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匪我思存-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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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
“父亲素来最讨厌日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日本人来替父亲看病?”
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说这个日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你跟那个日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的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
“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
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日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
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身力气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往后一闪,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扬起脸来:“你打吧。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竟然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
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秦桑倒是觉得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得伏在桌边,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大节有亏。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
她哭得厉害,只觉得自幼到大,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灰心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蕾丝刺得人脸上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后却有人轻声叫道:“夫人。”
她回头看时,原来竟是潘健迟。他看着她的样子,目光中竟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气,仿佛是欲语又止。她原本是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现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的问:“什么事?”
“公子爷说夫人不舒服,命我送夫人先回行辕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
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何必要让属下为难。”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他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决我们的婚姻解除!”
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或者行事有不妥之处,但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得殆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是出于不得己……”
“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己,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可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位高权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就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大部乃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领不易。若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
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辞,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之事只不过是租借而己,夫人为何不能体谅。”
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游行,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经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日本,便生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
潘健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我有话对你说。”
秦桑听他叫自己“小桑”,这是他们原来相交之时,他对自己的昵称,奈何此时听来,并不觉得有半分亲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恶的皱起眉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快走吧。”
潘健迟见她这样子,知道她脾气执拗,却是轻易不肯转寰的,于是微一沉吟,转身却走到窗边去,掀起一角窗帘纱向外张望两眼,见院子里并无其它闲人,两三只麻雀落在冬青树后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里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月洞门外持枪的卫兵,不时的晃一晃挎着的长枪。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低声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没有法子,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若愿意帮忙,我不胜感激,如果你并不愿意,我也绝不会勉强。”
秦桑见他这样说,心下觉得奇怪,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什么事?”
“李重年前天见过一位日本特使,他们密谈了半刻钟,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后来李重年有一封密电,是发给易连恺的,密电没有经过第二个人之手,直接由机要秘书送给易连恺。我想办法看到了这封电报,但电报是密码的,我看到只是一组数字,没有译码,因为译码本由易连恺亲自随身携带。我知道译码本就在易连恺随身的公文包里,那个皮包是意大利特制,有个特别复杂的密码锁。”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的看着他,就如同不认识他一般。潘健迟担心随时会有人来,语气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码。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易连恺开公文包的时候,查一查那份电报究竟说的是什么。”
秦桑好像过了好几秒钟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都消失怠尽,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现在符远局势复杂,李重年大部在纪安按兵不动,城内的易连恺肯定只是一颗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么,我们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们。”
“我们?”她嘴角微颤,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小桑,这件事情很危险,我私心里并不愿意你牵扯进来,如果不是情势急迫,我不会对你说这些,再晚也许就来不及了。我跟着易连恺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真正的信任我,很多重要的东西我接触不到,但这次事情紧急……”
“你疯了……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还能活么?”她忽然渐渐的明白过来,似乎是不认识一样的怔怔的看着他:“你难道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易连恺身边?你真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轻的声音打断她,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我的命还要重要。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你就去告诉易连恺好了。”
秦桑看着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感受,惊惧、彷徨、或者是说不出的一种恐慌,眼前的男人她早已经并不认识。不过是短短数载,他和她曾经远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适才与易连恺争执的时候,她一腔激愤之意,可是现在渐渐却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深层的恐惧,她是非常少觉得恐惧的,潘健迟就站在她的面前,或者说,郦望平就站在她的面前,他这样坦然的说出来,他将所有的事情对她说出来,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曾有过的过去?他甘冒这样的奇险,为什么却这样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将此事告诉易连恺?
“你简直是疯了,如果易连恺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秦桑道:“我不会告诉易连恺,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太危险了,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你有没有看过他杀人?他真的会杀人的,你有没有见到督军府里尸横遍野的样子?还有二嫂……二嫂不过一介女流,对二哥做的事都并不知情,又妨碍到他什么?他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你指望他怎么样对你?一旦被发现你肯定不会有活路,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了,你不能这样。”
“我危不危险并不重要。”潘健迟——不,郦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静近乎从容的望着她,就像是从前,问她一件琐碎小事一般,他只问她:“小桑,你肯不肯帮我?”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噩梦。梦到潘健迟平静的对自己说出一番话,平静的他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里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说出一串很长的数字,谁也不知道那数字代表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现在他要知道,所以他来让她帮助他,帮他去找译码本,找出这串数字说的是什么。她记性很好,那串数字他只说了一遍她就背下来了,可是她一直觉得恍惚,这样的一切都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有点迷茫,仿佛从梦里并没有醒过来。可是她已经坐在汽车上,踏板上站满了护兵,潘健迟在另一部汽车上,卫队前呼后拥,一路护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
下车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潘健迟上前来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你去问问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潘健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看他,她担心自己失态。她帮他亦不是因为旧情,而是她觉得这件事是对的,她应该去做。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心慌。
换了衣服之后,朱妈端了杯茶给她,见他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小姐,你怎么啦?脸上红红的莫不是在发烧吧?”
