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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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火速赶到现场。
然而一看到现场,山下大失所望。
——这是什么离谱的状况啊?
戴着牛奶瓶底般的眼镜、年近退休的警官,惊恐万状、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而且还带有奇怪的口音,山下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辖区的刑警每一个都卑俗而粗鲁,感觉愚笨极了。从外表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是流氓还是刑警。
至于不晓得是目击者还是关系人的人,也全都一脸鲁钝。女佣们只会像群麻雀般吱吱喳喳地吵个没完,掌柜则生得一张正面看过去像鲷鱼的脸孔,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都令人怀疑。
自称古董商的人一副马与老鼠交配生出来的诡异松弛容貌,说是外科医师的老人明明没喝酒,脸却红得有如醉汉。
惟一看起来能沟通的只有据说是东京出版社职员的两名女子,但是其中一个昏厥过去,另一个则一直在旁看护,连侦讯都无法顺利进行。
最令山下失望的,就是坐在庭院里的尸体。
——坐着的尸体。
光是这样就可笑极了,真是太离谱了。
而且还是个和尚。一副盘腿而坐的难看姿势——那是叫坐禅吧——而且头上还积着雪。
——是冻死的吧?
真是烂透了。可是警官和旅馆的人似乎都主张并非如此,但山下怎样都无法理解。
“那个,警部先生……”
“是警部补。”
“那个,能不能给点指示?”
“什么指示?”
“呃,那个……”
“哦,遗体啊。赶快确认之后收拾掉吧。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有什么不妥吗?”
“呃,说是要保持现场……”
“什么保持,不下去那里确认遗体的话,连是不是杀人都不知道吧?为什么连这点事都不先办好就请求支持?你是白痴吗?”
“呃,这……”
老警官立刻陷入狼狈。
秃头医师以异样高亢的声音插口:“警部补先生吗?容我僭越说句话,这是杀人。我是外科医师。就算从这里看也看得出来。要不然让我来验尸如何?”
“平民给我闭嘴一边去。说起来,从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判断出什么?光线又暗,尸体还低着头,连脸都识别不出来。若是不下到近处查看,连是人还是人偶都判断不出来吧?”
“你们抵达前天还是亮的。从这个大厅是看不出来,但是刚才把晕倒的小姐扶去左侧突出的那个别馆——也就是现在小姐休息的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从那条走廊恰好可以看见尸体的侧面。颈骨的弯曲角度太不自然了,断了。”
——那又怎样?
“也有可能是意外折断的,不一定是杀人。”
“那是被打死的。”
“是吗?那么下手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会是我?”
“一定是吧,你如果不是凶手就是共犯。我说啊,被打死的人会在死后自己坐禅吗?如果你说的都对,那么那个和尚不是以那个姿势被打死的,就是被打死之后摆成那个姿势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么凶手不就只剩下你们了吗?如果你们不是凶手的话,不管是杀人现场还是无意义的事后加工,你们都没有看见就太奇怪了。所以你是共犯。”
秃头医生的脸涨得更红了:“警察总是只会说些屁话!你们就只有那种蛮横、草率的思考吗?”
“什么!竟敢说这种侮蔑国家警察的话,我饶不了你!什么草率?给我收回!”
“谁要收回?怎么,你要逮捕我,判我刑是吗?办得到就试试看啊。我已经习惯啦。竟然无法理解状况有多么异常,你根本是脑袋有问题。我来帮你打开头盖骨,进行脑部摘除手术好了!”
“老先生,说得太过分了。”
古董商阻止医生的辱骂,然后把那张松弛的脸转向山下,用湿黏的口吻说:“这位警官先生没有立刻下到庭院,是因为庭院里没有任何脚印之故。这一点我们说明过很多次了。”
“脚印?”
“我们想请前来的刑警们确认这个状况,如此罢了。”
“没有脚印又怎么了?”
“这是发生在不可能状况之下的凶杀案。”
“不可能状况?”
“如此罢了。”
山下总算理解了。
“哦,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怎么会……”
山下陷入混乱,想用常识来压制混乱,却更加混乱了。这些目击者果然每一个都很可疑。
“山下先生,鉴识人员到了。”
益田——山下从本部带来的部下——通报鉴识人员抵达的消息。山下有如在猴群中看到了人类,感到一阵安心。
“噢,拍、拍照。听好了,不要下到庭院,就在上面拍。哦,辛苦了,麻烦你们了。照片拍好的话,把尸体收好。千万要趁着人还没下到庭院前拍好。唉……你,箱根辖区的你把关系人集合到别的房间,一个一个叫过来。唉……就借用一下隔壁房间吧。”
抵达之后三十分钟,山下总算开始行动了。
“辖区总共来了几个人?光只有人数多也没用哪。”
“刑警有四个,警官有……五个人呢。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哼,只会碍事……”
山下支开辖区的刑警,和益田两个人开始进行侦讯。他随便分派给辖区警官看似像样的工作,因此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据说附近有一座寺院,于是派两个人去那里,剩下的就叫他们调查建筑物周围。这样一来,应该多少能恢复正常的调查步调。
可是在侦讯过程中,山下发现了警方的重大过失。听说关系人之一从现场消失了。山下抱住了头。
“山下先生,这下糟糕了……”
“我知道,我知道啦。呃……那个老糊涂的派出所警察叫什么?”
