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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玉支肌 难部 明 沈德符抄本-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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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只是一首诗,孩儿何至便做不出,爹爹请只管放心。”管灰答应了,心下还半以为然,半以为不然。

  过不得两、三日,果然李知县穿了吉服,用大红全柬来拜。管灰迎入,相见逊坐。假作不知,道:“我治生已是林下散人,不知为着何事,怎敢劳老父母如此郑重?”李知县道:“晚生久知老先生东山养望,不敢轻来动静。今因受人之托,有一件婚姻喜事特来恳求,故不得不作此斧柯之状,乞老先生谅之。”管灰道:“若论婚姻,不是小儿,便是小女。小儿乳哺尚或未及,小女虽渐及笄,但憨痴成性,酷好诗词。前已有言,若有吉士下采葑菲,必求面赋桃夭,方肯室家从事。不知老父母所系红丝,出之何姓?倘良人多才,小女之约,不足道矣。”

  李知县道:“求婚者,并非他人,就是邻县卜冢宰的长公子。一向已与王都堂系姻,不期近日有变。又闻老先生闺秀,大有河洲淑人之誉。又因晚生待罪地方,故托晚生上求,望老先生念同列台阶,门楣不忝,慨允登龙,则周南又见矣。至于令爱面考之议,容晚生转达台旨可否,再当报命。”

  管灰道:“若论卜冢宰六曹之长,赫赫岩岩,本不当仰扳,然既承俯就,何幸如之。但婚姻儿女之事也,儿女之私,亦必使遂,方不负琴瑟之调,钟鼓之乐。面考之约,亦望老父母早赐一言,以断其初,庶可免后日之参差也。”李知县道:“以卜公子青年文士,自不难于一题。但为纳聘,而单单受考,似乎近辱,尚望老先生酌量。”管灰道:“窃闻诗首关雎,关关者,雌雄相应之和声,岂有单考之理。小女原有言:‘良人有题亦愿受考。若受考不能成章,则嫁娶听之,不复敢自主矣。’”李知县听了,方大喜道:“此论最公,再无他说矣。”茶罢,遂起身别去,细细写书,差人报知卜成仁。

  卜成仁初见管小姐要考他,心下甚是着恼,道:“这明明是刁难我了。”及看到后面,又见写着:“管小姐也听他考,若考不成篇,便情愿受聘,不敢再辞。”方大喜道:“这个才妙。”因暗算道:“我诗须做不出,出题目却在行。只捡个极难的题目去叫她做,等她做不出,则她的身子已输与我。我就做不出,便好支吾,也不怕好了。”

  主意定了,因一面写书回复李县尊,求他到管侍郎家,约准了日子,好去赴考。又一面请了强之良来,与他商量出诗题。强之良道:“据兄尊意,打帐出个甚么题目才好?”卜成仁道:“我打帐在古诗中,寻一句冰冷寡淡的出来,叫她做一首赋体律诗,你道难不难?”强之良道:“难是难。只是五言律,七言律而已。若五言律,不过四十个字。七言律,不过五十六个字,毕竟容易完篇。若完得篇来,就是词意不切,一个闺阁女子,谁去细细指摘,扫她之兴。依小弟愚见,题目到不必难了,一难了,便露出苛求刻薄之意,只消原在风花雪月中出一个。只是要七言长篇,或三十韵,或二十韵,韵却把一个限定。限的韵,却再用几个险字,莫说一个闺中娇女,初学涂鸦,便是久占词坛的老师宿儒,恐怕在宾客之前,时刻之中,亦不能完局。不知兄意以为何如?”

  卜成仁听了大喜道:“这个论头甚好。”因想道:“咏花、咏月,事迹多,还易拈弄。咏风不雅,到是咏雪罢。原有女儿旧案,二十韵太少了,竟是三十韵罢。”又在先人韵里,捡选了三十个字,一个一个次第排去,不许颠倒,因端端正正写在一张锦笺上做题目,二人打点停当,以为万万不能措手。正是:

  管蠡窥非妄,枋榆笑岂虚。
  谁知沧海上,别有兆溟鱼。

  却说管灰因卜公子来求婚,万分不乐,只得与儿女商量出这个题目来奈何他。到了李知县约定来考的这一日,管灰不敢怠慢他,因命庖人备下了酒席款待。又恐卜公子考试不出,没有证据,后日县公离任,又要胡赖,因又请了许多显宦并有名朋友,只说:“是奉陪。”却见得耳目多,使他改口不得。

