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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空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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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憔蹲在他身边,递上温热的馒头,李小明,你吃点东西。

  这时一道光芒直射过来,轰轰的声响越来越近,巨大的黑影覆天盖地,把两个小人齐齐埋葬。斯憔不由得攥紧李小明的手,几十秒后,压迫感终于随着列车一同消失。斯憔放开李小明的手,拍拍胸口说,吓死了。她凑上前,盯着李小明的眼睛,李小明,你哭了吗?

  周围一片黑暗。李小明举起手电朝天上照,眼珠子上翻,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溢出来。斯憔瞅了他半天,清脆地喊了声,李小明,你真的哭了啊!

  那是李小明最后一次掉眼泪,后来他再也不哭了,哪怕被别人砍了三刀,痛得死去活来,也没有掉眼泪。上小学的时候,他和斯憔常常一起做作业,通常是斯憔做好后,他依样画葫芦地抄一份。斯憔就趴在桌上,拿铅笔打他的头,李小明,你这样会留级的!

  李小明倒从来没有留过级,每次拿成绩报告单,总是脸色死败,先交给斯憔看,斯憔左手掩住嘴笑,李小明紧张地问她,是升是留?

  斯憔右手往前一探,接着往上做了个升的姿势。

  他们关系一直很好,常常被别人说成一对。斯憔不以为然,李小明却总是很生气,不许别人说,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斯憔。

  小学毕业时,大家流行交换照片,一寸的黑白照,李小明也向斯憔要了一张,夹在语文书里。那年暑假,李建设嘱咐郭春莲把家里的旧东西收拾一下卖掉,她翻看了李小明的一大叠课本,觉得肯定没有用了,就一起卖到了废品收购站。

  李小明回来后,发现语文书没有了,脸色铁青,质问郭春莲。郭春莲漫不经心地说,卖给收购站了。李小明像箭一样冲出去,顶着烈日,冲进收购站。

  翻山倒海地寻找,终于有了结果,他提着那本书,抖了许久也没有照片落下。李小明不信,一页页翻,仍然没有,他愤怒地撕掉了书,爬进书堆里继续找。

  收购站里的人有些生气了,看着这个莽撞的孩子把才整理好的地方弄得乱七八糟,于是不让他再找了。

  李小明很伤心,狠狠踢着路上的小石头。

  他没有告诉斯憔,也没有再要一张斯憔的照片,他只是觉得,属于他的东西丢了,十二岁的李小明多么失落啊。

  他再不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取出照片,端详斯憔的笑脸了。

  李小明与体育老师打架,是斯憔喊来了高校长,她真怕李小明会被强壮的体育老师打死。李小明走出校长办公室后,她一把拉过李小明的手,走,去医务室。身后是众多师生们异样的眼光。

  走到那条白色过道时,李小明不肯走了。斯憔拉不动倔犟的李小明,跺着脚说,你要包扎伤口!李小明说,我不要。他挣脱了斯憔的手,转身走了。

  斯憔在后面骂他,你这个疯子,你会死的!李小明当然不会死,他一脸血迹地回家去了,郭春莲正在看电视,吃了一惊,起身打了盆温水,帮他清洗伤口,又取出干净的纱布,细心地包扎。

  李小明很快就没事了,拆了纱布,伤痕淡淡的。

  他平时不肯去学校,在星期天的时候,斯憔不依不饶地拉着他去学校。他们经常爬上双杠,李小明漫不经心地躺着晒太阳,斯憔则絮絮说话,说得兴高采列,就摇李小明的胳膊。

  李小明想,永远这样,该有多好。可是很快,斯憔就去省重点高中念书了,临行前,李小明没有去送斯憔,他和一帮人打牌。运气是件奇怪的事,虽然他注意力涣散,却赢了许多钱。

  李小明知道,他和斯憔是不相干的,她终究要离去,过另一种生活。

  斯憔和费烈同班,有时一起打羽毛球。很多女生写情书给费烈,费烈一概不理,他只给一个女孩写信,是另一所高中的,名叫陈良久。斯憔好奇地问,陈良久是谁?费烈头也不抬地说,一个女孩。

  怎么样的?

