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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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过了不久,在工地上吃中午饭的时候,徐继和又当众出过一次洋相:他与同类打赌,
说他的肚子是无底洞——就像人工湖的坑,有多少馒头他都能揣下去。同类中不缺喜欢逗乐
的人,便想办法给他节约下十几个馒头,看这个大肚汉的表演。最后馒头倒是吃光了,但是
肚子却胀得解不开裤腰带了。没有办法,几个同类还要帮他去解腰带——因为他急于要去大
便。此事,引得同类们大笑不止。成了徐继和留在人工湖的一则《笑林广记》。
此事,也传进董的耳朵,但董对这件事没有过问。我想,一定是董对饥饿后遗症渐渐有
了深刻的理解之后,才有了对徐继和的这种宽容。按说,当时的粮食定量是不少了。在劳动
工地上,中午每个人四个馒头一碗菜,可是仍然有人觉得填不饱肚皮。与我一个小队的刘士
康、郭锷权,几乎每天都要从我手里要走一个馒头,我实在不知他们的肠胃与我的有什么不
同——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每天都要挥动锹镐,与他们耗费着同样的热能。
有一次,在工地休息的时候,我和学长赵岳坐在了一块儿。我要他为我解疑,他说他饿
怕了,便有了这种精神上的遗留。在茶淀农场时,他见过一件使他终生难忘的事:有一个浮
肿号去见上帝了,当时他们分场仅有的那口活棺木不够运死人用的,便临时打了一口薄木棺
材。正当同号们为他钉棺木的钉子时,分场场长走了过来,他打开棺木的上盖,有意无意地
摸了摸死者的脑袋,发现他还有体温。他又把耳朵伸到死者的鼻翼之下听了听,发现死者恢
复了呼吸。场长马上命令把人抬出来,结果这个已然进了阎王殿的囚号,又活了过来。赵岳
与他在大炕上为邻,每天看他摆弄他那被钉棺木的钉子钉破的衣裳,并说要一辈子保存下
来,当作死亡纪念品。赵岳被他的死而后生吓怕了。本来他的肚子就空,加上那纪念品每天
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便有了见东西就往嘴里塞的习惯。
听赵岳一说,我似乎对徐继和与他的行为有了一点儿理性的认知——他们像是得了某一
种疾病似的,看见食物就会产生不可抗拒的条件反射。但是他们也来工地挖湖造山了,其体
力和精神的付出,都要比正常的人多。特别是徐继和,说他身体缺少热能吧,可是他在严冬
时节,专爱赤臂裸胸地大干——这至少说明他尽管染上饥饿的神经质,心里也还有一个美好
的梦想,就是在艰苦的环境中有个良好的表现,以达到早日离开这里的目的。
从严冬到开春,我们的汗水洒在了人工湖,其中还包括一批浮肿号的忘我劳动。当我
38年后去寻找它的身影时,它己化为乌有。只有那荒芜的废墟中,还残留着我们当年的劳
动印迹。我不无感伤地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令人欣慰的是,在那向阳的土坡中间,我看见
有草芽从废墟的缝隙中钻出来——它挺像当时的我们。
在这段日子里,好像只留下巴鸿(北影导演)一个人在三畲庄,他的任务是打扫卫生。
这不是他不愿意去人工湖轰轰烈烈一番——他从东北劳改农场来到这几时,一只手的五个指
骨,已然抽缩成了伸不直的鸡爪一般。当然还有伙房的一些同类,因为人总要吃饭,少不了
炊事人员。究竟准干上了这份美差,我已记不清了——直到80年代,我的《德意志思考》
在华侨出版社出版时,该社总编李是同志打来电话,和我来了一个黑色幽默:“过去我给你
掌勺烧菜,今天我给你出版作品——老伙计,我当年是给你做饭吃的伙夫!”经他提示,我