“阿部巡查。”
“对,把他给我叫来!”
益田连应声也马马虎虎,就离开了房间,山下的烦躁感染了他。山下的思考无法整合,再度陷入焦躁。他觉得要是看到那个畏畏缩缩的瓶底眼镜家伙,自己或许会当场咆哮出来。
纸门打开,瓶底探进脸来。
“喂!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唉?”
不出所料,山下吼出来了。
“听说有一个关系人失踪了!你明明就在现场,怎么给我捅出这种娄子来!要是那家伙是凶手怎么办!你这个混账东西!”
“咦?是这样的吗?”
“什么是这样!那个说是杂志记者的小姐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可是万一被他销毁证据,那该怎么办?”
“销毁证据?为什么?要怎么销毁?”
“啊,少啰嗦啦!快给我去找!”
山下打翻了烟灰缸。老糊涂的巡查吓坏了,飞也似的一转眼就溜得不见踪影。
——反正他一定什么都办不成。
最初搜查彻底失败了。
除了卧床的女性之外,全员在将近二十二点的时候完成了侦讯。此时遗体也总算被搬出庭院,然而这个时候发生了问题。
也就是遗体要怎么搬运的问题。通往这家仙石楼的道路狭窄,宽度并不足够让汽车通行。搜查员全都是徒步走来的。
“请求支持,明天再搬吧。现在这种天气也不必担心会腐烂。总之也只能先借个房间,让死者躺下了。”
鉴识人员不满地说:“没办法躺下啊。”
“为什么?哦,死后僵硬吗?”
“不是的。冻住了,以那个形状。”
“冻住了?拖拖拉拉的,所以冻结了吗?”
“不是的,冻结是更早以前的事,只是肯定是死后才冻结的。这没有进行司法解剖无法确定,不过死因是后脑……或者说颈部比较正确?那里遭到殴打而导致颈椎骨折。”
医师——久远寺的见解是正确的,山下觉得有点不甘心。
鉴识人员接着说:“这也还不是很明了,不过警部补,那名死者没有任何抵抗的迹象。所以是像那样盘腿打瞌睡还是干吗的时候,被人从后面用棍棒或铁棒之类的东西一记打下去,然后就这么断气,被弃置不管,接着冻结了。只能这么推测了。”
益田说:“可是山下先生,这和这里的人说的状况完全不吻合啊。如果相信这里的人说的话,那个死者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然后在那里不为人知地死了。”
“这我知道,死亡推定时间呢?”
“不知道。”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吗?”
“所以就说冻结了。完全没有腐烂,一直是冷冻状态。只是考虑到今天的气温,就算是放置在屋外,我也不认为是死在——两点到三点吗?——这段时间。不解剖调查胃里的食物,是无法判断出什么的。话说回来,警部补,我们可以撤离了吗?”
鉴识人员瞪也似的看着山下,他们极不情愿在这种时间走下路况危险的山路吧。而且这里距离城镇的路程将近一小时,难怪他会表现出不满,不过该怪罪的是发生在这种偏僻之处的事件,这并不是山下的责任。
山下允许撤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这里的每一个家伙都在撒谎,客人和员工一定都套好口供了。”
“可是说谎的话,又何必制造出不可能的状况呢?只要说看见凶手的身影就好了。”
“里头一定有什么内情,让他们不能这么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
有如虚构般的状况——山下想这么说。自己的常识似乎无法通用,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急躁感纠缠着他。无法顺利沟通,让他有一种仿佛是自己无能的错觉。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甚至可能会对这里的人感觉到一种面对占领军般的自卑感。一想到这里,山下就浑身战栗。
“不,我绝对要揭发出来。”
所以他逞强地这么作结。
“可是,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感觉不像在说谎。而且其他人也不像是那种有胆子欺骗刑警的人。”
“益田,不可以靠感觉或直觉来判断事物。我们需要的是证据,还有证词,也就是自白。刑警必须去想的是该如何整合性地重现出犯罪状况,以及可以信服的犯罪动机。”
“哦……”
“那家伙看起来像犯人,所以有罪。这家伙看起来像好人,所以是清白的——这样子是不成调查的。光靠模拟的能搜查吗?这又不是长屋赏花'注一'。”
“什么?山下先生也会去寄席'注二'听落语啊?”
