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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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的处境,但我不理解的是,签名的人中间多数不但是我的同龄人,而且有些是我很要好的
朋友。继而,我连这点不理解也变成了理解,他们还不是怕受牵连而主动地划清界限,并以
此来向运动表态吗?反右的锣鼓敲响,知识分子人人自危,谁都怕陷入右派泥沼,因而并不
太考虑该不该把某某人推上历史的祭坛了。“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在报社算得上一根出头
椽子了。
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倒是我的岳丈、教育家张宗麟,他在鸣放时曾规劝过我,叫我注意
社会影响。但反右斗争并没有放过他去,在教育部,他成了靶牌之一。不仅如此,就连他的
儿子张闽——清华大学机械制造系学生、党支部组织委员,也被卷进了反右漩涡,再加上他
的右派女儿张沪,一家四个解放前入党的党员中,有三个被定为右派分子,这个革命家庭在
1957年被肢解、被撕裂。我悲助,我百思不得其解,苦思冥想之余,我想起历史上岳飞被
押上风波亭,又想到明史中朱元璋火烧功臣楼。历史拉开了长长的帷幕,但把帷幕撕开,现
实和历史出现了惊人的相似。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许多在报刊上被点名为右派的老前辈,不
少是出生入死,为缔造中华人民共和国流过血汗的人。看见有那么多的名人,被戴上了右派
的挂冠,我这小小的萝卜头,反而在思想上得到了某种解脱。
这种近似于阿Q式的心理平衡术,倒能给我一些麻醉。因而,当那顶右派帽子在我头上
旋来旋去,并渐渐逼近我的脑袋时,我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8月
21日的早晨,我奉召去参加市文联的揭发批判右派分子刘绍棠大会。会议室坐得满当当
的,但却肃穆无声。当我走过椅子中间的窄窄夹缝时,许多目光都投向了我。文艺界的同行
和各期刊的编辑,都知道我是刘绍棠最要好的文友,因而这种目光对我说来无异于一条条鞭
子,从四面八方抽打过来。我难以改变昔日的旧习,仍坐在最不显眼的边座上。我发现绍棠
早已到场,他端坐在我对面那条长桌的中央。他面前摆着一只麦克风——那儿是被审判者的
席位。近两个月不见,他似乎消瘦了些,此时他眼睛盯着面前几张纸的检查,双手在用绒布
擦着眼镜。
去市郊参加“社教”运动之前,我曾去光明殿偷偷看望过他。那天晚上,他异乎寻常地
激动,因为在“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形势之下,昔日那些纷沓而至的座上客,都纷
纷远而避之,而我却在这个时刻,叩门而进。
我告诉他我妻子已经先于我们划为右派了。
他十分震惊:“为什么?”
我简述了一遍后,他连连摇头叹息:“我有言、有行、有文章,不管对错,还能找着点
茬口,她……”
“你真认为你的文章反党了吗?”我认真地问。
“现在是从效果追溯你的动机,而不是从你的动机,判断你的效果。”他侃侃而谈,
“维熙,说句私房话,我认为这是匈牙利事件在中国投下的阴影,才对知识分子操动干
戈。”
“被匈牙利事件吓昏了?”我问。
“所以杀鸡吓猴。这真是中国的悲剧。”
连声叹息之余,我和他都沉默了。加上绍棠爱人曾彩美,本来不爱说话。屋子里静得如
同没有人迹的沙漠一般。
“你要丢掉幻想。”许久之后,他说。
“可是周游叫我去摘‘社教’呢!”
“他的好心固然可敬,但这不是他能力挽狂澜的。”
“也许会出现一个意外吧!”
