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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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菜子卖鱼》、《在河渡口》……1951年,我接到了家叔一封寄自通师的信,他说他在
该校图书馆里读到了我的几篇小说,深感自己往日眼拙,并称道田秀峰老师是“识马的伯
乐”。他在信中以自身文学创作中途而废为例,鼓励我一鼓作气,万万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我激动。
我感奋。
我将稿费寄给仍在故园山村的母亲,并写信给母亲说:
妈妈,您含辛茹苦地养育了我,您想把我教育成爸爸那样的人,但是儿子不是那样的坯
子,无法成为工程师或科学家。我留级降班之事,曾刺伤了您的心,儿子今天用另一面的成
绩,为您医疗昔日的伤口……
后来在1954年,我被调到《北京日报》文艺部工作,母亲被我接回北京后,曾告诉
我,村里小学教师为她念这封信时,她流下了眼泪。当然,她流的是喜泪,她万万想不到她
的儿子,走了一条与她的愿望截然相悖的路程。
可怜天下父母心,普天下的父母无一不盼望儿女成龙成风。仔细想来,父母实无必要过
多匡正儿女的自我选择,更无需煞费苦心为儿女设计这样或那样的道路。大路朝天,各走一
边,条条道路通罗马。重要的是应有能力鉴别儿女们的资质和秉赋,并诱发这种天赋,使其
产生光热继而成为闪电雷鸣。其实;过于看重时尚,是一种盲动和肤浅的表现;如果这种功
利要求与个人气质逆向,便会造成对人另一种潜在能源的扼杀。试想,如果当时有人强迫我
必须学好数、理、化,那么我体躯内的文学秉赋,就可能因为种种干扰而毁灭消亡。
在“北师”3年的学习生活中,我活得轻松自在。除了是学校篮球代表队的前锋,善于
闪、躲、腾、跃在乱军中切入上篮之外,一度我还迷恋于钢琴。可惜,父母没有赐给我一双
大手,我的手指刚刚够得到八位键盘,要想在钢琴上有所发展,必须要用刀子割开我拇指和
食指之间的虎口。这对我来说实在是残酷了一点,我舍不得为此去医院挨上一刀,何况又有
文学与我生命相伴,我的精神已然有了栖息之巢。
到了1953年夏天,即将从“北师”毕业之前,学校教导主任王胜川找我个别谈话,他
告诉我校党委已决定让我破格深造,保送我去北大中文系。我只回答了一个“好”字,因为
在我看来,作家这个职业,更多地在于自身的内在素质,而不在于外在的营养补充;如果非
得汲取营养不可,社会大学是更好的课堂。因而当后来北京市召开人代会,决定提高全市教
师队伍质量,学校要我服从大局去当一名小学教师时,我并没有任何感情上的失落,我回答
了一个“好”字之余,还向学校提出:请把我分配到郊区去,我愿意去农村小学。
该年秋天,我和同级女同学王秀荣被分配到海淀区教育局报到。主管分配的人事干部还
没开口,我就主动提出:如果任教的学校有远有近,我愿意到远离市区的小学;她是女同
学,离市区近的好学校应该分配给她。结果,她留在了海淀镇教书,我被分配到了颐和园后
边的青龙桥小学——当时,北京市的发展刚刚起步,青龙桥已然算是远郊区了。
这所小学是一所关帝庙改造的,十分破旧,但我很喜欢学校的幽静,每当课毕之后,我
在配殿改成的教师办公室,埋头写我的小说。学校教师多数不是青龙桥的本乡人,我一进
校,使得教师宿舍显得拥挤,我对两只眼睛外凸如玻璃球似的张校长说。“您别为难,我看
锅炉房,只住着烧锅炉的勤杂工一个人,还能再支开一张木板床,我就和他住在一起好
了。”
张校长连连摇头:“不行,你是教师。”
我连连点头:“行,我得向工人阶级学习。”
张校长执意不从:“锅炉每天要掏灰,屋内脏得厉害。”
我执意要去:“我不怕脏,您知道我是请求到农村来教学的。挨着锅炉睡,便没有冬天
了。”
张校长笑了:“这不太合适吧?”
我说:“合适,不算您分配我住进锅炉房,算我自愿请求住进锅炉房的,这总可以了
吧?”
