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5期-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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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担心我的人生就此结束。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怎能来不及把埋在心底的话掏出来就匆匆凋谢？虽说爱不是人生唯一的目标，但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度此生，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有人曾说，人生不是享受，而是不断的战胜和整理。如果是这样，那么我该战胜和整理的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命运。我们的相逢，我们的离别也都是命运的安排吧。
可是让我现在来接受这种命运似乎太晚了。因为你已经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而且是那么深，那么粗壮，已经到了无法将它拔除的地步。不过，假如这个世界上只有幸福，那么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学会勇敢，也不可能学会忍耐痛苦了。
山给予我的
自从舅舅来过之后，我再次变得忧郁起来，也很少去冥想中心了，常常是独自借酒浇愁，打发时光。不眠之夜、浓浓的咖啡，还有阿斯匹林成为我的朋友。有时因一夜不能入睡，早晨上班经常迟到。
我努力想从孩子们身上寻找一片安慰，可做起来也不容易。有段时间，我因害怕孤独晚上主动带着孩子们去观测天空。
那天晚上，我带着天体望远镜爬到学校楼顶，当然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我让孩子们爬到楼顶平台上，他们交头接耳，似乎很害怕。
当他们爬到楼顶上看到我架好的望远镜时，才欢呼雀跃起来。我让孩子们都躺在平台上，起初他们还犹犹豫豫，只有一两个孩子躺下。
你们看看夜空吧。
孩子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舒舒服服地躺下来看过夜空。他们出神地望着天空。其实，这时天上的星星并不那么耀眼，周围的灯光让天上的星星黯然失色。
我们耐心地等待着学校周围的灯光熄灭。过了好久，周围的灯光才一个个地熄灭了，天上的星星这才显露出它们的真面目。我把孩子们一个个叫到望远镜前，让他们看金星。孩子们想象中的星星都是五角形的，可是当他们从望远镜里看到星星都是圆形的时候，忍不住发出惊叹。
这是一个久违的、充实的夜晚。可是第二天早晨，第一节课还没开始，我就被叫到校长室挨了一顿批评。原来，为了看星星，许多孩子晚上没有去补习班，家长们提出了抗议。我仿佛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脱了线的毛衣，一点一点被拆下来。
所以，我给你写了信。这是我给你发出去的第一封。可是，我却没有说出我想说的话，结果是绕了个圈子，问候了保健所后院的那些大鹅们。
看来，你这个人还是很敏感，接到信的那天晚上，你给我打来电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回答，什么事情也没有。可是你却详细询问我近来的情况及学校的生活。当时，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关心，同时，也感到自己有点过分夸张了自己的情绪，觉得有些对不住你。你最终也没有从我嘴里得到什么，于是安慰我说：
这周我决定去雪岳山，和登山协会的朋友们一起……如果有时间，你也一起去吧。
就这样我与你一道开始了登山。第一次就去攀登雪岳山有些吃力。从星期五开始的登山，到星期一晚上才结束。登大青峰山脉时，我几乎要虚脱了。那时，我头一次认识到自己身体的极限。我上气不接下气，豆大的汗珠像雨水一样落下来，可是仍然看不到山顶，我真想躺在半山腰上不登了。
我原先真的没有发觉你有那么大的耐力。你背着所有的装备，背包里还带着一行人的急救药品，还帮我背着背包，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我十分惊讶，想不到你那羸弱的身体内竟然储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
登上山顶后，我一屁股坐在岩石上。当山风吹干了我头上的汗水后，我才硬撑着发软的双腿站到山顶上。脚下的岩石山和山下如诗如画的景色蔚为壮观。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何要千辛万苦登上山顶了。
看到我欢呼的样子，你给我朗读了李白的一句诗：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站在山顶上我明白了李白为何会写出这样的诗句了。因为在山顶上俯瞰，松树都像缝衣针那般渺少，一道道山脉就像一条条田埂。古人云：不登高山不知天高，不入深涧不知地厚。孔子在登了东山后才知道自己所处的鲁国是多么的渺小，登上泰山之后，才知道天下竟然是如此狭窄。
下山比登山还难。双腿软得踩不住地，身如重铅。刚刚登上来的这座山，回去时似乎有几倍的路程。
艰难地爬上山顶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痛苦的快乐，而短暂的幸福后面，等待你的是更长的痛苦。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
噩 梦
自从知道你要去登喜马拉雅山的决心后，我便开始夜夜做噩梦。梦里总是看见爸爸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海边对我说，冷啊，冷啊，我好冷啊。我不知被吓醒了多少次。
我把带去的衣服全都给了他，可爸爸一边往湿漉漉的身上穿衣服，一边还是不停地说冷。后来，我把身上的衣服也都脱下来给他穿上，可爸爸仍然全身颤抖，流着泪望着我。我真想扑进爸爸的怀里，温暖他那冰凉的身体，可是我又很害怕。