他苦涩地笑笑:“但愿如此吧!我希望你能幸免于难。”
我不敢久留。借着夜幕为屏,他送我到路口的汽车站,握手告别。他的手大我一轮,致
使我感到这次握别格外有力。说不尽的难言之隐,都在这紧紧地一握之中了。
此刻,他那只手在擦着眼镜。不停地擦,可以判断出那完全是潜意识的机械动作。
“从维熙!你坐到靠前一点来。”有人招呼我。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我平日喜欢坐后排边座,没有一个人过问。今天后排靠边的地
方,还坐着王蒙、浩然、李希凡……以及者作家端木蕻良、李克、李微含……我很快理解了
呼喊我的意义。
呼喊我的是市文联秘书长田稼同志。他有着敦敦实实的身体,白胖胖的脸庞,显得非常
健康。可能是劳心太多之故,过早歇顶,因而在健康的体魄上,点缀了微少的老痕。当找遵
命往前挪动席位时,他两只大眼睛专注地盯着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对
了!这天早晨我心里忙忙乱乱,只刷了牙,当真忘了洗脸。
和我并排坐在头排的人物,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有邓友梅、陈模。剩下几个座位,上面坐
着工人作家赵坚、高延昌、李维廉……还有《中国青年报》和《北京日报》反右办公室的工
作人员,《北京日报》的代表是小个子周铁生。
此起彼落的批判之词,我今天已无法还原。反正紧紧围绕刘绍棠篡改毛泽东文艺路线而
兴师问罪,是这次会议的主旋律我倒难以忘却。老实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罪名。在济济文
坛,惟独牛犊子刘绍棠对延安文艺座谈会直面提出了修正意见,冒犯了神的尊严,岂能得到
宽怒?!
中国的知识分子也着实值得称道,不用田稼指引,都知道从哪儿下刀最为方便,多数文
友,是直指政治立场这根命脉。尽管他们心里不那么认为,但嘴、眼、手谐和统一的激昂表
情,却都表现得像是真的一般。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造就出一批批真假难辨的演员,他们
扮演着令人肠断的角色。
我愚笨而懦弱,尽管也想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更好一点,但总是不成功。我思想方法上
至今仍有一条劣根,遇事过多地为对方着想。那天,在会上我这个毛病再次暴露。在一些文
友发言批判之后,我游离开政治话题,给绍棠生活上提出揭发。我结结巴巴他说:“他在
《田野落霞》这篇小说中,写党的干部风纪败坏。我曾问过他是否有这等事?他说在运河边
上出现过大姑娘溺婴,是生活的真实。”我又说:“在北京的青年作家中,只有刘和我不拿
工资靠稿费生活。有一次在闲谈中,我和他都深感一边写作,一边还要考虑饭碗,心神很不
安定。刘说如果能有3万元的存款当后盾,利息够吃饭穿衣的,心就能踏实下来,有条件去
长期深入生活了。不然,心里总有后顾之忧,影响写作的精雕细刻。”我还说:“有一次,
刘患肠炎,考虑到可能是村里食物不洁造成的,便带了些馒头下乡。”会议主持人当即指出
我只说芝麻,不说西瓜;只谈生活,不谈政治。我落了个态度恶劣,包庇右派分子刘绍棠。
但是,没过儿天,这些“艺麻”在报纸上都被放大成了“西瓜”。报道这个会议的记者,以
《从神童作家到右派分子》为题,妙笔生花地裁取了所需。把绍棠谈及的有3万元存款就能
安心生活、安心写作之说,耸人听闻地变成了“刘绍棠扬言要为3万元而奋斗”。把他犯肠
炎,带馒头下乡之事,写成了“下乡常常挎着一篮馒头”。并说“他和从维熙等堕落到专门
爱谈‘大姑娘在河边生私孩子’云云”。这篇文章,后来变成对青年进行教育的活教材,四
处流传,殊不知这是下等记者断章取义之劣行。至今,这位记者尚在人世,真不知他有无对
绍棠的负罪之感。
当时,尽管我懦弱得如同一株小草,但尚未涡灭人的良知。读报道后,我立刻给这位记
者写了一封抗议信,指出该文扭曲了我发言中涉及的事实。可以想象,这种“抗议”的声音
还不如一只蚊虫哀鸣,不但不被理睬,反而在后来批判我的会上,被指责为“这是兔死狐悲
的没落阶级感情大暴露,是抗拒反右派斗争的反动行为”。奈何?事后,我将那份报纸保留
了很长时间,我从字里行间,嗅出八个大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因为这篇刊登在
《中国青年报》一版显要地位的文章,不仅漫画化了刘绍棠,更为荒诞的是,把几个素昧生
平,和我毫无接触的人,都囊入一个右派反党小集团之中。邓友梅身在北京,我们只是在会
上见过面,会下无任何来往,纳入以“刘、从”为核心的集团首犯,已属不实;至于天津的
鲍昌,浙江的郑秉谦和洪禹平诸公,我们既无书信往来,又无一面之识的缘份,怎么会成了
一个反党小集团呢?!