  不期卜成仁因有了难题目在手,拿稳管小姐做不出,恐怕管灰胡赖,李知县一人压他不倒,也请了许多显宦来,暗暗的做证记。又想:“管小姐一个宦家闺女,今日又正为求亲,虽说面考,并没个抛头露面出来见人之理,只好隔帘。倘隔帘被他弄了手脚,岂不枉费一场心机。”并带了四个伶俐能干的侍女来,明只说:“是捧砚磨墨,擎纸传题。”却暗寓监防之意。 

  这一日,到了辰巳之间,众乡宦并知县朋友都到了。大家相见过,各叙了来意。管灰也与卜成仁相见。先生长孙肖,管灰请他出来相陪,也一一相见过。大家闲谈了半晌,将近正午,管灰因酒完,就送席请众人入座。上面一席,请县公与众乡宦叙位坐了。下面一席,请众亲戚朋友叙齿坐了。惟单设一席在东半边,请卜公子坐了,以便好考。自却设一席于堂西相陪。坐定送酒大家饮。

  饮了有一个时辰,众宾客微有酣然之色,李知县就开口说道:“今日我晚生偕列位老先生并诸兄来此者,原蒙管老先生慨许卜兄来与小姐交考,以定吉礼。虽又蒙管老先生盛情赐饮,但今亦已醉饱,不敢过叨而失此佳会。还求管老先生示之,作何考法?”管灰道:“面考之约,前固有之,然儿女私愿,只合妄涂于父母之前。今大宾满座,恐难于献丑。”众乡绅齐道:“久仰令爱掌珠闺阁大才,无由窥测,今幸卜兄有婚姻之求,又蒙老先生有面考之约,倘得观其胜,何快如之?”管灰道:“既蒙不鄙,又何敢辞。若论在老父母并诸大人之前,本不当避嫌。但所议者婚姻,又正礼之所,不得不避也。”

  因叫家人在自家坐席之后,垂下一挂帘来,帘内设书案笔砚。又吩咐仆妇开了堂西壁门,请小姐出来坐于帘下。又对卜成仁说:“叫他,吩咐带来的四个侍女,到帘内去服侍。”又叫家人:“将卜公子面前的酒席撤去,换上一张书案,也摆着文房四宝在上面。”诸事打点停当,然后就吩咐卜家带来的侍女道:“你可对小姐说,有甚题目要请教卜公子,可写了出来。”侍女领命,传入帘内。不多时,即从帘内传出一幅写三个题目的锦笺来,先送与管灰。管灰接了一看,却是:

  “采葑采菲,秣马秣驹,宜室宜家。”每题要题七言绝句一首。

  管灰看完三个题目,就送与众人看。众人看过,尽赞道:“好风雅题目。”看完方送到卜成仁面前。卜成仁接了题目且不看,早在袖中取出一张写现成的题目笺纸来,叫人送与管灰道:“也要求教小姐。”管灰接了一看,见题是“咏雪”二字。暗喜道:“这不打紧。”再看却是三十韵,便踌躇道:“咏雪十数联足矣,怎么能够做到三十韵?”及看三十个韵脚,却又是限定的。限韵中又有十数个冰冷的险字,心下甚是不悦,却一时不可发言。因命传送与县尊及众乡绅看。

  众人看了,俱说道:“咏雪与闺秀相关,题美矣。但面试时刻有限,三十韵未免太长,又加之限韵,一时怎能卒就,卜兄还宜斟酌。”卜成仁因大声道:“事有不同,若单选才,枫落吴江,只窥一斑足矣。今日乃特为求婚而设,若宽恕而纵其完篇,则婚姻无望矣,岂非自求而又自绝乎。故望婚之急,不得不命题之苛。倘假此而少掣其腕儿,微塞其枯肠,使其搜运不灵,吟哦不就,则晚生之红丝系矣。苛求之罪,不容再请。若篇长如此,韵险如此,而能于此俄倾之中飞笔成章,则仙子也,天才也。有若明河,自非予尘埃下士之所敢望而亲者。无论屏弃,即怜而收录之,亦含惭抱愧而潜踪匿迹矣。此若衷也,急情也,丑态也,本不当直述。然不述又恐诸位老先生不谅。”众人听了,大笑道:“此实情也。说得痛快,无容再议,只得要求小姐之教了。”

