢伸向清澈透明的无底的穹苍。广布在天空上的猎户星座泛着银光,下面,在明亮的广阔的天边,灿烂的天狼星象蓝宝石一样闪烁,颤栗,这是我母亲最喜爱的一颗星……在月夜的云烟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着长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复思量过少年时代的考虑,曾多少次反复吟诵过杰尔查文②的气宇轩昂的诗句啊!

     在暗蓝色的太空中,

     一轮金色的明月在飘浮……

     透过窗户,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黄色的光线

     在我涂了漆的地板上

     画出许多金色的玻璃窗……

  ——————

  ①指保罗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起为俄国皇帝。

  ②加弗利拉·罗曼诺维奇·杰尔查文(1743—1816),俄国卓越诗人。

  我在这房屋中度过了第一个冬季,那时,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个冬季,我都同格奥尔基哥哥一起散步,无休止地谈话,这些谈话特别增长我的知识。有时我也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时阅读杰尔查文和普希金时代的诗人的诗歌。在巴图林诺的家中几乎没有书。但我经常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那里有表姐的一个庄园,它坐落在山上,对着维甘德管理的一块官地,官地上设有一家酿酒厂。表姐嫁给了皮萨列未,我们多年没有到她家里去过。她的公公——皮萨列夫老头儿为人相当厉害,同儿子势不两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亲争吵起来。今年老头子死了,我们两家的关系已经修复,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图书,这是老头子一生的收藏。里面有许多非常出色的卷帙,都是用暗黄色的皮面装订,书脊上烫有金星。作家有苏马罗科夫①,安娜·蒲宁娜②,杰尔查文,巴丘什科夫③,茹科夫斯基,温涅维季诺夫④,雅泽科夫⑤,柯兹洛夫⑥,巴拉廷斯基……这些书中浪漫主义的花饰——七弦琴,古罗马式的瓶罐,钢盔,花环,书中的字体、多半是淡蓝色的毛糙的纸张,纯洁而高尚的美,印在纸上的优雅的诗行,这一切都令人陶醉!读了这些书卷,激发了少年时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产生写作的强烈欲望。第一次企图满足这个渴求,满足想象的欲望。这种想象确有奇妙的效果。要是我读《年轻的歌手飞向战场》,或者《喧闹吧,苍白的溪流,从陡峭的山巅上喧闹吧,不要沉默》,或者《在吻着塔弗里达的绿波中,我在晨曦时分看见了厄丽德》,我都能看见和感到这一个歌手、溪流、绿波、大海的清晨、裸体的厄丽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欢笑和哭泣……在这一个时期,从我笔下流出来的东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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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苏马罗科夫(1717—1777),俄国作家。

  ②安娜·蒲宁娜,不详。

  ③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维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国诗人。

  ④德米特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温捏维季诺夫(1805—1827),俄国诗人。

  ⑤尼古拉·米海洛维奇·雅则科夫(1803—1846),俄国诗人。

  ⑥伊万·伊万诺维奇·柯兹洛夫(1779—1840),俄国诗人。

  整个冬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恋也是很美的。安卿只不过是一个朴素年轻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总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吧?她温柔、善良,老是那样快乐。她曾真心实意地直白地对我说过:“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欢您,您有一股炽烈的纯洁的感情!”自然,这感情瞬息间就燃旺了。那天她穿着一件独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鲜艳衣裙,从上到下显出德国人的整洁,少女的可爱的风姿。她刚一走进照射着冬晨阳光的维甘德的餐室,走到我这个从车站一路来浑身冻僵了的人面前,开始给我倒咖啡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她,就弄得面红耳赤。我轻轻握了一下她洗过水仍然还冰凉的手,心就立刻抖动起来。我认定,就是这种感情啦!我回到巴图林诺时周身感到幸福,因为圣诞节的第一天,维甘德一家一定会来我们这里。现在他们都来了,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开玩笑,整个屋子洋溢着德国人的喧闹的欢乐气氛,堆满了乡下客人冬天防寒用的、特别是过节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满了芬香的冬季皮大衣,长靴和毡靴。晚上,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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