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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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玉田地属北国,冬季多雪,越是下雪的日子,爷爷越要拉我出去“寻梅”。其实,县城城
关并无梅可寻;他借着酒兴带我到城南二里地左右、一个名叫暖泉河(即温泉)的地方去雪
游。雪团在天空白絮漫飞,地上暖泉翻着滚滚热浪,这时雪中白须白眉的爷爷,便见景生情
地摇头晃脑背诵起唐代柳宗元的《江雪》一诗:
千山乌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当时,年仅10岁左右的我,既无法知晓诗的内容,更破译不了爷爷乐趣之所在;但他
使我记住了那首儿歌,怕还是由爷爷在雪中吟诗,留下的记忆。因为人的记忆链环,是环环
相扣,由此及彼,那扫雪老人的儿歌,便清晰地留在我大脑皮层中了。
祖父喜文,当然就非常重视文化。在我落生的代官屯三十多户小小山村中,我家中出了
两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一个是我的父亲从荫檀,他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是学理工的;另一
个是我的叔叔丛荫芬,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两个姑姑都到北平求学,受过中等师范
学校教育。有失平衡的是,我母亲和婶婶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这是封建社会的畸形发展带
来的畸形婚姻。我的父亲和我母亲结合,首先是亲戚的撮合。据已86岁高龄的老母亲回
忆:当时我爸爸在天津读书放假归来,县城里的城隍庙正唱大戏(京剧),姥爷套上白骡子
车,说是去城里看戏,实际上是去戏台根下相亲。母亲在年轻时,是五姐妹中皮肤最为白皙
的,但又是五姐妹中惟一裹脚缠足的。我爸爸是个开明进步的学子,何以会看上我的母亲,
我无法探源,反正是他们结合后,于1933年农历3月13日生下了我。因为抗日战争于
1937年爆发之后,北洋大学随国民党西迁重庆。爸爸毕业后在机场做工程师,后来爸爸与
几名同学不满国民党消极抗日,出重庆朝天门想乘船去武汉转道投奔延安时被捕,在国民党
陆军监狱关押期间,肺病(当时称之为肺痨)复发而亡。因而我父母之间的婚姻,对我是一
个不解之谜。据家叔告诉我:爸爸在投考北洋大学时,在几千名考生中,中了“头名状
元”,是个十分聪慧的人。1947年家乡进行土地改革时,贫下中农曾从我落生的屋顶中找
出来我爸爸藏在顶棚上的禁书,其中一本就是用毛边纸印的列宁著作《国家与革命》。这些
能有助于我了解爸爸的秉赋与智慧,却无助于我得知父亲与母亲结合的原因——因家父亡故
重庆时我才4岁,我连父亲的模样都无从记忆。
我22岁时,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并出席新中国第一届青年创作会议,成为一
个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的作家,似乎难以从父母身上找到艺术基因的遗传作用。因为我外祖父
是个清末“武举”,我记忆最清楚的是顶门用的那口几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儿时见他