  管灰听见卜公子说得明白,无法推辞,只得听侍女送了入帘内去。心下暗悔道:“这都是她自弄聪明,惹出来的。反不如竟回复他一个不允,便完帐了。他就生灾作祸,却也无奈我何。今日言已说出,又有许多人做证见,却怎生改口。”

  正沉吟追悔,忽帘内走出一侍女到筵前来,说道:“管小姐禀上列位老爷、相公,这诗还是等全完了呈览,还是有一联即报一联,如滕王阁故事?”李知县道:“诗长,哪里等得全完了,到是有一联,即报一联的妙。小姐又可从容,我众人又可借此赏诵饮酒。”

  这个侍女才传命入去,早又一个侍女传出题目并起句来,送与知县了。县尊接着,正吟赏首句未完,第二联早已送到,只得将头一联转送与次席,忙看第二联。二联才看得有些滋味,正要称赞,忽第三联又到了。不一时,你传我,我传你,你道好,我称奇。满座上,只见:

  点头的点头,拍案的拍案;不是这个高吟,就是那个低诵。还有坐在末席的,一时传不到,只得走起身来争看。

  管灰是主人,宾客争看不已,那里传到主人面前。但看见一联一联的只管传了出来,又听得一联一联的有人赞美。心下只暗暗欢喜,却不知做的是些甚么东西?初报到七、八联,还不打帐其完篇,及报到十五、六联上,便觉有几分指望,心才放下一半,暗想道:“纵不完篇,也不叫做无才,惹人之笑了。”

  正想不了,忽听见报到二十联外,再年看日色还有小半天,料道能完,便不禁大喜,叫人:“各席皆用大杯送酒。”因笑说道:“儿女俚词,不过塞白,何敢辱大人之观,且请用一杯,开开尘目。”

  众人一面吃酒,一面赞说道:“闺秀咏诗,容或有之,不过短篇聊以润色脂粉,从未有长江、大河如此之纵横驰骤者也。真可谓:才女中之太白矣。”又不一刻,三十韵俱已报完。又总篇一幅长笺,高贴于厅壁之上,请众人总观。只见上写的是: 

      咏雪(限三十韵)
  岁晚云昏呵那遏,飘零踪迹遍垓埏。
  托身霜露还居后,争色梅花也逊先。
  春水未溶三蜀地,南枝乍密五更天。
  纯阴必不因人热,孤洁何期变绛妍。
  龙甲霏霏飞玉屑,鹅毛片片展瑶笺。
  峰峦易满常封贷,谿壑难填空堕渊。
  枯岭描成无墨画,啼雉冻如有声蝉。
  狐裘有美时相访,兽火无情偏作缘。
  访戴风流浑未菜,擒吴功绩至今飧。
  行寻僻野迷蹊径,坐卧荒村断火烟。
  落满弓刀军出塞,消轻猎足叔于田。
  低埋白屋凌高士,小点红炉希大贤。
  屋角乍晴喧鸟雀,门前眺望失山川。
  僵魂冻醒床衣薄,急阵行来酒力孱。
  纷击鸿门疑斗碎,缕沾宪体认鹑悬。
  美谈到底夸驴背,清福终须让钓船。
  方璧圆圭君子赠,团狮捏象市儿颠。
  帘前回合虾须卷,松际盘旋鹤翅褰。
  晨沐尘埃施粉黛,夜收明月贴花细。
  悬知绝色心同佛,从来参玄骨已仙。
  鸠鹊题晴难久占,峨嵋养□多留连。
  楼头莫辨为监絮,峰顶焉能识藕莲。
  见睍苏苏移冷性,行态簌簌扰清眠。
  诗成日暮应多首,赋擅梁园只一篇。
  膝鼠素知曾嚼嚼,帐羊不识费钱千。
  乱堆街巷欢生狗,厚积畦畴苦杀人。
  啮可疗饥同两粟,檐容货卖是天犀。
  倚檐快读光逾蜡,扫石烹赏味胜泉。
  激切肝肠聊复尔,皤娑翁鬓想当然。
  出分五六千渠事,但别新年与旧年。