形而上学的猖撅,并不是始于“文革”。1955年反胡风反革命集团已见端倪。1957年
反右派斗争形而上学成风。谁的调门最高,谁就是反右积极分子。“四人帮”骨干姚文元就
是靠反右起家,从“形而上学”的“文棍”一跃而跨过龙门的。因而,就其实质来说,反右
派斗争给极左的无限膨胀提供了土壤,是“文革”在1957年的预演,是“文革”法西斯暴
行的序幕。当时,被批斗的右派也没有被戴上纸帽子游街示众,但究其运动本质,是1966
年“文革”的起步。
譬如:我在《北京文艺》上的论文,充其量不过是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
学术讨论,指出其不够完备,不够确切而已。但是自从刘绍棠定性为右派分子之后,一位老
作家在著文批判这篇文章时,完全抹煞了其学术性质,而上升为政治立场问题。我在《长
春》月刊发表的小说《并不愉快的故事》,不过是揭露农村生活的真实一隅,却首先被长春
市文学界声讨,视为一株“大毒草”。此篇声讨文章被〈北京日报》文化生活版转载,我尊
敬的前辈作家老舍在《北京文艺》上著文时竟说:“从维熙写《并不愉快的故事》,意在煽
动农民造反。”(我非常敬重老舍先生在“文革”中的太平湖之举,老人为后代文人作出不
甘屈辱的示范。但为了尊重1957年历史真迹,请原谅我写上了这一笔)。
我的命运已经注定是“另册公民”。本来,无需对宣布我为右派分子的那个批判会再费
笔墨,批判我也像批判其他右派一样不外都是“低头”。“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
从严”一类的声音。但是,我还是要写下会上的一段小小插曲,因为在这个会上出现了与反
右运动气氛相悖的不谐和音:我记得那天中午,天开始淅沥淅沥地下开了秋雨。莫非是天为
我哭?为那些承受命运严酷打击的知识分子而泣?我心中分明滴落着血,但眼中无一滴泪。
但是,当我在会上,却被闪光的良知催下了泪水……
“房树民,你是从维熙的朋友!你们一块在孙犁主办的《文艺周刊》上发表作品!现
在,我们希望你能和他划清界限,对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进行揭发!”会议热烈了好一
阵之后,主持人点了房树民的名。
这时,我才发现他瑟缩在会场的一角。
他为人极忠厚老实,和我同是师承孙犁“荷花淀派”的青年文友。我真希望他能够淋漓
尽致地把我揭发批判一顿,因为此时的我,已成为一面万人争捶的破鼓,无论他怎么“上纲
上线”都已对我无损,相反倒能为他自己增加安全系数。
我期待着。会场也期待着。
他平日是个沉默无言的人,但此时被点名将军,等于断了退路,只有以重炮轰我才能为
他打开一条出路。但他迟迟没有站起来,以致惹恼了会场:
“房树民!你耳朵聋了?”
“你到底说不说!”