舞枪弄棒,弯弓射雁,虽觉得挺有趣的,但当他拧着我的一只耳朵,叫我早上起来陪他一块
去练功时,我还是没能从命。因而我姥爷说我会成为一个没出息的书虫,成不了什么大器—
—他是很鄙视文秀才——我的祖父的。那劲头颇有点看京剧《将相和》中廉颇蔑视蔺相如,
但没有京剧收尾中的和好。
因而从血统探源上寻觅,我有三个源头:一文二武三理工。使我始终不解的是,我自幼
没有理工科细胞,尽管我父亲是理工学科中的尖子,如果他不遭厄运,28岁过早夭折于南
国的话,定会成为鼎鼎盛名的发明家,但我身上却难找到他的影子;与之相反,我从在城关
上小学时算术就常常不及格,爷爷常以我父亲为例进行训导,但无效果。我躲在柴禾垛后边
和大缸的缸缝中,看的尽是些似懂非懂的小说,如《石头记》以及武侠小说中的《青城十九
传》、《蜀山剑侠传》、《鹰爪王》、《十二支金镖》、《雍正剑侠图》之类。1991年,
我小姑从台湾回故里探亲,还寻问过我一个她目睹的细节:有一次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到处
找不到我,最后我拿一本《三侠剑》从结满蛛网的粮缸缸缝中钻出来,为此我母亲用笤帚疙
瘩打过我的屁股。这细节我已无记忆,但是迷恋杂书,并到没人的地方去看,我倒是记得十
分清楚的。这被我姥爷的话言中了:我是个没有用的小书虫。
当代医学中有一种隔代遗传学说,大概我天赋秉性的形成,可以归纳为我祖父的潜移默
化之影响。爷爷生性宽厚豁达,不拘小节,酒喝多了便发酒疯,东摇西晃地像打醉拳。我也
是个小马大哈,到北平来求学时,插班于西四北小学六年级(现名为“大红罗厂小学”)。
当时每节课之前,学生都要排队步入教堂,有一次我站在前排,后排男女同学忽然鹊声四
起,然后是掩面而笑。之后,我才知道我早上从玉皇阁夹道背着书包上学时,外裤中没穿内
裤,外裤不知何时被划破一个三角洞口,因而露了屁股,前排同学着不见,后排同学却能看
得一清二楚。本来我这个光葫芦头的农村娃子,走进北平学堂,已然被看成是小土包子,加
上那裤子后的洞洞,便引发了这场笑剧。我用手一摸,发现了自己的破绽所在,立刻面红耳
赤,这时,一名叫刘惠云的女同学,突然对嘲笑我的同班同学喊了一声:
“严肃点,别嘲笑农村来的从维熙同学,你们油头粉面的,就自认为好看?呸——”
如果说我在北平小学上学,留下了什么深刻印象的话,这是惟一的印象;如果说同班同
学谁使我难忘的话,就是这位刘惠云。她家住在大红罗厂,粉面蛾眉、前额开阔、肤色白
皙、家中富有,据说她父亲是国民党金融界中的一个要员。十分凑巧的是,后来我混迹北平
二中读初中,学校去颐和园游园时,正逢与刘惠云所在的女三中同日,我与她在颐和园后山
不期而遇。我佩戴着二中胸章,她佩戴着女三中的胸徽,由于有她对我裤子破了洞抱打不平
之举,使我和她都萌动了少男少女之情怀。她把她家的电话号码给我,我却胆怯地不敢去拨
动电话(当时北平二中传达室有一台老式摇棒电话机)。倒是她先给我来了一封短函,要我
去西单蟾宫电影院去看一部美国的《绝代佳人》电影,算作我和她的初约。
是怯懦?有这个成分。是缺乏严密条理?这正是少年“维特”之缺陷。我在这场初次约
会中,竟然带了同班同学谭霈生同往(解放后的著名戏剧评论家,曾任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
学系主任),这个愕然之举,一下挫伤了这位公主的情致与自尊,导致了初约即是幕闭之结
局。但我一直记住了她在小学时仗义执言之举,一直寻觅她的消息,反馈回来的消息是:她
