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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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去井台摇辘轳,一不小心把一只水桶掉在了井里,在用钩子打捞水桶时,那根结了冰的
井绳,在我结了冰的手套上滑来滑去,任凭我怎么折腾,也捞不出那只水桶来。最后,还是
王铁匠下工回来,我在井边打着电筒,他把那只水桶捞上来的。
由于我在井边捞桶捞了半天,在如镜的水面上,我看见了自己发间的第一缕白丝。在感
伤我捞水桶无能之际,也深感岁月之无情。于是,在我的一个小本本里留下了几行自怜的
《提水篇》。诗曰:
初春花织锦
雏鸟漫天游
少年遇神童(指与刘绍棠相识)
文海荡双舟
声声泥土歌
字字心泉流
愿做文苑草
力学孺子牛
何罪触雷霆
五七竟成囚
李白发碎叶(指李白发配新疆碎叶)
我配晋阳丘
哀哉一炭翁
井边拉铁钩
冰手握冰绳
井台滑溜溜
猛然窥水镜
白发染黑头
不如变水鬼
生死一断休
至今,那本本上的纸页已然发黄,但它却是我在那一段日子里的一张自画像。一方面,
我要求自己能坚强地活下去;另一方面,我面对困境也常常颓然自悲。建井这个活儿,越往
下挖越困难了,每每向地下深掘上几米,后面要跟上砌碹(即像城门洞那般,上顶要用石头
砌成圆拱形),以防止落顶塌方。而砌碹的料石,要一块块往下运,每块料石重百十斤不
说,沿着泥水汤浆的斜路向下搬运已非常困难;在砌圆拱形的碹顶时,就更要拿出吃奶的劲
儿来了。老煤黑子站在架板上当大工,我们这些小工要把一块块料石举过头,把沉甸甸的石
头递到大工手里,他们再封上洞顶——当我们向上举石头的时候,真是要有一点儿“力拔山
兮气盖世”的劲头。得像举重运动员那般,丹田运一口气,才能把那块与自己体重差不多的
石头顶递给架板上的大工。如果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就甭想再把它举过头顶了。
这是来矿山以后,我经受的最为严酷的劳动考验。一个往昔摇笔杆的人,能有几十次、
几百次、几千次“力拔山兮”的磨砺,也可算是我生命中的一段不凡的往事了——我至今为
此而自豪。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体脑倒挂的负面价值,每天只知道自己是一头牛,有车要
拉,有地要种,有活要干——直到这口130多米深的斜井,与另一方面军开掘的平井对接,
并开始出现煤层,我所在的建井队,才变成了采煤队。当第一次用炸药炸出煤来的时候,我
不惜力地把一块大炭从井下扛到井上,并扛回到老屋中去,放到火盆中点着了(当时正是冬
天),因为有了这个炭火盆,小屋里顿时没了寒冷,变得温暖如春。
这个冬季,我们不再到农民开的小煤窑里去拉煤烧了,而是由我每天下工时,从几里之
外的斜井扛回一块优质大炭来做饭取暖。我们几户家住南坪村的男人,只要是在井下卖力气
的,无一例外地都烧自己挖出来的煤——我们不住在矿山,矿山允许我们搬炭口家。从这时
起,我的脸上便失去了原色,下工出井以后,除了牙齿还是白色之外,从头到脚一律变成了
黑人——张沪笑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山西煤黑子了。
我怡然自得他说:“要是生在黑非洲就好了,那儿没有反右派运动。”
她不以为然:“在殖民地当个白人的奴才,那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他们要挨批挨斗吗?”
“各有各的不幸,只是那苦涩味儿不同罢了。”
“那就是说,天底下哪儿都有不幸者了?”
“可以这么说。不然当初我参加地下党干什么!”
我有点儿不服气:“按照你的逻辑,中国封建主义,已然不存在了,那毛泽东现在成了
超人的神,这算是什么主义?”
