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5期-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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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在第二位夫人身上得到舅舅和妈妈的。舅舅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而对舅舅的过分宠爱，却延续成为对妈妈的虐待。外公盼着第二位夫人不多不少给他生三个儿子，可是妈妈的出生却令他十分失望。
因此，妈妈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和保姆没什么区别，外公甚至不想让妈妈上学。我觉得妈妈抱怨外公也是情理之中的。难道外公相信虐待女儿就能生出儿子？
我知道在书斋中长大的舅舅，只满足于做一名乡村中学的校长，也是因为外公的缘故。其实舅舅何尝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呢，可是外公却把他紧紧捆在身边，他高中一毕业，就急不可待地让他结了婚。我想当时舅舅一定是非常绝望的，可是性格倔强的妈妈，却咬着牙念完了女高。
如果我不是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恐怕就没有机会遇到你了。人丁稀少似乎也遗传，早早结婚的舅舅竟然也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
那时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当然九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想到你是从远房亲戚家里抱来给舅舅做养子的，更不会想到以后你会给我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
就这样我们相遇了，似乎我们前生有缘。然而，我想世上是没有偶然相遇的，所有的相遇都是偶然中的必然，都是命中注定的。
后来，你曾经对我谈起当你知道自己是养子时的心情。你说你有一种喜鹊误入布谷巢里的感觉。布谷鸟在别的鸟巢里下蛋、孵化，然后把别的鸟赶出去，自己抢占人家的巢穴。我似乎能够理解你当时的心情……
大概亲情是永远无法割断的吧。妈妈曾经那么憎恨外公，可是外公去世后，她流泪了。回来后，妈妈把外公过花甲时的照片拿到一家画廊，请他们给外公画了一张肖像。
时间的记忆
神不是以鞭子来惩罚人类，而是以时间来解决一切。在时间面前人类显得那样无能为力。曾经的荣华富贵，曾经的火热青春，最终在时间面前都要低下头。
然而，你和我却生活在虚无的梦想中，对我们来说，明明不存在明天，可却每天生活在明天的期待中。可是那个属于未来的无数的明天，却永远不会降临在我们面前。即使明天降临了，它也会变成今天的。
流逝的岁月总是会留下许许多多的记忆，而记忆就是痛苦的别名。那种钻心的疼痛，会在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所以尼采说：
“在人的一生中，没有比记忆更加可怕和残酷的。若想把某件事情留在记忆中，就必需去燃烧它，只有不断地给予痛苦，才能永久地留在记忆中。”
然而，也只有记忆才是确认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假如没有记忆，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想象一下，假如没有记忆，那我们如何证明“自己”？
就连镜中的我，也是因为记着昨天的容貌，才知道里面的人是“自己”。因而，假如记忆从我身上消失，那么我也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每天生活的只是一个陌生的我而已。
我也知道忘却是一种幸福，可是，你知道记忆有多么残酷吗？那些希望快点忘却和应该忘却的东西，反倒那么鲜活地留在记忆中。记忆，不仅在我需要的时候卑鄙地离我而去，而且在我不需要的时候，竟然还那么狡猾地向我靠来……
我最想抹掉的就是有关爸爸的记忆。大概那天的情景你也记忆犹新吧。那是高考结束后不久的一天，天气非常寒冷。
那天，我上街买了一本日记本回到家时，只见一名警察坐在屋里。我没有在意，踩着楼梯上阁楼，这时舅母走上前轻轻握住我的手。
是等你的。
我想问为什么，可是却没有问。我有种预感，似乎与爸爸有关。这时警察站起来对我说：
是他的女儿吧。
警察问过我的名字后，开始询问爸爸的体貌特征以及最近经历的几件事情。警察的口气很公式化，根本就不像一个来报告死讯的人。
他简要地谈了一下自杀者的体貌特征，然后说到汉城后再进一步确认。唉，第二天以后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除了你把我送回家的事儿。
好像是在市医院。你显得非常老练，在与警察一起守着尸体时，你仔细地观察着尸体的每个部分。消毒水的味道让我一阵头晕，可警察却不停地向我取证。
我不愿意相信，不，我无法相信。怎能只凭着一张驾驶证就证实是爸爸？我哭着说这不是爸爸。怎么能证实这个浮肿的黑色的尸体就是爸爸？假如不是你紧紧地抱住我，也许我就会晕倒在那里。我靠在长椅上痛哭起来。你与警察交谈了很长时间。
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舅舅和舅母来到汉城。爸爸的尸体很快就变成了一把灰。我知道你为了安慰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真不应该听到那些话啊。
