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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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皆在其中。
这个戏剧性的突变,是我(包括张沪和赵筠秋)的命运转折点。我们都作了长长的自我
检查并彼此“互相帮助”。从对反右斗争的“错误认识”谈起,一直深挖到对大跃进、总路
线、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的“反动观点”。还要从马、恩、列、斯的书中——更多的是从毛
泽东的著作中摘取词句,进行自我鞭挞。
张沪的思想检查,比我还要多一部分内容。即:批判妄图自绝于人民,反党反社会主义
的自杀行为。她检查之后,右派中的那位“头人”点名要我首先批判,因为我是她的丈夫。
用语稍稍温和一些,就是“同情花岗岩”,就是“和张沪住在同一反革命营垒”。古典戏剧
中有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发的典故。在那段思想总结的日子里,实比当年的伍子胥
过关,步履还要艰难。因为伍子胥只要闯过剑戟之林,骑马落荒而逃就可以了;但是中国知
识分子整起知识分子来,那种不扒掉你一层皮不松手的劲儿,实在超过拦截伍子胥闯关的那
些蛮勇之夫。比如:那个右派“头人”,他明明是个投机分子,却总是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
卫道神色。以他的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何以会看不出大跃进中的种种反科学的盲动行为,但
他在总结中颂歌高唱。而管理我们右派改造工作的×××,十分爱听这种颂歌。另一方面,
这位“头人”却把对生活提出真诚看法的老右,在会上严加讨伐,用我们一个个被整倒的横
尸,垒成他一块块的垫脚石。他以此取宠取信于领导,而领导也有着爱听颂歌的时代病,所
以,我们那位“头人”获得了第一批摘掉右帽的实惠——从右派分子变成摘帽右派——所谓
的“人民”。
在我的记忆中,这位“头人”对同类手段是十分严酷的。斗争李滨声的凶相,前文已有
所披露。到了四路通农副业生产点之后,因其已是“鸡群之鹤”,身份上高于这些老右,因
而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当时,生产点养着刚从内蒙古弄回来的一匹劣马,由一名叫老温的退
伍海军干部饲养着。这匹马野性难驯、经常踢人,连昼夜给它喂草喂料的老温,也对这头牲
口畏惧三分。有一次,老温回家休假去了,这位“头人”派我去拉那匹蒙古马,任务是套上
大平板车,去永定门附近的一个城豁口,拉拆下来的城墙砖。“生产点要砌猪圈,用这些砖
头垒猪圈墙。你要多装快跑!”他说。
“我摆弄不了这头牲口!”我老实地解释。
“知识分子就是要工农化。”他振振有辞地回答我。“要从严从难要求自己。”
“赶马车是需要技术的,万一出点问题……”
“办事不能瞻前顾后的,叫你去你就该去。”
“我只是讲明理由。”我争辩着。
“这儿都是没摆弄过马车的人,你说该派谁去?”他一板起面孔,眼睛就拉成一条直
线,窄小的上下眼皮之间,闪烁出火辣辣的光,“活儿难,正是考验自己的最好时机。”
“赶马车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怕承担责任!”我说。
“活儿反正是分派给你了,干不干由你!”说罢,他转身走开去菜园了。
我木桩子般地愣在那儿,前思后想了一会儿,明明知道是给我穿小鞋,可这双夹脚的小
鞋还是要穿。我走近马厩,那匹枣红色的儿马蛋子,立刻竖起耳朵盯着我。
老温告诉过我,这头牲畜不但踢人还会咬人,他第一次牵它出马厩的时候,它一口就咬