才记起这个瘦高瘦高的同类——他当年充当的角色,是人工湖的后勤。
这个时期,董指导员向我询问过谭天荣和周大觉的表现。对于这些事情,并没有因年代
久远而忘却。我谈及谭时,说到他体质很瘦弱,但在人工湖的劳动中,总是找重活干,表现
是很出色的;至于周大觉,是个不善言谈的老实人,他总是像牛一样埋头劳动。为了言出有
据,我还提出高元松队长每天去工地,可以证明我的汇报绝非虚言。我想:如果高层的头头
们,以他俩为尺子丈量全体老右表现的话,我无愧于同类,更无愧于良心。这是回眸挖湖造
山之尾,不能遗落的一笔。
第8节 第一次回家探母
大概是在这一年的二月,老右中家居北京的有两个人被允许回家探亲,我是其中的一
个。能够在专政机构中受此厚待,在我看来完全出自于董和高对我的同情。前一节,从董和
高与我的谈话中,读者已能管窥到一二;两个人所不同的是,高说得比较含蓄,而董的谈话
则更为赤裸。
那是一个周六的黄昏,我从菜园种菜回来。刚刚走迸铁丝网编织成的大门,门口值班室
的值班员李喜兰,就对我说:“董指导员叫你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他对我说起这件事的
时候,神情多少有点诡秘。
我有点儿奇怪,因为下午董还在菜园巡视,并为了何修俭的一句活,对我们进行过训
政。他是常常在劳动工地找老右谈话的,为什么他不在工地找我,而偏偏让我下工之后,立
刻去他那儿呢?是不是何修俭的事还没算完?!其实下午发生的事情并不大,但是董为了这
件事,动了肝火。我们种菜的菜园,周围是挡风的风障,它是为了防止春寒把春菜冻死,用
秫秸夹起来的篱笆墙。因为这种透风的篱笆是不隔音的,何修俭听见有脚步声,便对同类们
说了一句:指导员在扒着篱笆缝儿,偷看我们干活呢!他的意思不外是提醒同类,不要站在
那儿给铁锹号脉——快点干活。
此话被董听见了。他拐过风障之后,立刻让我们停下手中的活儿,对我们说道:“你们
是人,又是人中的知识分子。我有什么必要,非要偷偷看你们干活不可——你们中的谁这么
讲,本身就是自轻自贱。磨道上的驴子,才要有人看着呢!如果这些话,出自那些流氓、扒
窃者之口,我用不着这么认真——你来自石油学院,是有文化有知识的大学生,怎么能这么
说话呢!你讲了这话,实际上就是自我堕落!就是自我轻蔑!何修俭,回去好好检查一下思
想。这对树立你们的自尊自爱是有的放矢。一场大饥荒,饿丢了许多知识分子的自尊。”
何修俭低下了头。
董维森的脸涨得紫红。
这是我来三畲庄之后,第一次见到董维森对我们发火。因为这个火发得有思想深度,因
而同类们并没因为董的发火,而对董有任何非议;正好相反,董在老右之中威信一直很高
(我们平反之后,许多路过北京的外地老右,如上海的程海炎,福建的张志华……还特意想
去看望董,只是因为董当时在北京西城公安分局工作,因其工作忙而没能见到罢了。这在中
国的劳改史中,是罕见的)。李喜兰的话,让我首先想到的是下午发生在菜园里的事情,董
是否在今天晚上,要何修俭在小队做检查?!
我没脱工服,就直接奔向了董的办公室。一件让我想也没有想到过的事情,就那么简单
地发生了。他说,经过向上级请示,我可以在今天回家,明天晚上按时归队。注意事项就有
一条,回到家之后,先向派出所报到——这本来是毫无意义的事,但却是必须例行的公安条
例。
我已经回忆不起来我当时说了一些什么话了;但是由于强烈的感情冲动而引起的狂烈的
心跳,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本来我下午去菜园,是专为这件事情而去的。中间出了个
何修俭的问题,我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现在你洗洗脸,换身干净衣服就走还不算晚,从黄
村开往市内的公共汽车,大约一个小时的样子。你有买车票的钱没有?”
