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短篇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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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十七岁,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岁还是很美的,这廿年的风光就与我无缘了。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荣华富贵也是要熬回来的,我们看不到那么多阴黯中发生的事。
即使要与父母亲说再见,我也不觉有什么歉意,他们对我这次的决定也有促逼,也许不应怪谁,我糊涂的上床睡觉。
妈妈为着照顾住院的父亲,忙得根本无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约瑟来电。
他说:“我买到安眠药。”
“吃一瓶足够没有?”我问。
“如果与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够了。”
“什么酒?”
“拔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楼。”
我一阵寒意,“我也不敢。”
“没折,”约瑟说:“我们还是服药吧。”
“药性发作得那么慢,到什么地方去吃药?”
“公寓、酒店。”
“我不去!”
“为什么?”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淌下眼泪,哭泣。
“我们在公园服药,然后各自回家。”
“什么,不能死在一块儿?”我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园去,你把药与酒拿到我家来再说。”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医院里。”
“这……”
“别再犹豫了,”我急躁的说:“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现在就来?”
“当然是。”我挂上电话。
我进房,梳好头,换上新人服,再薄薄化点妆。
约瑟不到廿分钟就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也刻意打扮过,穿着整齐。
我们俩没说话,只是对坐着。
我斟出两杯水。
他把药与酒都取出来,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说:“每人五十粒够吗?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来了,像做戏也似,一些诚意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约瑟恼怒:“叫我往什么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肠说。
约瑟低下头。
我说:“本来你可以念到大学,做医生或是做律师,生儿育女,现在完蛋了。”
他不响。
“本来你可以光宗耀祖,报答你父母,现在也都化为灰烬了。”
他渐渐发抖。
“你害怕?”
他问:“你呢?”
“我反正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么你先吃。”
我也不与他多说,打开瓶子,倾倒出白色的药丸,就往嘴里一塞,用开水服下。
我想到以后的事,但觉渺茫,凉气上心头,有点害怕,又有点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约瑟,眼泪流下来。
“采玲,我对你不起。”他抓着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咙,呛咳起来。
“别喝了,别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骗你的,骗你的。”他急道。
“骗我?骗我死了,你好脱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这些不是安眠药!”
“是什么?”
“是婴儿消化片。”
“什么?”我似乎又清醒一点,啼笑皆非。
“我只怕你对我不是真心,采玲,现在我知道了,采玲,我们可以等,就听从爸妈的意见,多等三两年,等一切条件比较优越的时候,才谈婚事吧。”
“呵。”我呆木的答,酒精是真的酒精,渐渐上头。
我身子摇两摇。
约瑟说:“采玲,现在你不必两边做人难了。”
我“咚”的一声倒在地下,不醒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机熟睡不醒,据说母亲把父亲自医院接出来回到家中,吓一大跳,后来才明白是醉酒,当然对约瑟很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我只觉一阵恶心,头疼若裂。
母亲问:“肚子饿了没有?起来喝些粥水,反正你爹这两天也吃粥。”
我也不觉得饿,只觉脚软。
想到服药的情况,简直似隔世为人。
如果是真药,就回不转来了。
“你爸只需要休养,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点点头。
母亲叹口气,“你跟裘约瑟两个,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啊我们?”我低下头,“一切推后,过几年再说。”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闹的……”
“以后不会了,我们已经有了解。”
“真的?”母亲的脸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养育孩子也不简单,她的心理负担我明白。
我喃喃的说:“过一两年吧。”
妈妈露出安慰的神色。大概认为过两年我们便会淡下来。谁说不足呢,年轻人的爱一向不为人重视,如暴风雨般,一刹那来临,一刹时雨过天青。
爸妈也曾经年轻过,他们也一定经历过那么一两段,然而他们也都早已忘却,也许若干年后,当我想起今日,我会觉得荒谬。
但在此刻,约瑟还是最重要的角色,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打算结婚。
“采玲,”妈妈说:“一时冲动铸成错误,这种事我们见得多,如今你的决定是明智之举,将来你就明白。”
我明不明白毫不足惜,如今我已学了最重要的一课: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不是想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以前我们实在太天真。
约瑟与我在暑假过后,仍然升学,我们有空便在一起,虽然不能结婚,但双方家长并没有反对我们见面,所以也仍然生活愉快。
我们自幼稚末至成熟,还需要一大段日子。
一大段时日。
一个小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回南天》
我叫王家明,廿岁。上星期毕业回来,爸叫我在他公司里学习,我每天听爸的话,去上班下班。有一天,爸对我说:“有一份重要的文件,你替我送到太阳道二号去,很重要的。”我记得我当时笑说:“爸,我几时变成信差了?”