  费烈停了停,略想了一下,笑着说,和你们不一样。斯憔有些动气,好几天没理费烈。

  陈良久,怎样的女孩。高中三年,这个名字一直在斯憔的脑子里徘徊不去,陈良久,费烈的陈良久。

  谜底在1996年夏揭晓了,陈良久趿着双拖鞋,头发如瀑布般倾泻,细看有略微的天然卷。眼睛细长,唇线分明,很无所谓地抽着烟。

  陈良久先和斯憔说话,上铺的,借只衣架。

  斯憔递给她。

  上铺的,谢谢。

  我叫傅斯憔。

  我见过你,陈良久凝视着她,你和费烈一个班。

  斯憔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陈良久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伸过手去,我叫陈良久。

  她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一起洗澡,一起洗衣,一起晚饭,恨不得秉烛夜谈。两人都对费烈有过朦胧的喜爱,为着曾经拥有的温暖,亲近了许多。

  良久问她,你怎么只考了这么个学校,省重点高中的,不应该啊,给你们学校抹黑了吧。

  斯憔苦笑,高考前一个月,我爸妈离婚了。

  良久吐了吐舌头,大人也有不懂事的,添乱嘛。

  斯憔揉了揉眼睛,我们再不睡,她们要有意见了。

  她们是指盛云集和曾碧樱,盛云集睡得还算安稳,曾碧樱却在那里翻了好几个身,长吁短叹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曾碧樱不喜欢陈良久,特别是知道赵平喜欢良久后,愈发憎恶了。

  曾碧樱出生于农村,原名叫曾碧英,她高一时执意将英改成了樱。碧樱有一个哥哥,小时候得过病,脑子有一些迟钝,娶了房媳妇叫秀萍,嘴巴很厉害,曾家上下都有些怕她,除了碧樱。秀萍擅长的是叉着腰,大喊大嚷,气势压人。而碧樱则不徐不急地一句句顶回去。

  秀萍有些怵碧樱,在她大哥面前嚼舌根,你妹是绵里针,以后争家产,你肯定要输给她,不如早点打发出去算了。

  她大哥特别听媳妇的话,真的跑去帮碧樱物色婆家了。碧樱父母没什么意见,觉得女儿家迟早要嫁人的,也高高兴兴地帮她张罗。碧樱一听要她相亲,马上变了脸色,嫂子,你真积极。

  秀萍脸上堆满了笑,早点订了亲,大家都放心些。

  碧樱站起身,你担什么心,担心我读书花你的钱?

  秀萍推推丈夫,你倒也说句话,你妹不识好人心,好像害了她一样,村里的女孩子还不是一个个都订好亲了?这会不找,倒像我们不关心她!

  她大哥嗫嚅着,妹妹你先去看看,不喜欢的话再换一个。

  碧樱气得脸色铁青,转头对爸妈说,相亲我肯定不去,我还要考大学,把嫁妆的钱付学费。

  那以后你不嫁人了?秀萍叫起来。

  以后我出嫁,不用曾家一个子,满意了吧。碧樱说完后,蹬蹬蹬上楼去了,回到自己房间,扑到床上,狠狠地哭起来。

  大哥物色的对象姓刘,比碧樱大四岁,在一家乡镇企业做事,听说是做电工的。碧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路上,他骑车从她身边经过,似乎也看到她了,低着头过去了。另一次在姨父家里,他当时正站着看众人打牌,碧樱进来时,他有些局促不安,很快就走了。碧樱到底看清了他,五官端正,颇清秀,穿着黑色T 恤,偏瘦。

  碧樱很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影,疑心自己真的错过了什么。听说大哥去回掉亲事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是很中意她的,也表示可以等她几年,但希望她不要去念大学。如果他承担了她的学费,而她毕业后不再回乡下,他必定人财两空。

