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短篇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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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爽朗,并没有取笑的意思。
我指着香水说:“送你吧。”
“胡说,我代表本店退还现款给你,五十块美金你足可以用一个星期。”
我不响。
“再见了,我要去上课。”她推开车门,“请振作。”
“谢谢。”我说。
美智子是个好心人。但我的悲伤岂由旁人三言两语安慰得了。
我在当天傍晚与妹妹联络上,跟她说这件事。妹妹认为谁是谁非很难说得清。“要对方为你作出太大的牺牲亦足不公平的。”她作出如此结论。
如今的旁观者也比较理智公允,不会一边倒地帮看我骂对方虚荣之类。
我更加失落。
每天我还是去上课,放学就颓丧得很,将一瓶威士忌藏在衣柜内,闲了喝一口,多数的时闻躺在床上休息。我要养伤:内伤。
过了约有一个月,我才有兴致到城里一走。天气很凉,风劲,我满脸于思,路过那家精品店。
无意中探头一看,那叫美智子的女郎还在担任售货员的工作呢,她看见是我,顿时一呆,便推开玻璃门出来与我打招呼。
我向她点点头,“记得我吗?我是唐子文。”
她讶异的说:“子文,当然我记得你,你好憔悴,快进来,我做杯咖啡给你喝。”
我说:“我失恋了,你忘了吗?”
她笑:“可是那是好几十天以前的事了。”
我抗议:“有些人失恋一辈子落寞。”
“没有这种事了。”她递上热腾腾的咖啡。
我连忙喝了一口,心里好过得多。
“我一直等你出现。”美智子说。
“为什么?”我问。
“这是你的五十元,香水卖给另外一位客人了。”
“最吗?谢谢你。”我说着放好五十元,“我用这钱来请你吃饭如何?”
“太好了,渔人码头?”她问。
我点点头。
“你的女朋友,叫做莉莉?”美智子忽然问。
“你怎么知道?”
“太巧了,来买香水的是一对情侣,我听见那个男人叫她‘莉莉’。你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她现在有一把长发,是不是?”
“对了。”我心想:太巧了。
“他们挑了那瓶香水。”美智子说。
“是吗,”我酸溜溜的说:“我以为他会为她把整─店买下来。”
美智子笑,“没有,他没有这么做。”
然后她就收铺,与我一起去吃饭。
我仍然没有恢复自己,不大说话。
美智子告诉我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原来她是美国出生的日本人,怪不得如此爽朗,还有一点小萝卜的脾性,她父母自幼移民来美,轮到她,算来已是第三代了。
她的身栽却仍然是日式的,腿短腰长,但不失扶桑国女性的体贴,基于同校,我们之间可以说的很多。
我原来是茶饭不思的,但这一顿饭却没有食不下咽的感觉。
饭后我送她回家。
返到宿舍,我刮了胡须,叹口气,倒床上。
“午夜飞行”已经变成牛扒吃到肚子里,多么煮鹤焚琴,多么讽刺。
一样是瓶香水,由我送出,不值一哂,由富家公子送出,使该放在床头了。
没到几天,我在唐人街的华文报纸上读到“新星林莉莉与霍公子订婚”的消息,占显着的篇幅登娱乐版上。我的心麻痹了一下。
我放下报纸,买了罐头食品回宿舍。
但愿她幸福。
爱一个人,是希望她好。
除了美智子,我并没有约会其他的女孩子。
美智子知道我的过去,我不必从头细说,有时神情落寞,也不必对她解释。
美智子修美术系,有着艺术家特有的细心,我们在一起,感情进步得很快。我不会天真得在人前认咱俩似兄妹,老实说,女孩子的青春有限,美智子若单单觉得我谈得来,就不会在我身上耙那么多时间,她当然对我有意思。
我并没有向家人提及美智子,总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第一次受伤的痕迹尚未痊愈,是很难再次投入的,直到妹妹来三藩市探我,才知道有美智子这个人。
我问妹妹:“你看她怎么样?”
“可惜是日本人。”妹妹笑笑。
我说:“我打算在这里生根落地,不想回香港。”
“不必匆匆作决定。”她说。
我急躁起来:“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既不恨莉莉,也不喜欢美智子,什么都淡淡地。”
妹妹说:“你真的相信世人有反派有正派?美智子是不错,但你何必立刻决定选她?”
“我怕寂寞。”
“这但倒是个充份的理由。”妹妹叹口气,“如今男人比女人更脆弱,随得你吧,无论是谁,人与人之间一定有缘份,都是注定的。”
我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做人索性随波逐流,根本不必费心罗。”
妹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留下了丝棉被、棉袄、陈皮梅、牛肉干,六神丸等等,回家去了。
事后美智子很关心地问及妹妹。
──多大了,有对象没有?她可否代表父母的意见?