爸白我一眼,吓得我只好乖乖的把那包东西送到太阳道去。太阳道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高贵住宅区,这个客人,大概是爸的大主顾,姓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一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我是傍晚到太阳道二号的,开了我那辆小车子。
天气很冷。这样低的温度,实在是很难受的,我把车子泊好,拿着文件,到二号去按门铃。
二号是一幢美丽的大洋房,我看得见长窗里面有微微的灯光透出来。这座房子是咖啡与白两色的。
主人很有眼光,我想,大多数富翁都不会花钱,这主人大概足个例外,在今天,造这样的所房子再加上装修,实在吃不消。
隔了很久,才有人出来应们。
我觉得很冷,搓了搓手。
来开门的是个男人,显然是男管家。这里用男管家的人不多,我又吃了一惊,这样的派头,才是真正的派头。
我说:“我姓王,五代公司来的,找陈先生。”
“请进来。”男管家说。
一踏进屋子,一阵暖气使我松弛下来,我脱了外套,一个女佣人马上替我接了过去。我实在有点惊异,这样的待遇,是我一生未曾碰到过的。我的意思是,我的家里也不算是普通的了,一般的享受,也看到过一点,但是来到陈家,我完全有一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他们整间屋子的光线很暗,我在候客室里等了五分钟,喝着茶,打量看他们家里的一切。
然后那个制服笔挺的管家来跟我说:“太太请你,请跟我来。”
“陈先生呢?”我问。
“陈先生下午到别处去了,下星期才回来,你的文件交给陈太太也是一样的。”
“好好。”我应着。
我跟着他到一间房间,他替我推开了门,然后请我进去,他在我身后关好了门。
房间很大,有一张桌球台子,铺满绿色的呢毯,只有一盏吊灯,射在这张大桌子上,有一个人在玩桌球。
灯光很暗,我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陈先生我是见过的,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如果这是他的太太,实在是太年轻了一点,她顶多也只有廿六七岁,而且长得真美。
她在玩球,拿着一枝球捧,清脆地把球打出去。
见到了我,她点点头。
我趋前一步,说:“我父亲叫我把文件带来了。”
她示意我把文件放下,然后又把一个球打进洞里。
她有一张这样美的脸,浓妆但是一点不俗气,皮肤是雪白的,耳朵上戴看大颗的钻石与绿宝石耳环,淡淡的光芒映在脸颊旁。她似乎很专心打桌球,看也不看我一眼。
不过无论怎么样,就是被她吸引住了。
把文件放下之后,我好像没有什么留下来的藉口了。于是我说:“陈太太,我走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点了一点,那双眼睛,是摄魂勾魄的好看,黑白分明,又有点怨毒,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今天真是奇怪,进了这样的一间屋子,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一切都很神秘的样子。
我退出那间房的时候,男管家照旧为我开门,送我出去,我慢慢的开看小车子回家。
到了家,我跟爸说:“陈先生不在家,但他太太在。”
爸说:“喔!我知道了,东西交给她,都是一样的。”
“陈太太很年轻。”我说。
“是,”爸笑着,“大家都有这个感觉。老陈前年出去做生意,回来就多了这个太太。当时谁都感到惊奇,不过做朋友的总不能说太多。”
“这位陈太太没人知道她的来历?”