和她的全家,在北平解放前夕飞往台湾。因而,在1988年春节前夕,台湾《联合报》副刊
向我约稿时,我涂抹了《寄梦》一文,发表于该刊春节专号上。文中除问候我在台湾的小姑
平安,祝贺我的组合式长篇《鹿回头》在台湾出版面世之外,梦是寄给她的。文中我重忆北
平少年时代旧事,祝福她阖家幸福,并希望她不要变成白先勇小说中的平庸的主妇“尹雪
艳”,而是青春永驻。心灵永远年轻的“刘惠云”……
梦!是个梦!当我步入生之冬季,在这多雪的冬天,重温我少年时期,它是一个凌乱而
混沌的梦。那不是初恋,是朦胧中青春的苏醒,是儿女情愫第一次撞击心扉。但是这一切都
由于我欠缺理性思维,而自我扼杀了。
少年时代,我的智能智商是畸形的。让自己引为耻辱的“裤子洞洞”只是其中之一件。
第二个带有自戕色彩的事,是我考取了平民中学,当公榜贴出录取名单时,我竟然漏看了自
己的名字。为此,使在北平以当保姆谋生并供我上学的母亲十分伤心,连连长叹我不如我爸
爸的小指甲盖。殊不知是我马大哈成习,所导致的后果;待我知道我被录取时,又因没能及
时报到,名额己被后门考生取代(这不仅使我刺伤了母亲的心,还失去了与王蒙同窗之机
缘,王蒙亦于当年考入平民中学)。没有办法,我在北平朝阳大学读书的老姨,找了在北平
市政府任职的亲戚,经过他疏通关系,我走进了北平二中的课堂。解放前的北平二中与解放
后的北京二中一样,都属于一流的重点中学,对于我这个厌恶数、理、化的学子来说,无疑
是个灾难。小代数中X+Y=Z的公式所嬗变出来的各种数学方程式,使我苦恼万分;并非是
我不想知晓其中的奥妙,但就是没长着那样的一颗脑袋,死活进入不了阿拉伯数字海洋,解
不开那些数字之谜。由于资质和秉赋之故,在期末小代数考试中,我在同级几十位同学中成
了绝无仅有的一个——我得了0分,吃了鸭蛋,成为该班不准升到初中二年级的留级生,创
造了我少年时代的耻辱之最。也许在上帝创造人类时,就赋予人的以下几种类型:理性思维
型,感性思维型,感性与理性交织型与痴呆型。我自认为我属于第二种类型:即感性思维丰
腴,理性思维枯萎的少年。在儿童时,我躲到缸缝里去看武侠小说,而又没有去少林或武当
成为武林高手的梦想,因为在我爷爷和我姥爷之间,我崇敬爷爷的满腹文采,而不崇敬我姥
爷能舞关云长式的青龙偃月大刀。到了北平之后,我接触到了笑天主编的一本《太平洋月
刊),我把它翻了又翻,读了又读,竟然有了写文章的梦幻。假如寻找我的处女作的话,应
当算是“裤子漏洞洞”——我在西四北小学上六年级时的那篇习作。当时,我的一双童眸,
亲眼目睹了国民党南逃之前的腐败与糜烂,一面是“朱门酒肉臭”,一面是“路有冻死
骨”,激于少年义气,我写了一篇题为《大红门里的笑声》的东西(非小说、亦非散文,算
是“四不像”的文章),寄往了《太平洋月刊》。可想而知,它如石沉大海,沓无回音。
进了二中,我读了许多小说。除去日伪时期的一些作家作品之外,我把李紫尼先生描写
抗日战争中儿女浓情的小说《青青河畔草),读得滚瓜烂熟(此部小说改成了电影,女主角
由王丹凤主演)。二中教小代数的老师姓蓝,记得有一次他突然提问我说:“我刚才讲的什
么?”我站起来,茫然不知所措,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蓝老师说:“你有什么病?你不
看黑板,两眼总朝窗户看什么,那儿又没有金凤凰!”我的同座同学叫李玉成,他的数、
理、化才能比我强不了多少,属于班内倒数第二。下课之后,他同情地对我说:“我知道你
在想什么,你正在想《青青河畔草》中男主人公被炸弹伤及了双眼,在医院里和女主人公的
邂逅相逢呢,那情节使人难忘。对吗?”
