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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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绘微笑着说了:“反正也撑不了几个月,干脆就一次把它用完,不也好吗?”
“你怎么说出这种像江户人的话来了?”
“讨厌啦,我家本来就是延续了三代的江户人呀。”
雪绘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仔细想想,雪绘的确是东京出身。她嫁给我这种吝啬鬼,操持着没一天宽裕的家计,都变得有些鄙吝起来了。但是或许钱不过夜这种性格,才是妻子天生的禀性。我这么说,妻子便回答:“你在说些什么啊?真是失礼。要是我的个性不果断,怎么会嫁给阿巽这种人呢?”
妻子总是称呼我“阿巽”。
如此这般,该说是中了京极堂的奸计,还是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惑,总之,我们出发旅行了。
尽管有所抱怨,然而一旦出发,倒也有了游兴。我甚至贪心起来,心想或许真的会有新作品的构思浮现。雪绘和千鹤夫人也非常高兴。
天气不巧地并不到晴朗的地步,一副就要下雪的模样。可是这和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关在旅馆里的我并没有关系。两名女性也尚未决定行程,所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事实上,不受时间追赶的状态真是充满了解放感。所谓时间,原本是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刻度的。只是人类刻意去切割它,才会去计较什么快了、慢了。光是计算一天两天还不够,还要切割成一小时、一分、一秒,最近甚至还切割到零点几秒的地步了。真希望可以不要再切割下去了。
就连杀人分尸也不会切割到那种地步啊。
这么看来,时钟就等于是现代人的牢槛。只要活着,就无法逃脱的牢槛。而这种解放感,也不过像是一种假释。我们迟早都得回到那座牢槛去。
我思考着这些事。
妻子们比平常更精心装扮。但我觉得又不是要去哪里亮相,而是去山里的温泉旅馆,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一身装扮只限于抵达旅馆前的短暂旅程,而且时值冬季,不管穿着再怎么高级的衣物,外头也得披上防寒外衣,旁人根本看不见。
可是不管是这趟旅程还是披肩,都不是日常熟悉的事物,与平素使用的东西不同。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女人心啊。
然后,我也发现其实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更加激发了我渴望旅行的心情。
看样子,只凭冲劲就能够乐在其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完善的安排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我,只穿着从旧衣铺买来的暗色大衣,上头围了一条色泽暗淡的绿围巾而已。连胡子也没仔细刮干净,打扮和平常一样,不修边幅。因为除了防寒以外,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细节,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毫无风情可言。我难得地有些后悔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有些兴奋,喋喋不休起来。
不管怎么说,旅行是很有趣的。
不过,只有京极堂一个人一如既往,顶着一张东京彻底毁灭般的臭脸,一会儿读书,一会儿看车窗外。有事要办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会在意天气吧。可是这个朋友平日就是如此,如今也无须在意。而且向他搭话他也会响应,偶尔还会抬头说些笑话,从这些地方推测,他的心情毋宁说是愉快的。
就算是这样,带书去旅行这一点姑且不论,这又不是一个人旅行,在移动当中也埋头读书,成什么样子?
“喂,京极堂,你这样净是看书,不会晕车吗?”
“我的平衡感很好,不会晕的。”
“不,这个人没有三半规管'注一'京极堂夫人打趣地这么说,“以前在青森的佛之浦搭乘小舟的时候也是,船摇得好厉害,我连景色都没办法看了,这个人却还是书读个不停,教人哑口无言。我想要是发明‘铅字会摇晃的书’送给他,他读了应该就会晕了。”
注一:人体感觉系统的一部分,左右内耳各有一对,主管人的重力平衡状态。
意外地遭到来自妻子的攻击,京极堂露出着实古怪的表情。我乘胜追击:“你这个书痴真是教人目瞪口呆。不仅如此,连体质都教人目瞪口呆。京极堂,你果然还是不对劲。就像千鹤夫人说的,你是不是没有三半规管啊?”
“啰嗦啦,关口,像你还不是会在毫无振动的平地晕眩?晕有许多种,晕车晕船,宿醉也算晕,可是会晕走晕坐的就只有你一个。就算睡觉,你也是晕的吧?”
“哪有那种事?”
“有呀。”
雪绘接口。看样子妻子这种生物,动不动就会与丈夫为敌。这么一来,情势就相当不利了。
“有一次你不是看着狗摇尾巴,然后人就觉得不舒服了吗?”
“这种事你何必记得?那是因为我在凝视。狗尾巴是一种催眠兵器呢,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
“我不晓得狗竟然有那么厉害的武器呢。那岂不是像果心居士'注二'一样吗?关口要是跟狗斗,一定会输的。这么说来,记得有一次……对,是你在我家跟猫玩的时候。你拿逗猫棒转圈逗猫玩,结果是你晕了呢。这样啊,就算跟猫斗,还是你输吧。”
“为什么我非得跟猫狗斗不可?”