掉了他制服上的两颗钮扣。我悄悄解着马槽上的缰绳,生怕惊扰了它,使它发出野性。尽管
这样,它还是冷不丁地来了一口,我往后一闪身,它长长的马牙撕坏了我外衣衣襟。这一
下,反而激励了我征服它的勇气,索性贴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给这匹儿马蛋子戴
上铁丝笼头,然后,拉紧马缰,把这家伙给拉出了马厩。新华分社的老右张辛城,帮助我给
它戴上套具,我拔了根树棍当作马鞭,硬是冒充车把式,把车赶出了生产点的院墙。
前不久,老右赶车曾发生过一段笑话。那是戴着近视镜的赵老夫子,赶着一头小毛驴车
去玉米地送肥,归来时发生的。本来毛驴比儿马蛋子驯服得多,一般说来赶毛驴车并不困
难。只是1960年的饥荒席卷全国,我们都常以瓜菜代粮了,毛驴很难吃到料。那天,赵老
夫子送完肥,赶着小毛驴车回生产点。他口袋里偷偷藏了几个青玉米,在无人的地段便掏出
来啃着、嚼着、咽着……不知是赵老夫子偷青刺激了毛驴的肠胃,还是他那狼吞虎咽的架式
使毛驴感到眼馋,反正这家伙拉起小车就往生产点连蹦带跑。在大路往生产点拐弯的丁字路
口,有一个用碎砖头垒起来的公共女厕所,那驴儿可能想到糟头吃草的心情太急切了,在拐
弯时硬是不听赵老夫子的鞭杆指挥,拉着车没去拐90°的死弯,直接从马路上斜冲了下
来。
这一下可不要紧,公共厕所的墙被小车给撞倒了,里边两个妇女正蹲着,一下惊呼起
来,“啊——”“哎呀——”她俩一边往上提裤子,一边破口大骂:
“你会赶车吗?”
“怎么把车往女厕所的墙上赶?”
“流氓——”
“带眼镜的四眼流氓——”
赵老夫子操着南方口音,连连道歉;“真对不起,不是诚心撞墙,是我头一次赶车—
—”
当时,正是老右收工吃饭的时候,大伙都看见了这幕戏剧。于是,赵筠秋赶车撞倒女厕
所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便成为解忧排愁的笑料。右派陈德贵还把它编成了谜语,叫大家猜:
“赵老夫子赶车撞倒女厕所,打一中国电影名字。谁能猜出来,奖糖球两个!”我们都觉得
这个谜语十分费解,因而无人应对出来,陈德贵只好抖出谜底说:“这部电影名叫《姐姐妹
妹站起来》。”
此时,轮到我赶车了,可是我赶的车不是小驴车,而是一辆地地道道的大胶轮平板车。
拉着这挂大车呱哒呱哒走着的,不是小毛驴儿,是一匹红鬃烈马;赵老夫子赶着车是往僻静
的野道运肥,而我赶着车是走向闹市拉砖;他偏腿坐在车辕旁,显得异常悠闲;我不敢坐上
马车,一只手拉着缰绳走在儿马蛋子旁边,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
还算不错,这匹蒙古马只是在“窝里反”,出门拉车倒显得十分安分,到了城墙豁口,
我把草料口袋扔在它嘴边,才想到这等于是假情假义,因为我不敢给它解下铁丝笼头。生怕
它再犯野性,咬了路旁的行人。
我衣衫褴褛。出于自尊,尽量不看路旁的来往过客,我从1946年进入北京,市内的熟
人和亲友为数不少,生怕被人看见我的酸楚之相。我弯腰搬起一块块沾有灰浆的城墙砖,往
大平板车上运着码着。本来这个活儿应当是两个人干的,我们那位“头人”偏偏照顾我,叫
我又搬、又运、又装、又码,美其名曰“严格要求”。等这一车砖头装完,已过了中午的吃
饭时间,如果仅仅肚子饿还可以挺过去。待我吆喝牲口刚离开城墙豁口不远,突然有个脆脆
的声音喊道:
“喂!你是……不是……从维熙?”
我停住车歪头看去,路旁站着一个穿花格外衣的妇女,她充满惊奇地凝望着我。
“是我,我是……”我颠三倒四地回答。
“我叫梁佩瑜,你忘了吗?我们在学校时是一个文学小组的!”
我顿时记起她来了。当年在“北师”上学时,她是个爱说话的“机关枪”,每每讨论一
部作品,她总是发言最多。后来,学校里成立了宣传通讯组,课余我们在一起工作了一年
多。她性格好动,我曾把她看成女性中的“别林斯基”,因为她很喜欢评议社会和人生。这
真是哪一壶不开,偏提哪一壶,为什么偏偏在这儿遇见昔日的学友呢?