她很少有被我问倒的时候——那是生活中少见的一次。很显然,我的问题,正是她非常
明白。但又无法回答的问题。还算是她的幸运,第二年的春天,她被宣布为:她是因过去劳
改单位的工作疏漏,没有及时摘掉右派帽子的人。至于是哪儿的疏漏——是茶淀?还是来山
西后的曲沃?抑或是晋普山的干部,为了给张沪解禁而找出的理由?这是只有那名叫武守先
的干部,才明白的事情。无论怎么说,在“文革”高潮中,武守先此举,不仅仅极为富有人
性,而且是勇敢者的行为。
张沪头上戴了十多年的“紧箍咒”,至此获得解脱(因为她也在写她的回忆录,这里对
她的经历从简)。
第8节 地下遇险与狐狸引路
我在矿山的劳改生活,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建井,二、采煤,三、身上背起一
个德国进口的瓦斯检查器,在整个的地下煤城监测杀人的瓦斯。在采煤的日子里,我曾遇到
过一次大的风险。那天我上夜班,大约在接近早上6点——我们快要交班的时候,按着生产
习惯要放一次炮,给接班的采煤组留下外运的煤。之所以如此,是为了提高工效,全组十多
个人,刚接班时有人用电钻打眼,有人用矿车向外运煤,以避免窝工。就在我们夜班点燃了
最后一茬炮在防炮洞里躲炮的时候,老煤黑子阎恒宝,突然用手遮起双耳,兔子般地在听什
么响动:
“不好,有水声!”
我说:“本来咱们干活时,顶板就从来没有间断过滴水。”
“你懂个屁!我挖煤时,你还摇笔杆子呢!”说着,他冒着浓浓的炮烟,朝工作面跑了
过去。刚刚跑出防炮洞,只听他一声大叫“快撤——快撤——矿山透水了——”
干过采煤活儿的老窑工,听见他的喊声,抢先钻出躲炮的洞洞,向外飞跑。组里另几个
“雏儿”,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愣愣地站在洞口东张西望,阎恒宝从里边飞奔而出,
他的声音因着急而变得嘶哑了:“你娘个蛋!你们是等死哪!快给我跑——跑——”
这时我们才确信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把矿帽上的矿灯,匆匆地摘了下来,拿在手
里照路,向幽暗的巷道外边狂奔。在狂奔逃命之时,我的耳畔才听见了滔滔的水声中夹杂着
的隆隆声响。在矿山初次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怀有好奇之心,我一边跑一边用矿灯回照。我
的天哪!背后一片白浪,疯子般地向我们追来,我看见那台百十斤重的电机被掀翻了,在狂
浪中打着滚;煤壁在水浪冲刷下,发出怕人的哗啦啦的塌落声。待我们逃出煤巷巷口,坐矿
车逃出井外时,大水立刻吞没了矿车车道。
多亏了老煤黑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挖煤经验,不然的话,我们几个新窑工只能活活
被大水堵在防炮洞里(防炮洞是为了躲避放炮时煤石伤人,而在巷道中开出的一个死洞),
当一名淹死鬼了——为此我常常感谢老煤黑子阎恒宝。此事故的发生,并非我们放炮的责
任,而是矿山地质的勘探者,没有事先勘测出煤巷附近有一个古老的地下溶洞,致使溶洞中
不知积存了几千年的汪洋,在爆炸的空隙间奔涌而出,把地下巷道在一小时之内变成了水
塘。
这次由开炮打穿了古老溶洞而引发的透水事故,是晋普山煤矿开掘史上的一次重大事
故。好在我们在老煤黑子阎恒宝的引导下,及时逃离了水患现场,而躲开了一场灭顶之灾。
事后,他对我们这些新煤黑子说,他早就发现了井下的异常,平日难见山老鼠在巷道中乱
窜,那天还没有开炮,那些长尾巴的山耗子,就开始来回地搬家了——这是只有老煤黑子才
有的感知。这次地下水患之威,给我的劳改史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使我第一次认知了人
与自然的斗争不是儿戏,而是一门学问;开矿不是只凭不怕苦累就能胜任的事情。
这场地下水患,至少使矿山停产了一周,技术人员调进去多台排水机,日夜连续排水,
并封堵住了水洞洞口,才重新开工。由于此事震惊了全矿,井上井下的人员有了一次大的调