后来我从他身边逃跑了。爸爸想追赶我，可他却不能。因为他脚下捆着沉重的轮胎。
从噩梦中醒来时，被褥已经变得潮湿了。我的身体就像一个刚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处于一种虚脱状态。
我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脸，然后把被子晾到阳台上。可是灿烂的阳光却蒸发不掉昨晚的那场噩梦。
有段时间，我很害怕躺下。因为一闭上眼睛，就会被周围可怕的黑暗所包围，仿佛听到衣衫褴褛的爸爸来敲门。有近一年的时间，我一直笼罩在噩梦中。
我的身体日渐消瘦，而且神经变得越来越敏感了。每次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的身体时，我都被一种绝望感包围着。镜中的我，就像一个与绝症搏斗的患者。
要不是你偶尔写来信，也许我真的会挺不住。接收你的信成为我惟一的安慰和希望。当然我心里清楚，你给我写信没有别的意思。
你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而已。每当你实现了一段梦想之后，需要有人来证明你的意志，你的希望。不过，我并不介意。我为自己能成为你唯一的倾诉对象而感到高兴和满足。
就像你从我这里得到一丝的安慰，我也是通过你获得了与噩梦做斗争的勇气。当我对你讲起我的梦境时，你说，那只是潜意识中的妄想而已……
我也明白，假如我们心无杂念，就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支配，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束缚。到那时，我们就会获得一种无法想象的自由和美丽的生活。
不过，也许我现在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吧。我明明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忧虑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深处，可我却无法从中摆脱出来。
悲伤的表白
回到家里，我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才能阻止你。无论是舅舅为你选择的，还是你自己选择的，我都想阻止。
自从见了舅舅之后，我每天如坐针毡，艰难地打发每一天。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吃，就连躺在床上呼吸也觉得吃力，似乎喝水都会被噎着。胸口仿佛被一个沉重的东西压迫着，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每到这时，我就走出家门，解开束在一起的头发，不停地在街上走。漫无边际，直到脚底起了大泡，我才停下来，心情也会好一些。不过，我觉得如果不把埋藏在心中已久的那句话吐出来，就永远无法摆脱这种情绪。
我走在街上曾无数次下决心，下次一定要一吐为快，如果照此下去，说不定哪天会窒息而死……可是，我却始终没有这个勇气。我很害怕，假如我把埋在心中的话都掏出来，那么，我的心中还会剩下什么？你的反应会如何？我说我爱过你，而且至今爱着你，你会对我说什么呢？
噢，我不想听到你的回答，不想看到你惊讶的表情……我受不了那长长的沉默……我真的好害怕。如果我向你表白了我的感情，你会不会嘲笑我？你会不会把它当成耳边风？
连着几天，我以酒代替了安眠药。其实我也知道这是很愚蠢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没想到酒喝进肚里之后，那些想忘却的一切，却更加鲜活地在脑海中浮现，身体有一种燃烧起来的感觉。为了浇灭我身上的火焰，我不停地喝啊喝，最后喝得所有的神经都麻痹了，身体变成了一个空洞。就这样我卷入到一个无梦的睡眠中，暂时忘记了痛苦。当渐渐清醒过来时，陪伴我的只有无尽的悔恨。
然而，我找不到更好的药来治疗我的心病。灵魂的悲伤有时需要以酒来抚慰，它会让你暂时摆脱忧郁，给你勇气和力量。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勇气。
就这样，我与酒为伴度过了几个夜晚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走向你的住处。假如你去了喜马拉雅山，也许我会永远失去向你表白的机会。在这种焦躁感的驱使下，我开始一步步地走向你。每向前走一步，我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在大客车里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我心中默默地祈祷，希望这场大雪成为瑞雪。扬扬洒洒的雪花下了一个来小时后，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漫天飞扬起来。我从车上走下来时，外面已是一个银色的世界。
自从远处保健所院子里的那棵大榉树进入我的视野后，我的脚步渐渐迟缓起来。我真想转身返回去，可是脚步却仍然向前迈着。
走到保健所门前，我再次踌躇起来。心中下了无数次的决心开始动摇了，曾经练习了无数次的表白都跑得无影无踪，我脑子顿时变成了一片空白。
要鼓起勇气！我一边鼓励自己，一边向前迈了一步。这时，我看到大门贴着一张留言条，一行熟悉的字体映入我的眼帘：
下午六点后返回。
我敲了敲门，可里面空无一人。也许是周末的缘故，护士也不在。
我转过身，只见银装素裹的大榉树，伸展着长长的树枝，似乎要拥抱谁。我不知道事先没和你打招呼是对还是错。假如我就此返回，那么我们之间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事先不联系算是做对了。
然而，站在这空荡荡的院儿里，我心里说不出的空虚和恐惧，不禁全身颤抖起来。我从院儿里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院儿里，就这样不知来回走了多少次。大雪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而距离你说的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我在保健所院儿里不停地徘徊着，留下了无数的脚印。大榉树的周围被我踩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后来，我实在无法再走了，鞋已被雪湿透了，双脚也冻得麻木了。我走到榉树下面，扫去那个铁椅上的雪，垫上一个小手帕坐下。