张校长最后答应我暂住几天,等一位姓朱的老教师调回市内后,我再顶他的窝儿。我就
这样在锅炉房内住下来了,每天拍打被褥时,尘土飞起尺高,我着实不觉得有碍教师面子,
反而自得其乐。在这所小学,我任教的一个班有30多个学生,是几个班级里挑出来的调皮
捣蛋生。我想想我自己过去也不能算个好学生,因而在学生们身上我投入了许多感情,注入
了不少心血。“家有五斗粮,不当小孩王”,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社会对小学教师职业的鄙
薄,我干得却蛮有兴味。这引发了眨着一双玻璃球一般眼睛的张校长,在一次教师周会上
说:“青年同志就是有朝气,不仅把这个‘尖子’班带得不错,业余时间小从老师还发表了
不少小说哩!同志们看——”他举起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以大半版的篇幅,发表了我的小
说《远离》。“只是小从老师这号人才,咱这关帝庙怕是大小,放不下这个神灵,终究有一
天会被调走的!”
这话被张校长言中了。我在锅炉房与锅炉工为伍半年,1954年初春,北京市委宣传部
一纸调令,就把我调到了《北京日报》。那时,党风纯正,青年人心灵洁白,没有“走后
门”这个词汇,是因为社会上没有走后门的行为。据《北京日报)老诗人晏明事后告诉我,
是他力荐把我调至报社文艺部的。为了证明我是货真价实的文艺苗子,在报社资料室丢了刊
登我作品的天津日报的情况下,老诗人晏明硬是偷偷撕下公共报牌上的一张刊登我作品的报
纸,找到了当时担任副社长、,来自延安鲁艺的周游同志。周游同志十分爱才,便有了我的
这次调离。
是直线。
没有曲线。
在学校教师送别我离开青龙桥时,有一个细节至今使我难忘。小学有一架用旧风琴教音
乐的王敦礼老师,弹奏了《魂断蓝桥》中的主题歌《一路平安》。而我则弹了一曲泓一法师
留下的《毕业歌》: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
我很惜别,我掉泪了,这是我的感情表现之一;之二,我当然又很想去报社,编辑部的
工作离文学更近(我调到报社不久,我教的那个班全体学生曾去报社看我,致使小小的接待
室容纳不下,我是在院子里与孩子们交谈的,足以见得我与青龙桥缘分之深)。从1953年
至1957年3年多的光景,我先后出版了两个短篇小说集子和一部长篇小说。正当我全力以
赴地创作以北京青年志愿垦荒队业绩为素材的长篇小说《第一片黑土》时,反右的风暴潮席
卷而来,我先是被划为右派,后因在京郊农村改造时,对“大炼钢铁”,“大办共产主义食
堂”不满,并在向党交心会上,陈述了自己这些看法,被当成“极右”处理,在1960年阴
霾的冬季,我和我原来16岁就参加了地下党的妻子,一块被送劳动教养,走进了电网和大
墙。王敦礼老师送别我时弹奏的《一路平安》没有应验,我在历史的风暴中开始了漫长的劳
改生涯(详见《走向混沌)第一部)。划右那年,我正青春;1979年早春归来,我已然是
44岁、饱经沧桑发鬓染白的中年人了。
没工夫叹息。
没时间感伤。
在新时期文学开始的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后,我拿起了笔……
我喜欢冬季,特别喜欢冬季的雪原,大概这不仅出自文人的孟浪,更因为我穿越过历史
的冬季,走过了一条冰封雪飘的马拉松长途。这种对雪国的偏爱,不属于我个人,而属于许
多受难、但不甘于沉沦的知识分子。
留在雪原上星罗密布的脚窝,每个脚窝里都遗留下昨日的历史经纬;每个脚窝里,都深
藏着中国知识分子的悲情故事;每个脚窝里,都回荡着不屈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与命运抗争
的跋涉中,留下与山谷合鸣的悲壮足音。
我喜欢白雪的颜色,因为冬季还代表着土地收获之后的成熟。在我穿行欧洲,在阿尔卑
斯山下仰望那终年积雪的硕大头颅时,我想到了老母亲头上的缕缕白发。从人类情感的天平
上去衡量母亲,从我4岁那年,她已然跌入了雪的深谷。我向阿尔卑斯山的银冠祝福,向坚
韧不拔的东方母亲致敬……
80年代初期,前辈作家孙犁写信给我,说我20年的流放生涯,从文学的角度上讲,得
大于失。是的,冬日的冰雪铸造了我迎难而进的性格,如果我是一路顺风扬帆的逐浪之舟,
就难以有今天的三十多部著作面世。因而,我感谢那条漫长的风雪驿路。中国有句成语:
“艰难困顿,汝玉以成”;法国大文学家巴尔扎克也说:“苦难是位最好的老师。”我是这
位“老师”孕生的一个学生,这或许就是我的生命原色和我文学之本。仅此而已!
1993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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