“你怎么……”
“拉砖砌猪圈。”
待她还要询问我别的问题时,我以攻为守地反问她了:“你这是去哪儿?”
“我家住天津,去永定门火车站正好经过这儿,左看右看很像你,就停住了脚步。”阔
别几年,她性格依旧,一说就是一串儿,“毕业后,我分配到宣武区××学校教书,你不是
调到报社去了吗?”她边说边用探寻的目光打量我,毫不掩饰她骄傲公主对“落魄才子”的
同情。
这场景使我想起了《保尔·柯察金》电影中,保尔和冬妮亚在一个无名小车站的相遇—
—尽管在学校期间,我和她只有友情,而无超越友情的东西。
“还没摘帽子?”她问。
“轮不到我。”
“为什么?”
“改造表现不好!”
“简直是活活糟踏人。几年前,我还给学生们朗读过你的散文《故乡散记)呢!那篇文
章,编印在语文教材之中……”
我看她的话越来越多,提醒她说:“你去车站吧!别误了火车!”
“没关系。”她说,“这儿每天有好几趟路过天津的火车,误了这趟,坐下一趟好
了!”
“不行。我还有任务哩!”我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噜噜地直叫了。
“难得见面,多聊一会儿吧!”
我指指那匹负重的枣红马:“它该吃草料了!”
她遗憾地皱了皱眉,无可奈何他说:“你把地点留给我吧!有空我去看看你!”
“这……这不大方便。我们后会有期吧!”我举起柳棍儿轰赶牲口,极无礼貌地拒人于
门之外。
奈何?
我怎么能让昔日的学友,到“四路通”来呢?那儿除了少许几名干部之外,都是清一色
的老右——中间还有一个阴阳人,他是既不能称之为干部,又不能称为右派的摘帽右派——
我们的“头人”。
归途上,我仿佛是受了侮辱似的,心情十分郁闷。其实,老学友梁佩瑜丝毫没有流露出
对我的轻蔑之情,实因我过于自尊,过于敏感,才产生这般的怪诞心理。我不禁羡慕起这匹
蒙古马来了,它无痛苦,更没有人类具有的种种思绪。它套上夹板和套具,埋头拉车,卸了
车打个滚,进马厩去吃草料,周而复始,单调如一。也许我的生命退化成一匹马,或者说那
头毛驴,就获得了永恒的平静和自由。
不管“头人”出于什么动机,应当说是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我不再俱怕那匹蒙古马了。
我能摇鞭赶马车了。这在知识分子工农化上,算是一个进步。俗话说:“艺多不压身。”至
于文化是否在工农化过程中退化,那是哲学家们的课题,我无需多来饶舌。从此以后,只要
老温不在,车把式的任务非我莫属。记得,已是1960年的深秋时节,“头人”分配我赶着
马车去北京东北郊的九龙山酿酒厂拉稀酒糟。大平板车上用绳索固定住一只大洋铁桶。当
时,报社。出版社和新华社北京分社的机关食堂,已经出现了玉米核搓成浆液后掺真正玉米
面蒸成的窝窝头,饭桌上已出现了代替真正肉食的人造肉。1958年大跃进吹牛吹出的谎
祸,在北京各个机关和家庭的餐桌上已然呈现出恶果(山东、河南……包括“天府之国”四
川,饿死了数以百万计的平民百姓)。因此,拉稀酒糟养猪,成了饥饿年代中的特殊任务。
我身为一个戴帽右派,黎明前披星戴月套车而出,直到乌鸦绕树飞鸣的黄昏才归。
身穿旧狗皮大氅,头戴一顶遮颜破棉帽,怀里搂着一杆轰赶牲口用的皮鞭,日行车几十
公里(因四路通离九龙山十分遥远),而且要穿过北京的建国门大街、崇文门、虹桥、金鱼
池、天桥、永定门大街等几个闹市区。
至今,我回忆起其中某些镜头来,还心惊肉颤。一天老诗人晏明当我的跟车助手(报社
干部经常来生产点参加短期劳动),和我一起奔赴九龙山去拉稀酒糟。当马车行至金鱼池大
街向虹桥路拐弯的丁字路口时,这匹蒙古马弯子拐得太直了,直直地向北冲去。好家伙,大
车的左轮子不偏不斜正好撞到街心的交通指挥台上。红色的交通指挥台被撞得挪了窝,交通
警察险些葬身于车轮之下。
我拼命勒嚼子,马车停下了。
那交通警察怒斥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事情发生在短短的瞬间,我只好愣愣地听着训
话。
“你会赶车吗?”