整。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被临时调到井上,在斜井井口担任供应本组的后勤工作。
井口有一间小小的草棚棚,我在里边准备井下用的炮土(封堵炮口用的泥棍),并兼任矿车
的调度工作。封堵炮口的泥棍,需要不湿不干恰到好处,矿车调度要及时满足井下需求,并
要时刻检查牵引矿车的绳索是否牢固。一旦斜井绳索断裂,矿车会像野马脱缰而下,那么在
工作面的采掘人员,将会被砸成肉酱。
这是一件看上去比较轻松,而责任相当大的工作。阎老西把我放在这儿,既是对我的照
顾,又是对我的信任。我每月还按井下工拿四十六元五角钱的工资,但干的却是井上的活
儿。可以这么说,那是我来矿山之后,一段最为惬意的日子。我们组长期干夜班,那口斜井
顶上的小棚棚,以及小棚棚中的那束矿灯的光环,在幽暗中成了我无言的朋友。我把矿灯挂
在棚柱上,除了我一个人之外,就是我的影子了。我的头顶上30米的高处是矸石山,牵引
矿车的绞车房设在砰石山上,井下要车或井下矿车需提升矸石出井,用电铃通知我,我再用
电铃通知绞车工就行了。
井下打眼放炮期间,我无事可做。便常常走出小棚棚,在井口附近转转。传说这儿是有
狼的,自从来了犯人和“二劳改”,开山的炮声把狼群吓跑了。我在这大山的半山腰上,没
有见到过狼,但是却看见过狐狸。狐狸虽然与狼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它的那双
眼睛,在夜里也发出幽绿的光。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夜,当时我正在炭火盆
旁烤馒头,那食物的香味把它吸引了过来。它远远地坐在离小棚棚有10米左右的地方,我
当时以为是一条家狗,我用叫狗的方式让它过来,它动也未动。待我用矿灯的强光,向它照
射过去的时候,它像触了电一般飞身而去。第二天,它又来了,仍然坐在那个老地方。我不
再惊动它,而是掰下一小块馒头扔给它,它叼起馒头扭头就跑。待它吃完那一块馒头后,便
又端坐在那儿了——这时我才从它那双眼睛的暗绿色光束中,判断出它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中国自古以来,就把狐狸视为无情无义的动物,我也从小就接受了这种理念的灌输,因
而对它并无好感。但在这万籁元声的冬夜,有一只活物陪伴着我,也是解脱寂寞的一种方
式。有时井下要车的铃声,吓得它飞身而逃;但在习以为常之后,它只是躲开飞驰来去的矿
车,守候在我的小棚棚旁边。但有一点,它从来不走进我的棚棚,这是狐狸的天性所致,而
非它不忠实于友情。后来有一件事情,使它远离了我——一辆行驶出井口的矿车,拉着满满
一车矸石,突然在它的身旁翻了车,它把这次矿车的出轨,误认为是对它的袭击。从此,它
的身影消失在井口,残冬的夜晚,便少了这个与我对视的朋友。
直到第二年草木返青时节,有一天夜晚,我去寻找引火的木柴,准备点燃炭火盆。在山
坡的一角,我又发现了它那双幽绿的眼睛。我一边吹着口哨表达着我的友好,一边慢慢地走
近它。它对我再也没有信任感,我进一步,它退一步,使我和它始终拉开相等的距离。待我
弯下身腰去抱柴木时,它扭身逃走了。在月光下它快如一支银箭,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
踪。
虽然我和狐狸的友谊到此结束,但是我在抱柴的山脚,却有了新的发现——那儿是葬埋
劳改号的一个坟场。尽管这里的生活,比茶淀要安定多了,再没有“罗锅”队长那样的人
物;但是埋葬死人的坟场,却与茶淀没有任何区别——坟头上竖起一块木牌,上写着殁者姓
名。其中有两个是我的同类,一个是我熟知的朋友李建源,另一个是我陌生的同号,他的名
字我己然忘却——但他的一件工艺品“龟驮碑”,似乎可代替他的姓名。
第9节 李建源与“龟驮碑”轶事
建源君长着一副苦相,这是我从在团河农场三畲庄时,就认知了的。在几百号同类中,
惟有建源君长着一只“风泪眼”——在我20年的劳改生涯中,只有劳改干部曹茂林(见
《走向混沌》第一部),也有着那样的一只眼睛。
最初,我以为这种眼睛是砂眼的一种类型。还是早在团河农场时,有一次右派队出工,
在路上我问他:
“为什么你那只眼睛总是像蜡烛般地流泪?”