真算是知己知彼,一矢中的。因为我读《青青河畔草》时掉过泪,书页上留下了我滴在
书页上的一圈圈泪水。事隔多年之后的80年代未,我接到鞍钢总工程师焦玉书的一封来
信,他说他读我的小说想起了我,他当时正从北欧访问归来路过北京,因时间紧迫不及会
面。我复信给焦总说:“同窗之时,你是班里的理、工科尖子,成为国家栋梁之材,理所当
然。我自小属歪墙斜木,歪嘴和尚难与释迪牟尼媲美,当时只因机缘,使我误入二中这所学
府圣殿,使我们成为同窗。为此,解放后的二中,曾几次要来家拍我的录像,作为学校资料
存档。我一直婉拒,因为我这个留级生,生怕误人子弟,沾污北京二中名声……”
二、玉米粥泼在母亲身上,也泼进了我心里,“……要依靠自己”,寡母的叮咛为
我输入了向命运抗争的血液。
母亲为我的留级神伤至极。当时,她正在内务部街北平二中的斜对门,为一个祖孙三代
之家当保姆。母亲怕我难堪,不许我在同学们之间张扬,更不允许我带同学来主人家打扰。
土地改革年代,从氏家族中在乡土虽无恶迹,爸爸又是被国民党关押至死的知识分子,因家
庭阶级成分属小土地主,亦不能逃脱时代变革的洗礼。毕业于辅仁大学国语系的家叔,便成
了维系全家生活的顶梁支柱。当时,他先在北平万慈中学当语文教师,后去通县男师及男师
附中,担任教导主任。我爷爷、奶奶及我另一个家叔和婶母的生活负担,都背在当教师的叔
叔背上。他本来就是驼背罗锅,因时代巨变,他身上的负荷变得更为沉重。我母亲生性好
强,一不想寄生于我舅舅家(他是当时财务局的财税科长),二不愿再增加我叔背上的负
担,便毅然走进这个三世同堂之家,为供我上学而当了佣人。
我每次避开同学悄悄溜进那扇红门之家,心中便顿生悲凉。常常见到的一个镜头则是,
母亲在一个大铁盆里为三代人洗着一堆衣裳。她身子前仰后合地用力把衣裳在搓板上搓来搓
去,肥皂泡沫沾满她的手臂。她勤奋而无休止地劳动,全然是为了我这个没有出息的儿子。
留级一事,曾使我久久徘徊于门侧。我深知这对失去丈夫的寡母,将如尖刀剜心,思考
再三,还是拐弯儿告诉母亲比较妥当。我先找了我在北平师范学校读三年级的小姑(后来,
国民党南逃之前,曾在北京招聘一批到台湾从事国语教学人员,我小姑报考被录取,于
1948年去台湾当了教师,她生性乐观豁达,是爷爷和母亲之外,最最喜欢我的人),听了
我尴尬的陈述之后,反而开导我说:“我看得出来,你大了不是搞理工科的材料,干脆,去
通县师范附中吧,省得在二中自找罪受。”我求之不得,便求小姑动员我母亲松口,能允许
我离开北平二中。
记忆中我的离校问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我母亲受我父亲的影响极深,虽然她并无
文化,但从父亲那儿趸来了这样一句口头禅: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雇用我
母亲劳作的家庭主人,是银行里的高级职员,都一致反对我离开二中,要我宁可留级,也不
要离开二中,因为二中是多少孩子想入而不能入的名牌中学。后来之所以我能去了通县,要
感谢解放战争东北战役的不断胜利。我母亲服役的那个家庭,尽管并非国民党官僚,但也患
上了“恐共症”,于1947年底,即准备南去台湾。这从根本上解决了我离开二中的纠葛,
因为我母亲难在慌乱的北平城,找到另一个劳动之场所。
“真是我的命运不济。”母亲说。
“是我不好。”
“要是你爸爸活着你就不会留级了。”母亲又说。
我也应声着,但心里并不服气。心里想:要全是我父亲那样的人,不都是发明家和工程
师一类的人了?谁去写《石头记)以及《青青河畔草》之类的小说。世界变得太严肃了,太
条理化了。像小时候看见母亲开鸡窝那样,天亮了把鸡放出窝;天黑了鸡回窝,又把鸡窝石
盖顶上。
由于母亲不情愿去通县,致使我在留级的新班里又读了两个月的书,最后才和母亲一块
儿去往我通县教书的叔叔家,到通师附中跳班到初中二年级。如果把先天的血统的隔代遗传
论抛开,而专谈后天人生对人的塑造,在通县上学是我生活的一个转折点。到了通县不到半
年光景,首先是爆发了家庭矛盾,而这矛盾的焦点,是一个“穷”字所致。
当时我在学校住宿。爷爷、奶奶以及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