“我有。”
“那你就早一点儿动身吧!”
我向董表示了谢意,急忙出了他的办公室——因为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当我突
然出现在老母亲和小儿子面前时,我难以想象这一老一小会不会认为是在做梦!但是几年劳
改生活形成的行为本能,还是让我立刻又走进董的办公室。我说:“是不是有什么手续之类
的东西,比如放我回家的证明信什么的……否则派出所会不会认为我是个逃号?”
董维森笑了,对我说了一句不是玩笑的玩笑话:“我说从维熙,你真是被关呆了,逃犯
有自动去派出所报户口的吗?你别在这儿疑神疑鬼的了,公安机关都是一家子,彼此会互通
消息的。”
我走了。
我第一次走出劳改队的铁丝网。当我更换衣服的时候,同类们自然羡慕不已。我至今还
记得曹克强咧嘴笑时的那一口黑牙:
“同学们,你们不信也得信我曹黑子的预言。想当年我的老祖宗曹孟德,在赤壁战船
上,见乌鸦绕船而飞,我们那位老爷子知道那是凶兆,于是有酒后赋诗,装疯卖傻地在舞戟
之时,刺死了他身旁的谋士。我们那位老爷子,以为见血就可以避凶,躲过赤壁之灾;可是
他忘记了一点,乌鸦这种玩艺儿,对权势来说是没法逃避的克星。反过来说,对于无论甚的
贱民,则是大吉大福之兆。维熙你老兄能够在今天回家探望老娘,都托那泡乌鸦屎的福。”
我只好说:“大家同福!大家同福!”在一片嘻笑声中,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没有吃晚饭居然不知道肚饥。黄村车站,在团河农场的西南角,而
三畲庄则在农场的东北角,我要徒步穿过大半个农场。因为适逢周未,见许多刑满释放或解
除劳教后强制留场就业的农工,骑着自行车逆我北上。我想,有那么一天,我也可能成为那
些“飞鸽”中的一员,每个星期有一次回家的机缘。但是我的心又有些酸涩,难道一个知识
分子,最好的结局,就是纳入“飞鸽”的队伍?茶淀的老乡戏称这些就业人员为二劳改——
就是说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离开专政的囚笼——这不是我的近虑,而是我的远忧。
我是在永定门转乘开往市内的公共汽车的。冬天大黑得早,没走出农场时天已然黑了,
待等汽车快要开到我阔别了三年多的那条魏家胡同时,街上已经行人稀疏。我暗自庆幸我是
晚上回家,没有熟人能认出我来。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狂跳了起来。不
远处传来小贩吃喝着叫卖“紫心萝卜的声音——这声音我是非常熟悉的,昔日的冬夜,每到
这个时刻,我都丢下耕耘之笔,跑出院门,买上一个又凉又脆的萝卜,嘎叭嘎叭地咬上几
口,以助文趣。但此时我却怕与那个卖萝卜的老头碰面,他走北墙根,我走南墙根——一句
话,我完全是一个过街老鼠的心态,似乎那些与我无关的路人,都是两只眼睛盯着我的猫。
古语说:作贼心虚。在那个专政年代。不是贼的人,内心也像是揣着一只兔子,七上八
下地不得安宁,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记得那天,幸亏把门的高家,还没有关上院门,我轻轻
推开院门,又轻轻地关上。我家住在后院,可想而知我会脚步无声地穿过前宅。当我来到后
院我母亲和我儿子住的西屋时,三间屋子里还有一间亮着灯光。我一边叩打有灯的那面玻璃
窗,一边轻声喊了一声:“妈——”
“谁呀?”
我的心在颤抖,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同样失去了常态。
“是我!”
