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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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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
  “我觉得我受到的冲击比各位更大,所以这并非冷静的判断,但……”
  “冲击更大?今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啊,这么说来,你昨天好像在泰全老师那里又待了一下子呢。”
  益田突然恢复了刑警口吻,质问今川。
  今川一如既往,用迟缓而湿黏的语气回答:“是的。昨天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老师,所以留下来了。然后我和老师谈了一下,老师吩咐我隔天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听到这里,益田倒吸了一口气;,“那么今川先生,你今天也见到泰全老师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
  “可是……泰全老师今天被杀了哪?”
  “但是我见到老师了。老师吩咐我早课后,在早斋结束时过去,所以我在大约用餐结束的时间前往理致殿。”
  “用餐结束后?所以你才会在采访的时候不见人影吗?”
  一同采访的人——除了今川以外的五人为了拍摄僧侣们的用膳情景,早餐吃得比较晚。那个时候今川已经准备好外出了,当大家再次出门采访,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今川先生,你在理致殿待到几点?”
  “嗯,从六点半开始,三十分钟左右。后来我一个人想了一会儿事情,八点半左右再次拜访老师,但那时老师已经不在了。”
  “那后来怎么办?午餐你也是和我们分开吃的吧?”
  “是的。我回到这座内律殿之后,一直待在这里。到了正午,英生为我送来午膳,但是各位没有回来,所以我一个人先用,然后再去了理致殿一次。但是老师依然没有回来,我怎么样都想见到老师,所以在寺院里游荡,结果就……”
  “发生了那场发现尸体的骚动?”
  “是的,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先生。”益田用力缩起尖细的下巴,“根据情况,你的证词非常重要。说起来,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到泰全老师呢?”
  “嗯……”今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睛,“说来话长又像话短……”
  “你不是想知道小坂了稔和你堂兄弟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吗?关于这件事,泰全老师那个时候不是已经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我们也都听到了。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嗯,是关于悟道——不对,是关于艺术——也不对呢。对了,是关于化为语言就会溜掉的事物。”
  “什么?”
  这么说来,昨天泰全也对今川说了。

  ——你已经明白了。
  ——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那是在说什么来着?记得是在讨论艺术什么的。这么说来,今川那个时候似乎深有所感。
  今川慢吞吞地说道:“我出生在艺术家的家族。”
  “艺术家?”
  “但实际上是工匠的家族。”
  “工匠?”
  “而这两者是相同的,思考这种事本身……啊,我还是没办法清楚地说明。”
  今川说到这里,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纠结在一块儿,陷入了烦闷之中。
  益田露出完全无法信服的模样:“我不懂哪,今川先生。你说的工匠,是做木桶、漆墙壁的人吧?艺术家则是画些莫名其妙的画、做些稀奇古怪雕刻的人吧?根本就不一样啊。”
  “不,是一样的。不对,说一样有些奇怪,但是这一点我只要想说明,无论如何都会溜走。”
  “哦……这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
  “是的。以前我曾经认为只要把画画得好,就能够成为艺术家。而这个想法被家父纠正,我不得其解,陷入挫折,就这么一路走来。我怎么样都不明白,想要画好有什么不对。而昨天听到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我明白了。但是我心想只是觉得明白,并不等于真正明白,所以留下来请教老师。我询问老师:明白和觉得明白是不一样的吗?”
  “哦,然后呢?”
  “老师说,是一样的。但是老师也说,尽管明白,却只是觉得明白,和不明白是一样的。”
  “完全不懂,跟刚才的回答彼此矛盾嘛。”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追问老师究竟是哪一边?结果泰全老师告诉我一个公案。”
  “公案?哦,那个脑筋急转弯啊。是什么样的内容?”
  对于前来求教的今川,老师提出的公案如下:

  从前,一名僧侣请教师父。“狗有佛性吗?”
  师父当场回答:“有。”
  僧侣接着询问:“那么为何狗会是畜生的模样?”
  师父回答:“因为它明知自己有佛性,却行恶业,此业障所致。”
  其他僧侣再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狗有佛性吗?”
  结果师父这次当场回答:“没有。”
  于是僧侣追问:“为什么没有呢?”
  师父回答:“因为它不知自己有佛性,身处无明之迷惘所致。”

