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5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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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开口说话了，说的却是我手腕上的这个瘊子。还是老样子……听到这话，我突然感到鼻子有些发酸。
我感到挺难为情，就像第一次被你发现时那样。那是什么时候？看到我手腕上的这个小瘊子，你曾经吓唬我说以后找不到婆家。那时，我羞得一个劲地往下拽衣袖。那天回到家，我用指甲用力地去抠它。
是啊，就像这个我无论如何也抠不掉的瘊子，我的心中也埋下了一个痛苦种子，可是今天我却不想把它隐藏。你就像一个接到火警报告的消防员，显得很匆忙。
走出咖啡座，我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应该拿出包里的雨伞。假如你不用那把大大的雨伞遮住我的肩膀，也许我们就会打着各自的雨伞，保持着一段距离走到车站。
雨越下越大，脖子里落入凉丝丝的雨珠。我仿佛感到一根尖尖的冰柱扎进我的心脏，心脏渐渐地变凉了，整个身子似乎已经融入到雨中。
车站到了，我停下脚步。你收起雨伞，甩了甩雨珠，径直走进候车室，却不知我还站在雨中。我不想再把衣服淋透，便慢慢地朝你走去。你知道吗？我穿的这件白色连衣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第一次送我生日礼物的那天，你曾对我说，开始爱一个人的时候，就该想到不知何时也许就会厌倦，而厌倦一个人时，也要想到不知何时也许会再次爱上他。那时你不曾想到我会爱上你吧。
你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挂钟上。多少年来，我有无数的时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数着钟表中那些细小的格子，一次又一次等待着你的到来。然而，却一次次地落空。我的心每天和你在一起，而你却总是不在我的身边。
有一天，你对我说，也许你常常见到的人，就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大概真的如此吧。我一直以为和你在一起，而实际上你却像一个虚幻的影子。我像一个傻瓜在你的身边打转儿，却没有察觉到你始终在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你会理解吗？我不停地围着圆周转，而你却站在圆心上，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缩小的圆，我既进不去，又出不来。
对不起，那时我真该大声对你喊，求你放下这根绳索吧。
不，这不是我的真心话。其实我很害怕你放下它。我觉得，假如离开了圆周的轨道，也许我就会永远消失在那遥远的宇宙黑洞中。
时间已经到了，粗大的雨点也变得越来越细小了。被大雨淹没的铁路，在一片蒙蒙的雨雾中渐渐显露出来，即将载着你离去的火车，正在远处拉着汽笛驶来。
其实你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二、时间的记忆
我也知道忘却是一种幸福，
可是，你知道记忆多么残酷吗？
那些希望快点忘却和应该忘却的东西，反倒那么鲜活地留在记忆中。
记忆，不仅在我需要的时候卑鄙地离我而去，而且在我不需要的时候，竟然还那么狡猾地向我靠来……
搬家的那天
回忆是一种思念，一种遗憾，就连痛苦也要包装成一种美丽再现。有人曾经说，人生的三分之一是美好的时光，而剩下的三分之二的时间则是用来回忆它的……所以大部分人都在回忆那短暂的美好中虚度人生的大部分光阴，从中寻找一片安慰……
每当清晨睁开眼睛时我总是十分惊讶。因为从那个淡蓝色的薄纱窗帘射进的晨曦中，我总能发现你的身影。随着光线逐渐强烈，你慢慢地融入到其中，最后只剩下一片白色的空间。你没有一句告别，便消失在透明的晨曦中。
其实，昨天只是今天的记忆而已，而过去不过是逝去的瞬间的延续罢了。如果不记住今天，那么已逝的岁月就不会产生任何意义了。虽然昨天尚未忘记，可今天我却试图把你忘却。我不知道忘却之后，还能否继续做着明天的梦。
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长成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了。那时，我是个自尊心极强，性格十分倔强的小姑娘。然而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到你生活的那个小镇上去。
我真是好笨哪，爸爸把我送到汉城站时，我就该有所察觉呀。可那时，我以为爸爸把我送到乡下只是为了转学的问题。
爸爸给我找好座位后跳下了车。我第一次发现爸爸的背影是那么的单薄，那么的瘦小。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小时候骑在上面玩耍的宽大的肩膀。原来在我一点点长大的时候，爸爸却在一天天变小……
火车将要启动的时候，我看到爸爸正朝这边跑来。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赶紧从座位上起来向入口处跑去。爸爸双手拿着什么东西，正拼命地跑。我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想象一下，爸爸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一头短短的鬈发，挺着肚子跑步的样子该是多么的可笑。爸爸就像一名短跑运动员，以百米速度冲刺到我的面前，把东西塞到我的手里。火车很快就出发了，我从车窗向外望去，只见爸爸气喘喘地站在月台上向我招手。
塞进我手里的是一瓶矿泉水和三个热乎乎的煮鸡蛋。我觉得眼眶发热，鼻子酸酸的。不过，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流泪。大家都说我是铁石心肠的女孩儿。