够了。世界上最熟悉儿子声音的是母亲,她匆匆地拉开了屋门别棍。老母亲开门的速度
之快,显然是由于她的兴奋和惊愕。然后,她匆匆地关闭了房门,满脸恐惧地对我说:
“你怎么回来了?”
“妈,您放心,是队长叫我回来的。”
母亲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是真?”然后,泪水便像小河一般,淌下她的双
腮。
临近家门时,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绝不流泪。家里家外。就我这么一个男子汉了,不
能对一老一小轻洒泪水。我笑着对母亲说:“我能回家您该高兴,说明我的问题有希望解决
了。”
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你可瘦多了!瘦多了!”
“您不是说过人太胖了不好吗?现在我们能够天天吃上白面馒头了,比茶淀强一百倍
了。”我说,“您想想,团河才离家几十里地远,等于就在您的身边!”
母亲还想多说些什么。我说:“为了能早点到家,我还没吃饭哩!”
这句话起了作用,母亲赶紧捅开火炉,给我弄吃的。借着这个空档,我悄悄走到床边,
仔细端详与我阔别了三年多的小儿子。他仰面睡在床上,脸儿鼓鼓的像只皮球。一定是他白
天玩累了,我与母亲刚才的一切,他一概不知——不知道也好,不要让他的梦随着我和张沪
的处境,而变得像破碎的肥皂泡。过早地告别童真,对孩子是个最大的痛苦。眼下他还不知
道什么叫右派,也还没有懂得那道政治代数题——右派=反革命;一旦他知道的多了,光洁
的额头上,会提前出现皱纹的。
我亲了亲他的脸蛋,又给他掩掩被角,坐在桌前吃母亲煮好的热面条。之后,我和母亲
度过了一个高兴又酸楚的夜晚。我们是三代人挤在一张大床上睡下的,母亲告诉我写字台上
堆起的老高老高的一摞火柴盒,是一老一小的主要谋生手段,孩子姥爷(张沪的父母亲)每
月支援一点,加上我曾有一点稿费存款,日子还能对付。我对母亲说的几乎都是让她宽心的
事,比如,报社把搜查时拿走的东西,如数退还了等等(其实是否如数,我根本不知道)。
我至今清楚记得母亲说了如下的话:那书咱就别要了,你看看这些年倒了霉的都是你们有文
化的人。我母亲是个大字认不了一斗的文盲,能在那个年代讲出这些话来——并被后来的历
史所证实,实在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我拉着儿子从众的手,去照相馆合影留念。无知而纯洁的孩子,高兴得蹦着跳
着走出院子。他看不出院子邻里的眉眼高低,而我则把人间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北屋刘家,
东屋霍家都出身不太好,因而对我有着本能的同情;外院的迟家与王家,家里都有人被关在
大墙之内,所以有着同病相怜的内在关系。所以当我突然出现在院子里时,没有歧视的目光
扫射过来——但有的知识分子邻居,我实在不敢恭维。我想了想,为了避免多余的话,还是
打主动仗为好,因而不等询问,我抢先告诉他们:放假一天,回家看看。尽管这样,霍家大
妈,刘家大嫂还是问这问那,并一致说我精神很好。我自知这是对我的安慰,还是感到如梗
在喉,有说不出的酸楚与苦涩。
好不容易走出院子,与小儿子在照相馆合影完毕。小小人儿紧紧贴着我说:
“爸,你总不在家,怎么只休息一天?”
我支应着。
“别人的爸爸,都住在家里,你也搬到家里来住吧!”
我正在想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才好,他的另一个不解的问题又提了出来:“爸,你放假
回家了,妈妈怎么不放假回来?”
我不能不欺骗童真了,我说:“快了!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我无言以答。因为我们走了三年多的时间,在小儿子的心中藏着无数个“为什么”,而
这些为什么都是我回答不出的问题。与其如此,还不如沉默无言为好。小儿子在高兴中还提
出些什么,我己无法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