我的全身都快冻僵了。你将要回来时，我的袜子和鞋已经冻在了一起。也许你回来时看到我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可怜地坐在这里等你归来，就会伸出温暖的大手，捂住我冻僵的双脚，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可是，你回来时我并不知道。我用毛围巾包住脸，低着头，双眼直直地望着渐渐冻僵的双脚。你走到我面前，只是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却差点跌倒在地。你一脸惊诧的表情，随后目光里充满了责备，似乎在问我，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
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的嘴唇已经冻得不会说话了。我倒想问问你，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独自坐在雪地里等……
你伸出手把我拉起来，然后快步跑到门口插上了钥匙。可是，你插错了，你又换了几次钥匙才把门打开。
你把我扶到沙发上，在炉子上坐上了水壶。坐在炉边，我的身体渐渐开始融化了。我仿佛感觉全身冻僵的细胞正在一个个活跃起来，一种甜蜜的疲劳涌向全身。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睡意袭来，我真希望就这样睡过去。
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我的身上盖着一个鸭绒被。这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真好。我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份温馨，感受着你的气息，做了一个深呼吸。
你呀，可真是！怎么能坐在这里傻等呢，再往前走一走就有一家茶座。
你一边冲咖啡一边自言自语。我望着你的背影“扑哧”笑出了声。你不管人家听不听，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大概这是一个人生活养成的习惯吧。
当你端着咖啡杯子转过身子时，我送给你一个微笑。醒了？你问过我之后，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从口袋里掏出几包药递给我。
你好像感冒了，喝下药好好休息一下。
我把药放到嘴里时，心里有种甜滋滋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你的患者。果然过了一会儿，就感觉全身发冷，头也有点晕了。我想从沙发上起来，可你用手摁住我的头，让我重新躺下。
你在发烧。
你说得不错，那个晚上我一夜发高烧，口干舌燥，最后全身都在发抖。你手里拿着一个体温计，站在我身边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你上前解开我的上衣扣子，用冰袋给我擦身。我的前胸暴露无遗，可我竟然没有一点羞赧，只是冷得受不了。你每擦一下，我都感到全身发紧。
那天，我犹如呻吟般地喃喃自语，我爱你，我爱你……
爱的原罪
第二天早晨，大雪终于停了。窗外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我还以为这里是医院呢。当我坐起来看到那个熟悉的衣架和墙上的镜子时，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我精神有些恍惚，昨晚发生的事情有点记不清了。记忆中只留下了传遍全身的热流和刺骨的寒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这个房间的，感到身体格外沉重。我想起来看看窗外，可是想了想决定再躺一会儿，好好回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我突然脸红起来。
这也算是爱的表白吗？你听懂了我犹如呻吟般的心声吗？唉，我不该如此匆忙，我曾经多么想在你面前浪漫而又潇洒地表白我的感情啊。
我的脸又红了，掀开被子站起来推开了窗户。窗台上的积雪落下去，一股清风吹入我的体内。院里的小树似乎不堪重负，随风抖落掉一些身上的雪花。
我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然后走出房门。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落魄的样子。可是走出卧室，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你的背影。
好点了吗？
你回过头来问我。我羞得无地自容，慌忙跑进了浴室。洗脸时我的心狂跳不已，不知你是否还记着我昨晚说过的话。
吹干了头发走出浴室时，你递给我一杯热茶，是五味子茶。喝茶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我怕遇到你的目光。
我在附近的餐馆订了餐，等你喝完茶就会有胃口了。
看到你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心里真的有点失望。也许昨晚上你没有听到我的表白，或者以为我在发烧说胡话吧。一想到还得再次向你表白，我心口堵得发慌。
海鲜火锅很好吃，可我却一点也吃不下。就像我第一次决定向你袒露感情时那样，心里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看我不吃东西，你怜悯地望着我说：
给你开三天的药，回去吧。
你的话让我好伤心啊。我怎能就这么回去？不把我内心的痛苦展现在你的面前，我是不能回去的。是的，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勇气。
昨晚……记得我昨晚说过的话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