他没在意地顺口回答:“因为刮风。”
我一时没能听清他的意思,便又从病理的角度追问了他一下。
“我爱人是个医生,她说这种眼病叫‘风泪眼’。在没有风的时候,这只眼和好眼一
样。”
事情过了几年,在“大转移”来山西的列车上,他与“劳改鸳鸯”坐在同一个车厢里,
在漫长的行程中,又有了交谈的机缘。在谈话之际,我叉看见他的一滴泪水悬挂在眼帘之
间,没有垂落下来。说实在的,这一滴悬浮于眼帘间的泪水,总是给人以惆怅的感觉,我常
常不得不躲开他的眸光。
我说:“你爱人是个医生,她就不能医治好你的眼疾?”
他笑了笑(那笑也像是哭)说,“你该明白,有些病不是药物能够治好的。”
至此,我才了解了建源君昔日所说的“风”的含义,并非单纯指自然风而言。他的弦外
之音,是指中国的政治季候风而言。家里就是有再好的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不是吗?就
是古代的神医华伦再生,他能解决中国大地上不断刮着的季候风吗!就是诸葛亮重新出现,
他能预卜到全国几十万热爱中华大地的知识分子,要在季候风中成为囚徒,并被押解到山西
来吗?!
前文《四月雪与四月血》中,曾经提及到建源君因在洗衣时说了“领口、袖口”最脏,
而受过的事。在那场被形而上学地演绎成“伟大领袖最脏”的政治悲剧中,建源君为此而承
受了不少次的批斗。我当时坐在他的对面,总是情不自禁地拉低了自己的棉帽帽檐,以躲开
他那只垂泪的眼睛——那形象实在太使人心神颤栗了,他瘦高的身子弯曲得像一只海虾,若
同一个标点符号中的“?”,与此同时,他那只迎风流泪的眼睛,垂落下来的是一滴滴泪
水。
建源君在同类中,本来长得就老,再加上那只“风泪眼”,在批斗他的会场上,使我想
起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敲钟人卡西莫多虽然也很丑陋,但是他脸上没有建源
君的泪眸。我和他同路不同车地来到晋普山煤矿以后,我因为上夜班较多,在白天常常去看
望他——他因年纪和身体的原因,被留在了井上劳动。他在劳改队学了一手熟练的瓦工活
儿,便被编进建筑队干修建监舍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给他送手套去(井下发的手套用不
完,而干瓦工活每天与砖石打交道,是最费手套的),他当时正在用镐头刨着冻土,见我来
了,他放下手中的铁镐说道。
“正给你们‘双劳改’刨地基哩,这儿要盖双层窑洞,分楼上楼下,今年秋天你们就可
以入瓮了。”他挺开心他说。
我说:“但愿它是给犯人盖的,我和张沪在那间老屋住惯了。”
“是神的进庙,是鬼的进坟。”他指了指犯人区的大墙和岗楼,“既然监舍是盖在大墙
圈外边的,我想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