“为什么偏偏冲撞交通指挥台?”
“你是哪个公社的?”
“我一定要通知你们公社。”
交通警察脸气得煞白,我尴尬得满脸滴汗。这时,多亏老诗人晏明跳下车来,为我解了
围。他说:“真对不起,他是我们报社的下放干部,过去没赶过马车进城。初学乍练,撞了
指挥台,请你多多原谅!”
他没有通报我的右派身份,而冠之以“下放于部”的美称。那警察拍拍腿上的尘土,狠
狠地瞪了我两眼,警告我说:“撞交通指挥台犯法,要是碾坏了警察,罪上加罪,懂了
吗?”
“懂了!懂了!”
我懂了什么?我完全是机械地回答。等马车继续上路之后,我连连感谢晏明同志说:
“多亏了你,不然也许会把我拘留几天呢!”
生活真他妈的充满了戏剧性。是不是我在光天化日之下遇见了“鬼打墙”了?!黄昏时
分,当我赶着马车,拉着一大桶稀酒糟回来,走过狭窄的虹桥路时(当时虹桥路是北高南低
的缓坡,中间有一条有轨电车道),一辆叮铃叮铃作响的有轨电车,从马车后驶了过来。电
车司机可能是出于好心,怕撞上马车。岂不知我赶着的这匹内蒙古来的儿马蛋子,还没有听
惯城市的嘈杂音响。这突然响起在我们身后的一连串铃声,使这匹马先是竖起耳朵,然后是
迈开四蹄狂奔。我的天!车上拉着的是一车稀酒糟,车上还坐着我和晏明。尤其糟糕的是,
这段路是下坡,欲停车而不能。车铃早在我们身后哑下去了,而车却越跑越快,这匹受了惊
的烈马,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口气拉着我们跑下了虹桥路,才逐渐放慢了速度。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已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街道上自行车和行人都比较稀少,算是闹了一
场虚惊,没有伤及行人。
之后,不知是不是晏明向生产点的领导,谈及了马车穿行闹市可能产生的危险,反正从
这天起,拉稀酒糟改换了毛驴车。由于冬天已至,这个起五更爬半夜的活儿,十分清苦,赶
车的仍然是我。马车换驴车,大炮换乌枪,险象丛生的事儿少了,但因牲口毕竟不是万物之
灵,撞倒路旁骑车人,或者堵了汽车司机的道,被司机开口骂上几句“混蛋”之类,还屡屡
发生。记得,那是一个冷风刺骨的冬天下午,毛驴拉着满当当的一桶稀酒糟在归途上路过东
单。那天,不知国家领导人接待哪位重要外宾,北京站附近的大街上沿途警哨林立。平日,
我赶着这辆毛驴车穿过街市时,已使很多人怒目而视或掩鼻而过了,这是由于灌稀酒糟时,
滴落在铁桶外的黄黄颜色,就像一片黄黄的稀屎汤的模样,人们总是把我赶的车当成粪车。
“喂!粪车绕路走!”警察朝我喊着。
我懵懵怔怔地望着衣冠楚楚的警察,说道:“我这辆驴车天天走这条路!”
“少废话!”他一挥白手套,“走开!”
“往哪儿走?”他的傲慢架势,刺伤了我埋得根深的知识分子自尊心,“这儿只有这一
条大路!”
“往胡同里拐!”他比我声音高出几倍。
北京站口到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