居然拿我跟畜牲相提并论。
注二:果心居士据传为室町时代的幻术师,曾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明智光秀等人表演过幻术。
“对了,京极堂,你家那只猫怎么办了?就这么扔下吗?”
“哦,你说石榴啊?”
“石榴?”
“它的名字。打哈欠的时候,那张脸就跟石榴一样,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是啊,我想大约明后天就会饿死了吧。那只猫是家猫,不知道怎么狩猎,连老鼠都打不过,又离不开家,就像被关在牢槛里,没有人喂食一样。会饿死。”
“怎么这样……”
“不要紧的,我已经拜托邻居,请他们喂食了。这个人老爱胡言乱语,但是要是猫真的死掉了,最伤心的可是他呢。”
夫人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瞥了一眼阴险的老公,消遣他说。然后她转向雪绘,两名贤妻同声大笑。
另一方面,无能的老公们一个看起书来,另一个则望向车窗。
车窗外的城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雪中荒山。
电车驶过了一座令人惊叹的木桥。
伦敦堂山内先生就在汤本车站等待。
与我的想像不同,山内先生个子矮小,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势。他一头长发束在后颈,穿着暗褐色大衣,围着黑色围巾。此外还戴了一副小型墨镜,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乍看之下,有种外国谍报员的气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本国的旧书店老板。
在车上,京极堂这么形容他旧书店生意的大前辈:
——他这个人就像诸葛孔明。
我当然不认识诸葛孔明,就算京极堂这么说,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所以正式见过之后,我反倒有种“原来孔明就是这样啊”的感觉。不过这么一看,比起强悍,这个人的确更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印象。
山内先生以超乎我预期的谦和态度开口说:“京极,好久不见。”
“是我疏于问候。哦,我来介绍,这位是贱内,这位是……”
“噢,这是忧郁症的那位吧。初次见面,敝姓山内。怎么样?最近忧郁的情况如何呀?”
“啊?呃,这……”
京极堂到底是怎么对别人说我的?
“我的朋友当中也有人罹患忧郁症,他的情况很严重,可是进行了那个……是叫森田疗法'注'吗?现在总算是勉强过得下去。你怎么样呢?”
注:精神疗法的一种,由森田正马(一八七四~一九三八)于一九一九年所创。
“我、我的症状很轻。”
“这样,那太好了。请多指教。”
山内先生伸出手来。没有握手习惯的我,手足无措地回握他的手。幸好他戴着手套,要是他光着手,一定会因为我的掌心渗出来的大量汗水而感到极不舒服吧。
“我、我叫关口巽。”我总算挤出这句话。
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所以雪绘由京极堂加以介绍。山内先生的招呼方式与举手投足都极为优雅。不是日本式,而是英国绅士的举止——不过我不可能熟知真正的英国绅士是什么样的身段,所以这只是个暖昧的感想。原来如此,所以才叫伦敦堂啊。我总算明白了。是一种以东洋哲学为基础,不重视个别症状,而是借由锻炼性格采治疗的疗法。
另一方面,站在一旁的朋友穿着如同乌鸦般漆黑的和服外套及冬季木屐这样的和装前来。还是老样子,一身时代错乱的扮相。不过的确,这就是京极堂。
话说回来,同样是一身黑色打扮,看起来竟会因人而异到这种地步。虽然同样可疑,但是京极堂完全融入温泉疗养区这落魄的景致当中。相反,伦敦堂店东则仿佛嵌入了剪下来的苏格兰背景般,相当滑稽。
英国绅士结束寒暄之后说:“我不会过夜,今天就回去,所以没办法久待……现在怎么办?去现场吗?”
“旅馆远吗?”
“步行到旅馆要二十三分钟,到现场约一小时三十分钟。路程有些辛苦。但是方向相同,亦即从旅馆徒步到现场,约需一小时七分钟。”
“那么先把这些人带到旅馆,再去现场吧。我想先看看情况。”
然后如英日同盟般不可思议的一行人便悠哉地开始移动了。
旅馆是一栋宛如大正时代的租赁屋般的木造两层楼建筑。处处都有粗略修补的痕迹,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尽管如此,整体看起来还是有种扁塌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屋顶上的积雪所致。不,即使把这一点考虑进去,这栋建筑物就算有心奉承也称不上漂亮。可是这种半吊子的老旧,还颇合我的胃口。
不是高级就好、有条有理就好。
旅馆好像叫做“富士见屋”。
可能是察觉我们抵达,一个富态的老爷子从里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老人长着一张小熊般的脸孔。
山内先生看到他,上前一步,殷勤有礼地说:“老板好,刚才承蒙照顾了。喏,我带客人来了。”
“嘿?哦,这几位就是笹原老爷的客人吧。欢迎欢迎。喏,外头很冷,快请进。房间已经暖好了。”
老板挥着手指粗短的手招呼我们进去。
旅馆的外观虽然是大正时代的,里头却像江户时代的客栈。感觉像是商人旅馆。我们被分配到的是二楼约有十张榻榻米大的两间相连的房间。只要打开纸门,就可以变成一间宽敞的大房间,关上则隔成两个房间。这种地方也根本就是客栈。
我想老板可能犹豫着不知该让夫妻住同一间房,还是该分成男女各睡一间房吧。又或许每一间房间都是这种构造,我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小熊老爷子频频对我们说,大澡堂虽然不是露天的,却是旅馆的招牌。然后详细地说明膳食、外出的注意事项,但我根本心不在焉。反正妻子们热心地倾听,所以无妨吧。
窗外是后山吗?听得见小溪潺潺声,底下可能有河川流过。景色说美是美,说不怎么样的话也的确不怎么样。
撩拨旅情的,反倒是毫不稀奇的流水声。
我是来旅行的。
我立刻试着进入朦胧状态。
这是为了充分享受文豪气氛。
然而一点都不顺利,杂事在脑中萦绕。我第一次知道扩散与集中同样的困难。明明老是被别人说平素镇日发傻,但一旦想要刻意发傻,却无法做到,实在讽刺。很像夜里想睡却睡不着时的烦躁。
“那,我去去就来。关口,你怎么样?”