  这似乎是一则叫做“狗子佛性”的公案。
  在众多的公案当中,这也是基本中的基本。当然,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出处和年代,也无法判断现代语文的诠释有多正确。首先,今川的记忆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泰全老师也有可能在述说时恣意加以篡改。总而言之,老师对今川说的公案就是这样的内容。
  “不懂呢,”益田说,“这两者都是以那个佛性——所谓佛性就是佛的性质吧?——以有那个佛性为前提吧?明明有,不知道就是没有,明知道有,做了坏事却还是有吗?那有反倒比较不好……不,没那回事吧。那种诡辩我不懂啦。”
  “嗯,我也告诉老师我不明白。结果泰全老师说:‘不,你应该明白。’”
  “哦?就算别人说你应该明白,也只是徒增困惑吧。那么那个时候,泰全老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嗯,在告诉我狗子佛性的公案时,老师说:‘啊,原来是这样啊。’好像发现了什么,露出明白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他这么说吗?”
  “是的。然后说完之后,老师用一种开朗的表情对我说:‘原来如此,就是这样,今川,真是谢谢你了。’”
  “一脸开朗地说谢谢?是怎么了呢?”
  “然后老师说:‘你也已经明白了,隔一个晚上,明天再过来吧。’”
  “向你道谢,然后叫你再去?那么今川先生,你一整个晚上——不过也只有几小时吧——都在想公案吗?”
  “是的。就算老师叫我不可以想,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只是,我并不是在思考解答,只是在细细回味,结果……”
  “结果……今川先生,难道你想出了它的解答?”
  “唔,是有那种感觉……不对,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
  今川独自用完早膳,等待采访小组——我们回来。但是我们回来后形色匆忙,结果今川完全错失说明这微妙经历的机会。的确,我们用餐的模样很忙碌。那段时间,今川犹自埋首思考公案,等他注意到时,我们又离开去采访了。
  今川无可奈何,独自前往理致殿。
  一开始他在入口出声呼唤,却无人应答,连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今川心想自己是否错失了时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绕了建筑物一周。
  “那个时候……对了,哲童在那里。”
  “在哪里?”
  “他从理致殿正后方的山里走了出来。从相关位置来说的话,相当于大雄宝殿的后面吧。我出声叫他,他却无视于我。他一身打扮和刚才一样,往三门那里走去了。”
  今川再一次回到玄关,再绕过去,走到昨晚会见的房间外面,试着从窗外呼叫泰全的名字。结果这次纸窗另一头传来了声音。

  “是谁?”
  “我是今川。”
  “今川?”
  “古董商今川。”
  “嗯,噢噢,是古董商今川啊。”
  “请问是老师吗?”
  “是啊,是啊。”
  “关于昨晚老师告诉我的狗子佛性的公案……”
  “狗子佛性?”
  “是的。那个,我想了很多。”
  “这样啊,狗子佛性,你也解开啦?”
  “唔,我是这么想的……”

  “你解开了!今川先生!”益田发出异样高亢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自己解开了,只是心想这应该是有却没有,所以我这么告诉老师。”
  “什么?哦,昨天也说公案没有解答呢。”
  益田略略偏头。敦子说:“不是的,今川先生是认为狗没有佛性才是正确答案,对吧?”
  “咦?可是不是没有,有才是基本,有却没有……呃,好难懂。”
  今川用奇妙的表情向两人解释:“呃……不是那样的,我是想说,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
  “什么?”
  “我认为狗有佛性,但是那跟没有是一样的。”
  “呃,今川先生,我一点都听不懂啊。然后老师怎么说?”
  一听到今川的回答,里面传来的老师的声音立刻变得生气勃勃。
  这么说来,昨晚老师也变换了好几种音色。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

  “哦,是正确答案吗?”
  “公案好像没有正确答案这种东西。只是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山川草木悉有佛性,天地万物有象皆无象,出于无,归于无。”

  据说老师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呵呵大笑。接着又说:“再继续深究,将殒身灭命吧。无无无无,这样就好。《无门关》里亦曾如此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也。’干脆。”