  亲事就这么告吹了,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半年后他与另一个女孩订亲了,那个女孩初中毕业后就在家里靠绣花赚钱了,手很巧,再难做的花样到她手里也变得容易。性情也好,说话细声细气,一看就是做贤妻良母的人,并且愿意明年春天就嫁到刘家去。

  碧樱闻听此事,又哭了一场,她不晓得自己这么伤心,明明是她不要的,竟然还恨起那个姓刘的,觉得他真是薄幸,才半年,就来不及地和别人订婚了。

  他们订婚那天,摆了十五桌,碧樱咬牙切齿地诅咒,太奢侈,太嚣张,小心将来喝西北风。

  当然不会。姓刘的后来辞了职,自己养蚌珠,生意做得非常好,一不小心就发财了。当然,这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那时碧樱与赵平的事还没有确定下来,而那个差点做她丈夫的男人竟然已经成了当地首富,打麻将不肯打五块以下的,家里的房子重新造了,连房子外面都贴了瓷砖,远远望过去,房子竟然隐隐发着光,真是太神气了。

  秀萍故意在饭桌上说,哎呀,小刘真是难得啊,人家说一发财就要发福,他倒还是老样子,瘦瘦的。看见我还叫声秀萍姐,不像你啊,秀萍推了下丈夫,赚钱本事没有,体重倒是水涨船高。

  碧樱急急地吃完饭,想快点回房去,秀萍给她挟菜,笑着说,小妹啊,你将来一定要比小刘过得好,免得别人小瞧你。

  碧樱放下筷子,冷冷地看着秀萍,别人我倒不怕,就怕嫂子你看不起我。

  父母还是和以前一样,谁也不帮,闷闷地吃自己的饭。

  虽然碧樱从未想过要回来,但知道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还是有些恻然。她所要做的,就是留在A 城,与这个家保持适度距离。

  她要嫁一个A 城人,赵平是最好的人选,性格温和,甚至有一些懦弱,她要一个表面光鲜,易于控制的婚姻。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吩咐赵平带领大家大扫除。赵平自己举着鸡毛掸子,一一拂拭墙上的灰尘。女生都在擦玻璃,男生则把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抬去总务处换,赵平对这样热火朝天的场面很满意,然后他拿起脸盆,准备去端水。看到对面班的后门敞开着,有个女生坐在最后一排,正专心致志地修剪指甲,她穿着紧身衣,黑长裙,姿态婀娜。

  赵平端着水盆回来时,又瞄了一眼,那女生却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赵平纳闷地站在门口,张望了几眼,惹得对面班正滔滔不绝的老师也停下来看他,一下子,刷刷刷,二十几个人头齐齐朝后,赵平急忙转身,逃回自己的教室。

  第二天,惊喜地发现那个女生就坐在他前排,披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发,他忍不住问,你昨天不是在对面班里么?女生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我不想劳动,就过去躲一躲。

  赵平傻傻地哦了一声。

  她就是陈良久,懒洋洋,一脸无所谓,经常旷课,迟到,早退,与教授针锋相对。无论做什么事,都显得与众不同,心情好时,神龙不见首尾,心情不好,却认认真真上课。

  她成绩不稳定,是有名的临时抱佛脚,她多才多艺,参加演讲比赛轻而易举就拿第一。参加辩论比赛,以一敌四,把对方辩友驳得面无人色。她多次主持A大的文艺演出,似乎没有她不能胜任的事情。

  在A 大的第一年,陈良久就成了全校最出众的女生。当然,傅斯憔也很优秀,她很快就当上了校刊的主编,她们两个形影不离,甚至上厕所也恨不得约好了同去。

  纵然她们那样喜爱对方,一样微生芥蒂。

  大二暑假,斯憔和良久去一家广告刊物打工,刊物免费发放,也就是替商家做宣传。

  这样的杂志在发展越来越快的A 市有四五本,市场竞争悄无声息地激烈了起来。她们打工的那一家已经办到了第十期,厚厚的几十页中,十之八九是商家的广告,有酒楼,茶馆,咖啡厅,也有保龄球馆,桑拿中心,游泳馆……