不外是想知道我家对她的看法如何。
我缓缓的说:“她对你没有反感。但美智子,我喜欢你就行了,家人的想法,你不必去理会,我在这方面是很洋派的。”
她很关心,如释重负。
我想:啊,她已对我种下情根了。
这大半年来她对我的关怀与帮忙……叫我怎么报答她呢?我现在虽然不比以前更决乐,却也渐渐停止悲伤,美智子是最好的医生,我应该怎么样做呢?
她是随时肯说“是”昀,问题是我不想辜负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一个早晨,我接到长途电话,是莉莉打来的。
我很意外。第一个感觉是,她遭到不幸。出乎意料之外,我没有欢喜,更没有幸灾乐祸。
她说:“子文,我的新剧集被人抢了去演,电影不卖座,未婚夫跟别的女人约会,开时装店又进了一批劣货,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我心想:事事不称心,就想起了唐子文?得意之秋把唐子文扔在脑后?真是值得生气的!但不知怎地,我却完全无动于中。
我自己也惊奇了。
我说:“你不可能每一分钟都顺利呵,这不过是过渡时期,一下子就没事了。”我客气地安慰着她。
她仍然很低沉。“你会不会来看我?”
“我?”我惊奇,“莉莉,我要上课。”
“我给你飞机票。”
我反感,“机票我自己有,我只是抽不出时间。”
她忽然明白了,“你已经忘了我?”
“忘了你??不,我一辈子忘不了你。”我说。
“那么……你不再爱我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我说:“莉莉,我猜我不再爱你了。”
“你现在爱谁?”她问得好突然。
我想了一想,“我现在不爱谁,”我说:“爱我自己。”
电话挂上了。
我欷嘘半晌。
然而我感觉到前所没有的自由,我张开手臂,挥舞几下,我轻松得很,吹一下口哨。
我奔到宿舍前的草地躺下,看一看蓝天白云。
阿,好久没这样高兴了,我又恢复了自己。
我驾车出去荡马路,决定去看一看智子。我与她,将来如同,还是个未知数,但目前,可以更进一步发展。
她正坐在店内,见到我,调皮地问:“先生,买什么?”
我问:“有没有午夜飞行香水?”
美智子一怔。“买给谁?”她关切地问。
我神秘的一笑。
她没奈何,只好取出香水,我给她五十美元。
我说:“真贵,才八份之一安士呢。”
她包扎好,重重递到我手中,神情很委曲。
我说:“送给你。〕
“什么?”她睁大了双眼。
“送给你。”我重复。
她欢呼,“子文,子文。”
宝剑要赠侠士,能令一个女孩子这样快乐,五十美金算是什么?凡事要做得值得,美智子欣赏我。
我将双手插入口袋,“不阻你做生意了,下班再见。”
美智子含着泪说:“好,一会儿见。”她将香水瓶紧紧抓在手心中。
我给她一个飞吻,吹着口哨离去。
自由了。
新寡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回南天》
与家辉结婚一年,跟所有夫妻一样,我们时常为芝麻绿豆的小事争执,闹得不亦乐乎。
家辉与我算晚婚,结婚的时候他廿九、我廿六。他虽然不是挥金如土的人,但是却身无长物,一点节储也无,婚前我们胡乱租了层公寓,婚后一年,开始付租付得肉痛,有买房子的企图。
我身边倒是有点节蓄,本来一心以为一人一半,凑够买小小的房子,从此我可安心做个家庭主妇,谁知家辉坦白跟我说:“我连一万块都拿不出来。”
我很生气,“你这个人!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也呱呱叫:“你嫌我穷?”
我陡然觉得非常灰心,凡是叫老婆吃苦的男人到头来不但没有悔意,反而总得自圆其说:硬是编排老婆捱不了穷。
“算了,”我不想吵下去,我说:“不搬既罢,我才不关心,我那二十万现款由它搁银行生利息好,乐得清爽。”
家辉见我收了声,也不再发言,两夫妻很闷纳的睡了。
那一夜我实在很生气,家辉的母亲一方面不住的催促咱们生儿育女,另一方面又不知道她的宝贝儿子简直贫无立锥之地,只有把我困在当中作磨心,其实我巴不得可以立刻辞工在家养儿育女,偏偏环境逼着我在外头勤力工作做女强人,多方面的失望及不如意,令我辗转反侧。
婚后多多少少得兼顾家庭内的琐事,不比以前,回到家里就可以躺着看电视,所以我觉得身体很劳累。
办公的态度也差得多,有种吊儿郎当的味儿,不像以前,只要老板一句吩咐,便水里去火里去。
我开始觉得我嫁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婚姻没有我想像中的一半好处。
以后的一段时间,因为气闷,所以尽量避免与家辉说话,其实我亦无心与他冷战,只是想不出有什么可说,只觉烦恼。
以前我不相信两夫妻会没话可说这件事,现在亲身尝到这种滋味,不由你不信。
婚前还有男朋友请我出去吃饭跳舞哪,现在不过坐在小公寓中煮锅简单的腊味饭吃了好看电视,闷死人。
家辉也说:“可向银行贷款。”
我又炸起来,“那么贵的利息,十年负债,还生不生孩子?那我还不捱死一辈子?”