  “那是什么经啊?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是很明白意思,可是明白——明白这个词不好,这似乎是混乱的根源。不好理解。我是不明白,但是……”
  “你是领悟了呢,今川先生。”敦子说。
  “我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称不称得上领悟——不明白又冒出来了。语言这种东西真是束手束脚。这样太复杂了,我就照中禅寺小姐的意思重说一次。我不明白,但是我领悟了。”
  “怎么样的领悟?”
  “哦。也就是一切都是无,既然都是无,不管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所以,昨天晚上我第一个问的问题,就是明白和觉得明白是否一样的问题,它的解答……”
  “你明白了?”
  “借用敦子小姐的话,是领悟了。我没办法巧妙地说明,不过就是这样:就算明白,但觉得明白的瞬间,就变得等同于不明白。也就是觉得明白,是对自己说明自己已经明白这件事的状态。其实已经明白了,却在说明的阶段失去了它的本质。所以觉得明白的时候,虽然明白,却和不明白没有两样。不需要说明,以活着本身来体现已经明白了的这件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唔……”益田抱住了头。
  “换言之,画图的时候,还要自己化为纸和笔,把纸当成纸,把笔当成笔的时候,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技术……”
  我无法理解。逻辑上也不是不明白,却没有真实感。那种差别或许就是明白和领悟的差别。反正我就是没领悟。
  但是尽管这么感觉,不过明白和领悟的差别,会不会其实只是词句的代换罢了?我觉得那只是将它替换为修辞的问题,借此获得安心罢了。
  而且我也不觉得今川这个我隐约能够理解的逻辑是从老师的话导出来的。里面似乎有某种不可估量的跳跃,那么那种跳跃是否能够不是跳跃,或许就是领悟与未领悟的差别。
  “总觉得好深奥啊,这就叫哲学吗?”
  益田说。敦子间不容发地开口:“益田先生,听说禅并非哲学哟。要是把禅说成哲学,我哥哥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虽然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对于哲学的看法,但是从敦子现在的说法来看,京极堂似乎把它摆在与禅距离相当远的地方。目前我无法区别这两者的差别。
  益田不认识京极堂,只是缩起脖子说“是”。
  今川继续说道:“虽然我获得了这渺小的领悟——不过听说领悟不是可以获得的——但是我并不是刚听完老师的话就立刻到达这样的境地。是我离开理致殿,前往这栋内律殿之后才想到的。虽然我无法理解老师的话,却不断地咀嚼,才总算领悟。所以我再一次前往理致殿,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泰全老师这样的境地。那是……对,八点半左右,但是这次不管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响应了。”
  那么,泰全是在七点到八点半之间被杀害的吗?
  益田佩服地说:“原来如此啊。那么今川先生,已经领悟的你,认为这次的那个并非比拟是吧?”
  “请别再说什么领悟了,”今川说,“会被真正的觉者给斥责的。说到我为何觉得那并非比拟,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了稔和尚与泰全老师两方的现场,却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是的。了稔和尚的尸体,在我看来只是个坐着的和尚。哦,它一开始是在树上,所以是坐在树上的和尚吧。完全就是这样。而泰全和尚看起来只像是被倒插在茅厕的尸体。换言之,这若是比拟,了稔和尚便是被比拟为‘在树上坐禅的和尚’,而泰全老师被比拟为‘被倒插在茅厕里的和尚’了。”
  “原来如此——那不是比拟,根本就是那个样子。”
  “啊,这样啊……”敦子再次按住脸颊,“所谓比拟,是把对象当做其他别的东西才叫比拟呢。那些遗体除了那样以外,看起来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像呢。真的。换句话说,那果然只是一种下流的演出吗……?”
  敦子似乎回忆起陈尸现场。
  被倒插在茅厕里的难看尸体。
  完全不是什么比拟。
  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并未象征任何事物。
  那丑陋的模样,果然只是在冒渎死者而已吗?这若是单纯的恶作剧,那就太残酷了。是出于强烈恶意的行径吗?不,这也不对。我觉得不对。
  今川开口道:“是的。那若是比拟,比拟的还真是奇形怪状的东西。无论泰全老师是被比拟成什么怪东西,或者是因为这样而被杀,我都觉得……很难过。我希望有什么其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虽然只认识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的弟子。如此罢了。”
  今川有着他自己的感慨。
  我对今川感到有些歉疚。
  我没有把泰全当做一个人。
  益田和敦子也都沉默了。
  鸟口的鼾声传来。
  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太舒服了。
  “对了,饭洼小姐。”
  益田想起来似的唤道,饭洼靠在纸门后面坐着。
  只看得见她的脚尖。
  益田出声之后,迟了一拍,饭洼的脸才从纸门后面露出来。
  面容憔悴。益田看到她,开口问:“我想反正等一下你会被问到,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请教一下。山下先生已经发飙了,要是我一问三不知,到时候会被骂的。采访结束后,你似乎也个别行动了,你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饭洼悄悄看了敦子一眼。
  敦子敏感地察觉她的态度。“哎呀,益田先生不是一直都醒着吗?饭洼姐可是好好地向你报备后才出门的呀。对吧?”像是捉弄对方似的说道。
  益田搔了搔头:“中禅寺小姐真是坏心眼呢。其实吃完饭之后,我忍不住小憩了一下。虽然没有鸟口先生睡得那么熟。”
  稍微一瞄,鸟口还在睡。他的睡相非比寻常。远超过熟睡,根本是不省人事了。话说回来,益田对敦子的态度似乎越来越亲昵了。
  饭洼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去了仁秀先生那里。”
  “仁秀先生?是那个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人吗?为什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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