  众人看完了,无不交口称赞以为快。独有卜成仁一个,看见就如聋子、哑子一般,垂头丧气,甚是难过。李知县原是为他而来,见他如此模样,只得凑他一句道:“卜兄不必踌躇,兄之题,管小姐已领教矣。管小姐之题,兄若能酬应,则才美相当,吾辈亲友尚可为兄撮合,须努力不可自诿。”卜成仁道:“非是自诿不做,盖有说也。”李知县道:“兄有何说?”卜成仁道:“待我说来。”只因这一说:

  削自家志气,成他人面目。

  未知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逼才子题诗引贼入室
荐春卿促驾调虎离山
 
 
  词曰:
  春无踪,花有迹。苦苦寻花,早透春消息。莫道帘栊人不识。委曲提防,谁料东风贼。诡难穷,奸莫测。蔽日遮天,一霎分南北。无奈情深消不得。抹抹涂涂,转是添颜色。 
                                             右调《苏幕遮》

  话说卜成仁见管小姐做成了咏雪三十韵,已万分难过。又被李县尊撮捉他做诗,虽知他是一团好意,却苦于做不出。只得强挣着说道:“凡做诗的难易,不怕冗长,只忌隐僻。譬如我的题目,虽说是三十韵,却是‘咏雪’二字,谁人不知,就多做两句,毕竟容易下手。象管小姐这个什么‘采葑采菲,秣马秣驹’题目,便奇奇怪怪。先要查起,须说只要三首绝句,却实实比我的三十韵还难。”

  李知县听了,只得凑趣说道:“做诗难易,果不在长短多少,这到论得有理。但管小姐这三题,虽比咏雪难些,然皆出于毛诗,也还不算隐僻。此时天色尚早,卜兄还该发兴一挥。庶不负今日之举。”卜成仁道:“才有大小,诗有难易与题之隐僻不隐僻,一时也争论不尽。但我晚生今日特来面考一番,若苦苦只以题难为辞,未免无耻。若说题目不难,只求在坐列位老先生并诸兄,若有哪一位逐题做出,则晚生便自愧无才,甘心退听。倘旁观易而当场难,亦袖手不能下笔,则我晚生之出丑,尚望列位老先生并老父母大人相谅。”众人听了,皆默然不语。

  默了半晌,终是李知县要周全他。因说道:“今日之事,原是卜兄求婚,原该卜兄受考,怎么扳及亲友。但今众亲友共坐于此,亦无非要成全二娱之美。既卜兄要借此以明列位亲友有能有不能,何难出一语为之解纷。”李县尊说了一遍,大家又默然不语。内中便有一个乡绅,要为卜公子周旋,因对李县尊说道:“老父母不是这等问了,人多座广,能与不能,谁有直言?老父母须传一筹,沿席问去,便不应者亦应矣。”

  李知县听了,大喜道:“此论甚妙。只当做一酒令,就从我学生先报起。”因叫筛了一杯酒,急急的饮干,道:“我学生日日从事簿书,实实不能。”遂传一筹与次座。次座吃了一杯,也逊谢不能。又传与三席。此时在座亲友,谁不知卜吏部之尊,都思量要凑卜公子之趣。莫说真真一时做不出,就是做得出,也不可形他之短,皆辞说道:“看题虽甚是风雅,要落笔其实烦难,只好领酒了。”不霎时就传过了十余位,皆如此说。

  卜成仁看见,暗暗欢喜。惟有管灰着急,因佯说道:“今日冠盖如云,文人满座,若一诗之不成,不殊可笑乎?不亦可羞乎?”众人听了,笑应道:“正是呀。”却又无一人捉笔。直传到长孙肖面前,长孙肖方朝着李县尊打一恭,道:“老父母大人,此令不知还是要照众饮酒,不知还是真要做诗?”李知县道:“此三首诗,兄还要做得出,还是做不出?”长孙肖道:“要不做,就做不出。要做,也只得勉强应教。”

  卜成仁原认不得长孙肖,又听见说话不是青田人,又见他年纪不多,又见他寒寒俭俭,料未有大才学,便大声道:“我青田、缙云两县,许多老先生俱搁笔不做。兄别处人,又是青年,自具大才,但要做,就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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