  起初拉广告对于斯憔来说是件恐怖的事情,拿着一大堆东西对陌生人说,我们的刊物在A 城很有知名度,做一个彩版八百块,如果你有兴趣我还可以给你打八折。

  只要一有人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她就恨不得攥紧这人的袖子,立刻令他掏出钱。如果说失败是成功之母,那么,在有了无数个妈妈后,斯憔终于找到了一个客户,惟一的一个,她的业绩总额就和良久持平了。

  良久摆了个晕倒的姿势,好不容易要完胜你,简直就是,她拍拍额头,念了那句项羽的哀嚎,乃天亡我,非用兵之罪。

  乱用典故,我们又没有利害冲突,斯憔笑着说。

  如果有,你会不会退避三舍?良久问。

  我更希望你知难而退,斯憔说。

  良久笑,我会以退为进。

  她们再也没有提过费烈的名字。费烈拿到奖学金,去了美国,鲜有音讯,渐渐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人。

  大三那年的秋天,一个全国性的悠长假期,斯憔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在九月的最后一天,挤上了人满为患的快客。

''i' Last edited by 莫生气 on 2004…5…14 at 16:03 '/i'' 

Rexwoo 2003…12…1 10:03 
 
  空城(网络完整版)

  车厢里,灯光很亮,斯憔坐在窗边,看那些雷同的树木,麦田,河水,天越来越暗,灯光连成一条桔黄色的线,整个世界凄迷冷清,没有月亮。

  一帧帧风景飞速后退,房屋的轮廓依稀可见,那些荒芜与寂寞。

  凌晨时,斯憔无法入睡,到处都有人响亮地打鼾,那种有节奏的肆意声响逼迫着她的神经。她纵然双手塞住耳朵,声音还是顽强刺入。隐隐约约的睡意被驱逐得一干二净,头剧烈地痛起来,跳下床,向洗手间跑去。拧开水龙头,把清凉的水往脸上扑,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窗外是一片沉寂的黑,车内却灯光耀眼。

  次日清晨,列车穿过曙光,进了京城。许致贞穿着黑风衣,站在月台上等她。他面相俊秀,斯文里透着不驯。

  坐在出租车上,致贞握着她的手,像过去那样。车子经过天安门时,正好举行升旗仪式,于是司机停下车,斯憔转过脸,用心看着这片著名的广场,红色旗帜冉冉上升,迎风飘扬。

  这样的镜头曾经在电视上无数次看到,如今却真真实实。北京的清晨,阳光,天安门城楼,中南海,一一经过,烙刻于脑海。北京的街道如此宽阔,建筑高高低低,仿佛永无止境。

  七点了,北京早安。

  所有的人都会老去,但斯憔永远不会忘记和许致贞一起度过的日子,哪怕将来满头白发。

  致贞带斯憔去了一个小区,一大片的红砖房,虽是旧式公寓,却有着一个很奇怪的功能,只要重重踏地,路灯闸门就被惊醒,猛然明亮。

  神秘的感应。后来几次上楼,斯憔都抢在致贞身前,像个调皮的孩子,用力敲打地面。致贞从身后搂住她,吻她的耳垂,低声念,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而良辰美景使他们拥得更紧。已经不会再有静好的岁月了,要珍重眼前的人,珍重此时的风。

  那所公寓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能看到远处的街市和渺茫的山。

  致贞关上门,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俩了。致贞在《斯卡波罗集市》的歌声里削苹果给斯憔,姿势娴熟,连贯到底。

  虽然睡地铺,但很柔软,床边有个灰篓,似乎是藤制,里面塞满了衣服,分不清是脏的,还是干净的。床对面是电视机,家俱很少,布置简洁而温暖,几只座垫零乱地扔在角落里。

  淡黄色的窗帘压住了外面的风景,把这个黯淡的空间装饰得明亮。斯憔坐在许致贞的床边,忽然想起旧时新娘都保持这个姿势,急忙站起来,那一刹,致贞拉住她的手,她跌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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