秦桑定了定神,说:“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吹了点风。
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妆台之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双颊通红,她想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一点小事就自己自乱阵脚,如果万一被易连恺看出破绽来,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热茶,慢慢的一口一口呷者,心里果然慢慢安静下来。她想这易连恺如果回来,也不见得就会办公,况且他办公事的屋子,她是从来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等见着了他才能想办法。可是如果他赌气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
因为下午在花厅里,自己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气,也许和从前一样,一赌气十天半月不回来,那可就真是糟了。
晚上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自己先睡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咚”的一响,她本来睡眠就浅,顿时就惊醒了,正要叫“朱妈”,却听见有人正朝睡房走来,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她便默不作声,果然房门被推开,外头电灯的光照进来照出那个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的老长,正式易连恺。
他没提防着她还没睡,靠着枕头倚在床头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里的月色似的,又轻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气。
易连恺冷笑了一声,转身正要走,秦桑却说:“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
秦桑绷着脸说道:“谁要管你——你先过来!”
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易连恺到挺意外,只是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里不动。秦桑起床趿着拖鞋走过去,凑近他的衬衫闻了闻,皱眉道:“臭气熏天,还是洋酒。这回只怕连热水都没有了,反正你到外头睡沙发去。”
易连恺听了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搂着她:“怎么?你怕我把你给熏醉了?”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秦桑一边推他一边躲,“胡子都出来了,扎的讨厌!”
夜色渐深渐浓,纱窗透进来的一点点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种罩纱灯,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
易连恺睡着之后,胳膊越发发沉,倒像是铁箍似的箍在腰里。
秦桑轻轻将他胳膊拿开去,谁知没一会,他又搭上来,蛮不讲理似的搂在他腰里,秦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枕头轻轻抽出来,送到易连恺怀里,果然他搂着枕头,睡得安稳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没声息推开门,又回头瞧了易连恺一眼,他呼吸匀停,睡的极熟。
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头茶几上果然搁着那只黑色公文包,他人的这只公文包,易连恺总带着不离身的。上头有一个精巧的锁盘,露出阿拉伯数字号码,想必潘健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
她看到这公文包,只觉得浑身发冷,慢慢的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东西近在咫尺,可这上头的锁明显是个密码锁,要将这锁打开,自己可是一筹莫展,她瞧着那锁盘想了片刻,决定先试上一试。她先试了易连恺的生日,并不能打开,然后又试了易连恺平日所坐的汽车的车牌号码,亦不能打开。然后电话号码,门牌号码,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个便,皆不能打开。
她心中担忧易连恺醒来,正待要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突然心里一动,试了另一组数字。搭扣竟然微不可闻“啪”一声轻响,开了。她心都要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匆忙抽出里面的东西,几页文件一个小本,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四个数字后头对应着一个字,她虽然没有见过,也猜出原来这就是译码本。潘健迟告诉她的那串数字,她也记得极熟,就像是刻在心里一般,此时拿着译码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对应的字来,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她背心里却早教冷汗浸透了。
将译码本放回原处的时候,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好在潘健迟再三叮嘱他的细节她还都记得清楚:将译码本都照原样放好,哪张在前哪张在后不能错,将锁盘依旧锁好,数字要拨回最初的样子……他叮嘱又叮嘱,她也细心的一一还原,并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甚至连公文包上原来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样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指套的一边朝外搭着。再三看过没有破绽,她才走回房中去。
易连恺没有醒,她慢慢将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她脖子后面,秦桑却睡不着了,只得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天明。
秦桑没有睡好,易连恺却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毕竟算是战时,不比从前,易连恺一改纨绔习气,并不再晏起。
秦桑自然精神不济,揉着眼镜便欲起来,易连恺也知她不惯与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内疚似的,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一边说:“你别起来了,天色还早,你就睡个回笼觉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门就要带着潘健迟,,自己纵然起来也没机会跟潘健迟说什么,倒惹得他起疑。
于是便又躺下去,却瞧着易连恺穿好了衣服,却是一身戎装,又系上配枪,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去哪里?怎么还带枪?”
“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枪毙几个奸细”易连恺扣好皮带却走过来将替她将被子一直拉到她颈下,“穿的那样单薄,还把胳膊伸外头,回头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凉。”
秦桑听他说“奸细”两个字,心里便一阵乱跳,不由的连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