“现在是你和从维熙划清界限的最后时机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说几句。”矮矮的房树民终于站了起来,红头涨脸他说道:“依我个人和他接触来
看,他只是文艺思想问题,不是立场问题。刘绍棠像个右派,他当真不像右派——”
话还没容他讲完,会场就炸了窝。
“这是在包庇右派分子从维熙!”
“这是向党进攻!”
“让他也老实交代他的言行!”
还好,掌握会场的人,怕转移了斗争大方向,宣布让房树民退场——他被“驱逐出境”
了。
望着他颓然而去的矮矮的身影,我哭了。树民过去与我友谊甚笃,记得,当我的第一部
长篇小说《南河春晓》出版后,他曾给我来过一封长信,赞扬小说泥土气息之余,指出书中
有少许错别字。他例举鲁迅先生的严谨学风,以此来批评我的疏忽。我深受感动,觉得人世
间有这样的一二知已足矣!
此时,他居然敢在这个场合直抒己见,更是难得。这不禁使我想起从这座楼中一跃而下
的戚学毅,不要看一场风暴来临时,大树低头,小草弯腰,落叶飘飞,冰河封冻,但在冰封
雪盖的古老河床中,春水仍在冰层下静静地流淌……
我一直为树民担忧,但不知是哪个神灵的保护,他幸运地躲过了反右派斗争,一天晚上
他无声无息地推门而至,邀请我过几天去便宜坊吃烤鸭。
我没有推辞,也没有理由推辞。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谁知道有多少家庭夫妻离异?有
多少友谊之巢被焚?又有多少人对落井者投石?或借倒下的人的鲜血染红头上盔冠的红缨?
因此,树民对我之情可谓珍贵至极。主人有训:困顿时方知知己。在1957年的风暴中,我
认识了树民。
几天后的又一个晚上,我和他在前门外便宜坊的餐桌上见面了。他说:“约你出来散散
心。”
“既来之,则安之。”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神色,“听天由命吧!”
“不能自暴自弃,只当是去体察社会,体验生活好了。”
“如果在近处改造还好,要是我俩都离开北京,家里留下一老一小,我不放心。”我连
杯地喝着苦酒。
“我常去看看大妈好了!”
(后来,树民没有忘记自己的许诺,直到“文革”年代,在亲朋好友皆远而避之的时
候,树民常和他的妻子去看望我的母亲和孩子。1985年之后,他在作家出版社任副总编辑
一职其间,常常退掉文坛权贵的不及格的书稿,这种刚直不阿,是他青年时代精神的延伸。
在中国作协,他被认为是最正直的人)。
“也许我的命运还没走到头呢!”
“为什么?”
“报社近二十个右派,我是第十三个被揪出来的。‘十三’这个字眼很不吉利。”酒喝
多了,我毫无遮掩地说。
“别胡思乱想了。”他夺下我手中的酒杯。
记忆本身就带有筛选的功能,那些淡而无味的平庸东西,都从时间的筛孔里漏掉了;而
留下来的都是十分珍贵的,使你终生难忘。当然,我提及“十三”这个数字,只不过是宣泄
内心的愤懑之情,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不吉利的数字,正是我和妻子命运的预
卜……
第3节 从“状元府”走向“墓地”
报社的右派分子被组织起来劳动。会同大楼中新华社北京分社的右派张辛城、卜昭文、
丁宝芳、雷朋,以及北京出版社的右派王守清、陈德贵、马知行、苑省民……近三十人之
多。其中,党团员占绝大多数。
王守清,是从部队转业到出版社当人事干部的。此人14岁就在晋东南沁县参加了八路
军。因打日本作战有功,在1946年时,就当了碑上留名的战斗英雄。他身材魁梧,满口山
西腔,他在陕北时是中央警卫师的小鬼头,为毛主席站岗放哨,称得起是为了缔造新中国出
生入死的钢铁战士。而反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