那时，我就该想到啊，这是我和爸爸漫长的分别的开始……我真是好傻哦。后来在爸爸的来信中，我才知道那天爸爸站在月台上哭了很久。
我摸索着童年的记忆终于找到了你的家。要不是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木瓜树，我大概太阳落山了也找不到。那个刷着蓝色油漆的大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笨重的大铁门。
那时你不在家。其实，我来时还没有想过你的存在，只是走进院子后才朦胧地记得这个家里好像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少年。虽然外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房子结构还是老样子。凹凸不平的庭院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小草坪，靠墙边的那个台子变成了停车场，从大门到走廊到那段小石子路倒是依然如故。
这时，我才想起了你的面孔。现在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呢。蓦然，我仿佛看到了你穿着黄色的靴子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的身影。那时，你转动着一个湿漉漉的雨伞，顽皮地冲着我甩雨珠。
我向阁楼走去。上楼梯时，我想起有一次你从扶手上滑下来时摔到地上，脑袋撞出一个大包。你嚎啕大哭，声音大得惊天动地，弄得我心里很不安，好像是我把你推下去的。
阁楼已不是原先的样子了。还记得吗？我们在这个又闷又暗的阁楼里度过的那个夏天。我们在那里偷看妈妈小时候的漫画日记，吃吃笑个不停。
有一天，你捉来了一只蜻蜓，装进一个草编的笼子里。我们不知道蜻蜓吃什么，每天往笼子里塞入许多苍蝇和青草之类的东西。当然蜻蜓没过多久就死了。那天你把死去的蜻蜓埋在小河边，为它举行了葬礼。你抽动着肩膀为它哭泣，那天的情景我至今难以忘怀。
哦，还记得我们在那个小阁楼里看星星的情景吗？那时仿佛觉得自己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小箱子里。从小镜框般的空间里看到的夜空，竟然也那么美丽，那么灿烂。那真是一个宝石般的夜晚啊。你用纤细的手指，给我指着闪烁的北斗七星。
总之，小阁楼已不像过去那样又黑又闷了。这里是你高考前学习的地方。屋里已经打出了一个能看到院子的宽大的窗户，还放着一张舒适的单人床，而且窗户上还挂上了一个淡蓝色的窗帘。好一个整洁、漂亮的房间噢。
小书架上插着一些高考参考书和几本谈论人生哲学的书以及新近购买的医学书籍，我翻着这些画了许多道道杠杠的书，度过了在这儿的第一个夜晚。我心里有种偷看别人秘密的歉疚，不过想到你并不知道，心里便也踏实了一些。
第二天，车站通知我去取行李。到了车站我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搬运那么多的东西。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虽然这已是遥远的记忆了，可是我一直心存感激，感激你那天先认出了我。我们站在那里互相望着对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你还认识我吗？
你第一句便这样问我。那时我不知怎么了，竟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大概因为你已不是我记忆中的你了吧。那时我记忆中的你，还是一个穿着蓝色短裤，黄色背心，留着小平头，穿着黑色运动鞋的脸蛋红扑扑的少年。然而，此时在你的身上已经完全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我面前的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童话中突然长大的王子。
长长的刘海挡住了你浓浓的眉毛，甚至让我有点担心会扎到眼睛。说话时那个尖尖的虎牙还是若隐若现。在很久以前，每次看到你那个虎牙时，我都有一种伸手摸一摸的冲动。
想不起来啦？
当你第二次问我的时候，我才用蚊子般的声音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说周末回到家，舅舅让你到车站去看一看，说汉城寄的东西到了。
哦，原来如此。我听说你现在住在大学的学生宿舍，还听说每个周末你都带着一包要洗的东西回来。
看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你叫了一辆小货车，然后去办手续。我站在月台上看那堆行李很失望。捆在一起的行李实在有些不堪入目。妈妈平时喜爱的电子产品和高档家具连个影子也看不到，只有一张我用过的书桌和一些学习用品，还有几件餐具。
为什么邮寄这些东西呢，我心里直抱怨爸爸。让你搬运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我觉得挺难为情。
爸爸的信
记得有人曾说过，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至今相信这句话。然而，我也相信，吸引你一生的唯一力量也来自痛苦。
我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表现那个时期我所受到的冲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爸爸的信。信封上没有发信人地址，打开信后我才知道爸爸在很远的地方，他已经与妈妈离了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便有一些陌生人找上门来，他们逼我说出爸爸妈妈在哪儿。幸亏我不知道，假如我知道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忍受着那种侮辱坚持到最后……他们催我快点说出来，还抓乱了我的头发，可是他们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又气又伤心，真想抱住谁放声大哭一场。那时，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我很害怕，担心自己挺不住。