完全绝望,不想这个问题最好,连住的问题都不能解决,结什么婚?
母亲说:“我并不同倩你,美君,你应该了解他的经济实况才结婚。”
我很烦燥:“了解清楚,我也不必结婚了,等着做老姑婆。”
母亲瞪看我,“现在岂非更烦?孩子是一定要生的,目前的环境却又不允许你生,我倒要去问问张家,他们想怎地?你现在已经是个超龄产妇,再过几年,更加辛苦──”
“别说了!”我大喝一声。
做人的烦恼太多太多,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忧虑及担心,太没意思。
连做的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也不行,我很气,家辉太令我失望。
在公司里我那厌倦的神色更加毕露,我已不在乎控制情绪,只觉得阿狗阿猫都比我嫁得好,于是堕入自怨自艾的低潮中无法自拔。
周末家辉说:“别气馁,我会想办法的。”
我只苦笑。
他说:“我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他们有点余钱,将来还给他们。”
我对这件事并不乐观。
要是肯帮忙的话,他们早就该出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房子是租回来的,他们两老自然也知道,结了婚一年都不作声,由此可知是装聋作哑,如今要我一开口去求他们,又不是求层浅水湾的别墅回来,我不干。
我那僵胸气完全发作,不可收拾。
生活上折磨人的,大都是这种小事,我与家辉“疏远”,正在这个时候开始。
一日他回来说:“有了有了,我们得到资助,可以搬家了。”
我笑出来,“什么好心人,肯帮助我们?”
他喜孜孜拿出图则,“你来看,我挑中这层房子,三间房间,其中一间可以作婴儿房。”
我愕然,“谁资助你?”
“公司现在低利息贷款给职员,你放心,我们绝对可以负担得起。”
见他为这个问题操心,我有点感动,“有这样好的机会,可别放弃。”
“当然我已递了申请表进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很高兴,“这个结打开了,我们终于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
总算有机会上轨道了,我放下一颗心。
跟着的几个星期,我们彷佛恢复恋爱时期的热忱,看报纸找房子,到处张罗装修费用,选家俱,进行得闹哄哄地,非常高兴。
我发觉我是属于家庭的女人,非常喜欢做家事,对小小的厨房有无限的温馨,挑选墙纸时很精密地考虑。
我同家辉说:“有了自己的家,真不想出来做工。”
“那就在家养宝宝吧。”他笑说。
“嗯。”我会郑重考虑。
钱是赚不完的,最主要是求自己心安,顺自己的意旨做。我感慨自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女人,一幢小小的公寓就可以把我关在其中,非常快乐地做最最不需要天才的工作。
我写了辞职信,三个月通知,打算做到五月中,正式辞职。
正在与同事研究那一只窗帘布漂亮的时候,接线生的电话接进来:“是玛丽医院急症室。”
“什么,”我震惊,“什么事?”
我匆匆听电话。
“郑家辉太太?”
“是。”
“郑先生被同事送到此地急症室,请你即刻来一趟。”
“什么事?”我的心几乎自胸膛跃出来。
“请你马上来。”
我立刻抓起手袋,丢下一切冲到街上去叫计程车。
车子在十五分钟内把我载到医院急症室。
我扑进去:“邹家辉在哪里?”
“这里。”医生把我匆匆带入。
我进到一间大大的白色的房间,里面有一张担架床,上面仿佛躺着一个人,身上覆盖着一条白布,自项至踵地盖着。
我问:“我丈夫呢?”我不明白。
医生说:“你过来看看。”他掀开白布。
我看到家辉的面孔,我强笑道:“家辉,我来了,你怎么了?忽然中暑还是怎地?不要吓我,快快回答我。”
他的面孔是灰色的,双目紧闭。
医生难过的说:“郑太太,郑先生于抵院时已证实死亡。”
“什么?”我退后一步。
“他已经死了。”
“不不,你说的是什么话?他今早八点半才与我分手,现在才十点三刻──”我摇动家辉的身体,“家辉,快醒来跟我回家休养,你听他们说什么话,他们说你死了。”
我握着家辉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
“家辉”我的头嗡嗡的响。
起来呀,家辉,别再作弄我,我知道我从来没好好听过你的话,老是与你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