爸爸是把双脚捆在一个旧轮胎上投河自尽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发现尸体也是在一个月之后。你对我说，假如不是冬天就很难确认尸体。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爸爸竟然不给我留下一张遗书就离开这个世界。至今我还常常做噩梦。梦到爸爸脚上捆着旧轮胎，一步步走向大海的情景。夜夜梦见一个人走向死亡的背影，那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去看山茶花
假如人生可以随心所欲，假如人生可以从头再来……我一定不会选择一个相同的人生。然而，我们却无法修正已经过去的一切，也无法找回流逝的岁月。在已经流逝的那么多的岁月中，我究竟给你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高考前夕的一天，我们约好一同去看山茶花。那时，我是独自一人，而你却带来了两个男生和一个女孩儿。
其实，当时我以为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旅行。假如知道还有别的同行者，我也许就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你了。那天，你就像一个刚刚出浴的人，精神爽快地对我说：
我们去吹吹海风好吗？去看大海，融入到大海中去。
噢，你的话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我仿佛觉得自己真的融入到大海中了。
到车站见到你的朋友时，我还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女孩儿……我很快就产生一种直觉，她就是那个你曾经几次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提到的女孩儿。
据说女人都有动物的第六感觉。特别是在相爱的人面前，这种感觉来得更加强烈，犹如动物的生存本能。就像豹子，当别的动物在盯着它的食物时，它本能地就会察觉到。
我们在火车里迎来黎明。我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着，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还是睡着了。当我眼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你，你正默默地凝神望着窗外的晨曦。那充血的眼睛告诉我，你一夜没有合眼。
我睡眼惺忪地盯着你清瘦的脸庞。黎明终于降临了，一缕耀眼的阳光冲破灰蒙蒙的云层射向大地，照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只好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凝视着一个地方。
你的目光停留的地方就是那个女孩儿的位置。她不知是否感觉到了你深沉的目光，正在甜美的梦乡中。你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那个地方，目光中掺杂着苦恼与焦躁……你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而我却在你的目光中读懂了一切。
在船上，她晕船晕得厉害，一脸痛苦的表情。你何尝知道，你的表情让我多么嫉妒啊。你手里拿着纸巾，跟在那个女孩儿的后面团团转，就像一个急于方便的人找不到地方。
现在我想说说那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似乎将你喜欢的集于一身。她就像一个盛着精美食物的漂亮碟子；她拥有史剧中的娘子温柔善良的外表。也许对从小独自长大的你来说，她更像一位可亲的大姐姐。
然而，那个女孩儿流露的亲切却让我感到是那么虚假。也许这是我的嫉妒吧。女人的嫉妒是无时不在的。
当那个女孩儿靠在舱椅上睡着之后，你才像一个完成使命的人走到了甲板上。那时，我为了驱赶燃烧的妒意，站在甲板上疯狂地迎着海风。
你走到我的身边问我冷不冷。记得我好像对你说了女人的嫉妒，我说女人往往生活在自己的幸福或者他人的不幸中。你说，男人的嫉妒会比女人的嫉妒更加强烈，有时甚至会杀人。你还给我讲起了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一段话：
“嫉妒心强的男人，希望自己畏惧的对方死去。然而，有自尊心的男人却不同，他希望自己的敌人活着，看到自己最后的胜利。”
我知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你表达了自己对那个女孩儿强烈的爱恋之情，然而，我却以自己的方式去接受它。我希望那个女孩儿留在你的身边，一直看到我的胜利。可是，我心里仍然感到很不踏实。我怀疑自己能否向你表达出爱慕之情，能否有这样的机会……
在宝吉岛我们订了两个房间。我与那个女孩儿合用一个房间。不知何故，她一夜发高烧。你几次来敲房门问候她，而每次我的身体都仿佛是浸在水中的棉花团，不住地往下沉，真想大病一场倒下去。
第二天早晨，那个女孩儿的病竟然好得无影无踪。我真怀疑昨晚上她是装病。我还在被窝里时，那个女孩儿已经坐在阳光灿烂的窗边开始化妆了。我睁开眼睛时，看到她正拿着一个小镜子涂着眼影。
看到她前面的一堆化妆品我着实吓了一跳。原来她的那个小背包里装的全是化妆品呀。不过现在我能够理解她了，其实无论是嫉妒她的我，还是背了一包化妆品的她，说到底都是为了讨得一个男人的喜欢。
化完了妆，她敞开了房门，一股海风扑面而来，有点像生日的早晨妈妈给做的海带汤的味道。我忘记了自己只穿着内衣，走到门前尽情地领略海的气息。
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朝霞中闪着银光，犹如一条巨大的香鱼，仿佛要跃到我的面前。我被这美丽的景色所吸引，倚在门边久久地凝视着大海。可就在这时，你和你的朋友们从房间里走出来。我热情地向你们挥着手，大声地叫你们看海。可是，你的回敬却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喂，你快把衣服穿好。