注一:“长屋赏花”是日本著名的古典落语(类似单口相声)作品之一,内容前半大至是长屋的吝啬房东邀请房客们一起去赏花,仔细一看,房东准备的食物竞是以粗茶模拟的酒、以白萝卜模拟的鱼板、以腌萝卜摸拟的煎蛋等,外表虽然相似,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注二:表演落语、漫才(类似对口相声)、说书、杂艺、演唱等的大众演艺场。
“啰嗦。”
只是刚好想到,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含义。
“那个昏倒的女人怎么样了?”
“怎么样——要我去看看状况吗?”
“去啊,快点。”
山下自暴自弃地说,结果连益田都露出怨怼的表情来了。
益田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女人虽然醒了,却似乎仍然无法起身,山下迫不得已,只好前往女人休息的别馆。
走廊有种武家住宅的印象,简直是时代错乱的舞台装置。山下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读剧本就跑来演时代剧电影的演员。穿过走廊,便是一个像茶室般——虽然山下也不太懂茶室是什么样子——的圆形入口。益田拉开纸门。
中央铺了一床大被子,上面躺着一名娇小的女子。枕边坐着刚才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山下向益田耳语,叫他请那个小姐回避。就算是比较正常的一个,这个小姐也是这群人的同伙。山下不愿意直接与她对话。因为或许又无法顺利地与她沟通。这种时候,益田就像是口译员一样。
中禅寺说“我明白了”,离开了房间。
山下取代她在枕边坐下。
“你可以说话吗?”
女子点头,这女人苍白得过了头。
山下询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姓饭洼。
“听说你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卧床休息,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
声音很细。
“是感冒了吗?”
“不,是……”
益田屈起身子问:“是不方便告诉我们的事吗?”
“你给我闭嘴,问话的人是我。你上午一直在睡觉,然后下午醒来一看,外头似乎在吵些什么,是吧?”
“有……有和尚……”
“死在庭院对吧?”
“有和尚飘浮在半空中。”
“啊?”山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和尚,有和尚在二楼的窗户……”
——这个女的也沟通不良。
山下哑口无言。
“你说和尚怎么了?”益田代替山下问道。
“是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我想去如厕,结果在二楼的走廊窗户看到一个和尚……和尚……”
“二楼?记得你昨晚是睡在那个……对面建筑物二楼那里吧。是发生在那里的事吗?”
“我吓了一跳……”
“你说和尚到底怎么啦!”
山下厉声逼问,女子“咿”了一声。
益田伸手制止山下,意思可能是交给他处理。虽然事情的发展不如己意,但是这种情况也迫不得已。山下听从了。
“你说二楼的窗户,是靠哪边的窗户呢?”
女子沉默了半晌,不久后以蚊子叫般的声音开始说了:“看得见前庭的那边,我很怕,急忙折回房间,结果一整晚天花板上都有声音,我睡不着,然后到了早上……”
说到这里,女子的声音开始颤抖,音量稍微变大了些。原本一直朦胧地望着天花板电灯或某处的视线突然转向山下。她的瞳眸一片湿润,眉毛细致,脸庞小巧,五官十分标致。山下想起了少女杂志的插图。
“结果……”
“等一下,可以请你多说一点那个和尚的事吗?那个和尚在窗户外面吗?是什么样子呢?”益田用安抚的口气询问。
山下只是听着。
女子点了一下头。
“那个和尚……在我看来,就像是贴在窗户上。不对,他就是贴在窗户上。我一发现,和尚就往上逃走了。”
“往上?屋顶上面吗?”
女子再次点头。
“所以你觉得害怕,回到了房间对吧?你的房间……是叫什么的房间?”
“最角落的,从这座庭院也看得到,我记得是……对,是寻牛之间。”
“寻牛?哦,嗯,我了解了。所以你再也睡不着了是吧?”
“有声音——我觉得和尚就在屋顶上,我觉得不可能,可是还是有喀哒喀哒的声音。”
“你没有告诉旅馆的人吗?”
“我不敢到走廊上去。”
“哦。”
此时益田望向山下,山下敏感地察觉,却无视于他。益田的嘴巴微妙地扭曲,眉尾也垂下了,然后他继续发问:“然后呢?到了早上,怎么样了吗?”
“嗯……”
感觉上女子正逐渐恢复平静。
果真如此,虽然教人气结,但这都是益田的功劳。
“早上……”
益田问是几点左右,女子坦率地回答大约是六点。
“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停了,所以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是……梦吗?”
“不是的,”女子说,“不是梦,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的确看到也听到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事情一结束,我却也觉得好像是我搞错了一样——或者说我希望是我搞错了——是想要否定它的心情影响了记忆吗?”
“这是常有的事。”益田应和着说。
山下以前都没有发现,这名部下意外地善于应对。
“总之,我稍微冷静了些,而且外头也变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