“啊……?”
“喂,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
“咦?什么东西?”
“我从刚才就再三询问,说你如果无聊的话,要不要跟着一起去看看那座仓库,还是要待在这里睡觉?千鹤子和雪绘夫人都说今天就这么歇息了,你呢?”
”嗯……”
我完全没发现京极堂从刚才开始就在问我。
我似乎致力于扩散,把外界给隔绝了的样子。
那样的话,在外人看来,我一样是在发呆。想要发傻却发不了傻的状态在别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在发傻,越来越讽刺了。
隔绝内部与外部的墙壁,竟是如此厚重吗?
“关口,你有点不对劲哪?哎,没那么事事顺心的,你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好了。就算放着不管,你也很快就可以变成那样的。”
“你在说什么?”
“不,没事。随你的便吧。”
不知京极堂察觉了什么,随即转过身去。
“等一下,我也去看看好了。”
要沉浸在旅行中,或许还需要再多看一点异于日常的风景。我急忙准备,追了上去。
在路上,我和山内先生聊起音乐。
看样子他似乎从京极堂那里得到情报,知道我喜欢某种类型的音乐。也就是他在配合我聊天,但是不仅如此,山内先生本身似乎也相当喜好音乐。他非常博学,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拥有一切我一直想要鉴赏的名盘、珍盘,是个收藏家。
我们越是走,天就变得越是阴沉。不但如此,脚下的路况似乎也越来越糟了。
“就这样朝这里继续走下去就是旧东海道'注',会走到元箱根地区。不过,我们要在这里往这边爬上去。”
注:东海道为江户时代的五条主要干道之一,连接江户日本桥与京都,途经西方沿海各诸侯国。
带路的山内先生好像也有些步履蹒跚。
“不久后就可以看见摇摇欲坠的别墅,那就是委托人笹原宋吾郎先生的别墅。现在是委托人的父亲……呃,我记得是叫武市,是个已近八十岁的老人了,他和女佣两个人住在那里。”
“委托人不在现场吗?”
“听说这星期因为生意忙,没办法脱身。”
“我听说他请了人手帮忙……?”
“对。听说从明天开始,会有四名工人过来。这是委托人安排的,说是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告诉那位武市老先生就行了。还有小田原的高濑书店的高濑……呃,京极知道他吧?”
“我们曾经见过,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这样啊,他说明天会过来。我明天跟大后天有一些杂事,之后就会过来。如果人手不足的话,请随时联络店里。诺,那就是别墅。”
不过是栋木房子罢了。
三分之一左右被埋在雪里,实在难以说是所谓环境幽雅的别墅。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让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吗?这说白了简直就是舍姥山'注一'嘛。”
注一:民间故事中,儿女将年老的父母背去抛弃的山。
山内先生回答:“这……据说是武市老先生本人的意思。儿子顾虑到世间的眼光,再三要求父亲同住,但是老爷子就是坚持要住在这里。”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太喜欢箱根了。”
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难以开启的门户“喀哒喀哒”打开,女佣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是女佣,也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了。她似乎已经见过山内先生,无须多费唇舌,立刻替我们回报。
一个将白发理成平头、戴着圆眼镜、风貌有如身穿和服的东条英机'注二'般的老人扶着走廊走了出来。他的脚似乎不太方便。
注二:东条英机(一八八四~一九四八)为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日本首相兼陆军大臣。日本战败后以A级战犯身份被送上绞刑台。
“欢迎光临,各位是从东京来的吗?”
“敝姓中禅寺,这位是我的朋友关口。”
“我是笹原。小犬真是的,拿他的蠢事劳烦你们了。虽然过意不去,还请你们多加帮忙。古书的话,我多少有点知识,可是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脚不行了,没办法爬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