我想起了妈妈曾经给我读的童话书。妈妈每次给我念完童话故事总是说，好人自有好报。是啊，童话的主人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善良得遭到各种虐待和欺侮，大都经历千辛万苦和磨难之后，才能得到梦中的幸福。我总是对这样的结局感到不满。那时我就觉得天下不会有这种事情。我很快就明白了童话中为何总是会有魔法登场，为何总是要安排一个超人出现。因为，如果没有魔法和超人，善良的人最终也不会获得幸福。我们从小就学会了谎言，我们的童年都是在谎言中度过的。
人们走了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小阁楼里。假如那时你在我的身边，也许对我是很大的安慰。可是你偏偏不在家，甚至周末也没回来，和学校的高年级同学一起去搞医疗服务活动。
那是一段多么痛苦而又孤独的时光啊。你回到家里时，我整个人都已虚脱了。看到我你一脸诧异的表情。
我们去兜兜风好吗？
你对蒙头躺在床上的我说。我已经两天没上学了，浑身上下狼狈不堪。我梳头的功夫，你像变戏法似的在院子里停放了两辆自行车。
从邻居家里借来的，不知还能骑不。
你冲我做了个鬼脸，手里拿着一个工具，这儿敲敲，那儿拍拍，开始修理起来。不一会儿。你的额头上便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修好之后，你先跳上那辆生了锈的自行车，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像三岁小顽童，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嘟嘟的声音。
你首先带我去的地方就是书店。书店不太大，但被一排排的书架隔出了许多小空间，我很快就看不到你了。你知道吗？当时我心里真的好担心哦，担心你把我一个人扔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我眼睛不时望着停在法国梧桐树边的自行车。这时，你在后面喊我，手里拿着一本箴言集。你用手指着书给我念了其中的一段：
“不要给别人看你受了伤的手指，这样所有的人都会去碰它；不要向别人诉说你的痛苦，因为恶人总是盯着你的弱点……谨慎的人是不会暴露自己的伤口，说出自己的不幸的。因而无论是悲伤还是幸福都不要流露出来，为了让你的伤口尽快愈合，也为了让你的幸福得到延续……”
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感情，在生活中巧妙地掩饰自己，就像被虫子蛀了的桃子，让痛苦在体内变成甜蜜的果汁……
你把这本书作为礼物送给我。你回宿舍后，这本书给了我巨大的安慰和力量，同时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得到一个朋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自己变成朋友。因为人们不是生活在朋友中，就是生活在敌人中。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一个朋友。
你对我说要学会爱自己的敌人，所以我决定先爱我自己。对我来说最大最可怕的敌人就是绝望，而这绝望来自我的心底。
残酷的因缘
我不知道神为何要把这种残酷的因缘赐给我。每每想起与你的相遇，我都不寒而栗。我们第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似乎已经十分遥远了。
妈妈平时几乎不回外公家。妈妈说，二十二岁时她第一次与爸爸相亲后，就想这下终于解放了。与爸爸吵架时，妈妈常说：
我和你结婚只是为了摆脱那个令人讨厌的家。
爸爸似乎很理解妈妈。那是什么让妈妈如此痛苦呢？我理解妈妈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当我明白自己也要嫁人时，我才理解了妈妈。
我第一次到外公家大概是九岁的时候。这是妈妈结婚后第一次回娘家。要不是外公过花甲大寿，妈妈说什么也不会回去的。
外公是四代独子，是家族中的宗孙。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可怕。每当想到一个人要独自去延续什么，独自去承受漫长的人生岁月时，我就禁不住流下眼泪。作为家中的独生女儿，孤独也常常伴随着我。
外公唯一的乐趣就是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他觉得解放后，家族中没有一个出人头地的子孙是他的罪过，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补偿家族没落的空虚吧。
外公给那些已经不太走动的亲戚写信，让他们把子孙的名字寄过来。他把填补祖谱空白作为乐事。我第一次见到外公时也是这样，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握着一支笔认真地记着什么。
总之，我很惧怕外公。妈妈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二十二年，那段岁月，也许对妈妈来讲是一段充满压抑的岁月。
外公是在第二位夫人身上得到舅舅和妈妈的。舅舅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而对舅舅的过分宠爱，却延续成为对妈妈的虐待。外公盼着第二位夫人不多不少给他生三个儿子，可是妈妈的出生却令他十分失望。
因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