我用被子蒙住脸掩饰自己的难堪。蓦然，泪水涌了上来。那个女孩儿把长长的头发束起来走出房门，和你亲切地交谈着走向海边。望着你们的背影，我无力地把房门关上。
我突然心里怦怦乱跳起来，赶紧起来整理被褥，走进洗脸间洗脸。然后从那个女人的包里取出化妆品在脸上涂了起来。虽然有种做贼的感觉，不过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急忙追到海边，可是却看不到你们的影子。坐在空荡荡的海边，我呆呆地望着地平线出神。当我的目光转向海边的一片海松林时，才发现了你。
我挽起被水打湿的裤腿向你奔去。我气喘吁吁跑去的那个地方，一片盛开的山茶花在等着我。
镜 框
镜框中的你，此时望着谁？
在翠绿的树叶和火红的花从中，你一脸幸福的神情。照片中你的那位朋友顽皮地把你推向那个女孩儿，你红着脸把嘴凑到那个女孩儿脸上做出亲吻的动作。而站在那个女孩儿身边的我，却像一个与你毫不相关的人，面无表情。
假如心中没有怨恨和嫉妒，也许我早就把这张照片给撕毁了。你知道我忍耐了多久吗？我学会忍耐并不是因为正视现实，而是实在别无选择。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真心，你不过暂时被魔法缠住了而已。我幻想着有一天魔法解除了，你就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你身边的位置就会属于我。我把那个女孩儿比喻为魔女，也许令你很不愉快，因为你已被魔法缠身了。
你曾说你喜欢她的直率。可是每个女人都会有一个这样的秘密武器。女人往往会直率得让男人们感到惊讶，然而，这只是为了掩饰自己。
照完相我们走进山茶树林。那天天气很冷，可山茶花却把自己娇柔的肉体裸露在寒风中，令人生出几分怜爱。它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火热的感情，迎着寒风怒放。那一朵朵红艳艳的花儿，就像一滴滴红红的泪珠，落满了一地。
你突然拾起一朵山茶花吹起了口哨，一曲《山茶花姑娘》的调子从你的嘴里飘出来。你倚在山茶树上吹口哨的样子，就像一个唱哑了嗓子的街头艺人，既有几分潇洒，又有几分悲伤的美丽。如果把悲伤撕成碎片，也会变成一朵花么？
有时，我怀疑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孩儿。每次想靠近你时，我的心都在颤抖，仿佛是在偷吃禁果，深深的绝望时常缠绕着我的全身。
然而，我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冒险者。人们明明知道爱是危险的陷阱，却不顾一切地跳进其中。其实我也明白爱是痛苦的根源。可是，假如茫茫人海中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去爱，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成为陌路人，也就没有痛苦而言了，当然更谈不上什么幸福。爱只有在你爱一个人，而且永远相爱时才是幸福的。可是，在生活中我们不会轻易得到这样的爱。也许正因为如此吧，爱常常是在失败与痛苦中结果的。
我有时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一点向你表白，如果早一点对你说，那么痛苦就会少一些，你就会早一点想办法躲避我。可是心中没有秘密的生活是多么的枯燥和空虚啊，犹如被公开了的个人日记。
妈妈的戒指
爸爸去世后我见到了妈妈。那是我和你去看山茶花回到家里不久。妈妈因没能参加爸爸的葬礼十分难过。
妈妈似乎下了某种悲壮的决心。在她的身上已看不到在学校路口等我时那种紧张不安的神情了，她直接来找舅舅。
妈妈和舅舅关上房门谈了很久。他们兄妹俩已经几年没见了。过了好久妈妈才把我叫到屋里。他们两人一时无语，只是默默地望我。舅舅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后才慢慢地开了口：
你做我的女儿，好吗？
我突然心里闷得发慌，不解地望着妈妈。舅舅向我做了一番解释，可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放走妈妈。
难道是我缠住妈妈不放？此时，我似乎成了一个拖妈妈后腿的坏女儿。当然我并非不理解妈妈，她这样做不全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好。
而我当时犹豫不决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不想作为你的妹妹留在这个家里。你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即使追根溯源，我和你的祖先曾经是兄弟，我也不想被这道枷锁所束缚。我很快就是大人了，难道把我上到你家的户口薄上我们就会成为亲兄妹？这实在是太勉强了，我无法接受这个关系。我们虽然近在咫尺，却犹如远在天涯。
让我考虑考虑。
我只能这样回答。留下凉透的咖啡，妈妈从座位上起来。我送妈妈到公共汽车站点。我们坐在木椅上等客车时，互相回避着对方的视线。说不定此次一别将成为永别，可是我们却无话可说，这让我心里说不出的悲哀。
你别担心，舅舅会好好照顾你的。
妈妈掏出手帕擤了一下鼻涕，可是并没有鼻涕，而是眼角上挂上了晶莹的泪珠。我没有问妈妈要去哪儿，我不想让她难堪。
客车到了，妈妈突然忙乎起来。似乎要在这一刻做完她从前没有做完的事情，她急忙到卫生间去擦被泪水打湿的脸，然后回过头来又拍了拍我肩膀，拉了拉我的衣角，最后把小手指上的戒指取下来，用嘴吹了吹，又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吧。
妈妈把戒指戴在我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