“没有。可是婚姻也持续了两年,老陈不是不知道这是他金钱的好处,但是人老了,花一点又有什么不好。”爸很感慨的说。
但是他没有看见,这个老陈的妻子,在晚饭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暗暗的大房间里打桌球。
她化好了妆,梳好了头,一个人在打桌球。
我整个晚上都想她。
做一个老头子的妻子,不是简单的事。老头子只有钱,但是寂寞归寂寞。她有一双这样奇怪的眼睛,里面有很多不满,我同情她。
她与她那副闪光的耳环,整夜都在我梦里出现。
然后第二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已经爱上她了。
隔了一个礼拜,陈先生回来了,请爸爸与我去吃晚饭。
她穿一件玫瑰红的丝绒旗袍,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化妆,一样的神情。她不爱说话,冷得像一块冰。陈家整间屋子是暖呼呼的,陈太太的旗袍没有袖子,两条手臂,白得像象牙。
我整晚凝视她。
以前我喜欢肤色健康的女孩子,活泼天真的女孩子,坦白可爱的女孩子,陈太太完全不是这一类型,但是我爱上了她。无法把她从我脑海里剔去。
当我与爸临走的时候,她向我笑了一笑。
她的牙齿,边边有两只稍嫌不太整齐,但这不是什么缺点。我向她握手道别。她的手,软得像海棉一样。身上的香水,微微的传过来。那副钻石耳环,似乎是她心爱的,还是悬在她的耳下。
又是一夜无法成眠。
我见她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陈先生觉得爸是个可靠的人,很乐意与爸来往,他也喜欢我,常常叫我去玩。
我并不怎么讨厌陈先生,正如爸说,他是一个寂寞的老头子,花钱买一点乐趣,不是他的过错,只是他与他的妻子站在一块,我就觉得他丑陋,他的皮肤打折,他的头发已经雪白,他的背部有些佝偻,都证明他实在是个老头子了。
陈太太决不是一个快乐的女人,我想,把青春断送在这个人身上。为了钱,我觉得并不值得,整天关在这样的大屋子里,不晓得外头是冷是暖,她像一只宠物,我觉得她享受不到做人的乐趣。
但是我同情她。
后来我又见到了她,她开始与我作简单的交谈。我紧张,我浑身发抖。她笑的时候,双肩抖动,丰满的胸部显得更美,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把所有的小女孩比得影子都没有。
我记得她说:“廿岁的男孩子真是前程无限。”
我告诉她我平常打网球、游泳、旅行。
她说:“多么好,现在我连做这些也不行了。”
这证明我猜测得不错,她心里是苦闷的。
我问她愿不愿意参加我们。
她惊异的反问:“我?我怎么行?”
一定是那个老头管得她太厉害了。
她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我甚至陪她打了几盘的桌球。
她打得并不太熟练,但是全神灌注。
她称赞我说:“你打得不错。”
我们在很短的日子里便熟络起来,我对她的爱慕之意,我想是无法遮瞒太多的。但是她始终对我保持距离,她的举止,是高贵大方的。
她喜欢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是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陈府有一个管家一个司机一个园丁,另外三个女佣人。但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每次她总是很客气的接待我,有时候与我在花园走走,有时候喝杯茶。他们的花园在屋子后
面,对着客厅的落地长窗,他们甚至拥有一间玻璃暖房。
这一切都是陈太太的意思。陈先生是个生意人,他不懂这种享受。
一个廿九岁的女人,天天关在这所屋子里,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她在夜里叹息着,我虽没有听见,但是总可以倩得到。
她比我大好几年,但是年龄上的距离,比起她与她的丈夫,又微不足道了。我越来越想把她带离这个地方。陈家的屋子虽然美丽,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实在不忍看她做这个老头子的陪葬品。
这是太残忍了,我必须想法子带走她,我到跟她说,我要让她把心里的苦闷吐一吐,我不觉得这是犯罪,她也是人,为了她好,我应该救救她。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但是我没有机会。我很少与她单独见面,而时间过得很快,天气又渐渐的回暖,我毕业,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每次见到她,总是有点又惊又喜。
有一次我说:“你喜欢浓妆?也许清淡点更好看。”我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她没有介意。
她说:“是的,但是陈先生说女人化了妆比较明艳一点,所以我听他的。”
这个老头,实在不懂得欣赏女人,真是糟塌了。但是我能说什么呢?他有钱。这年头,有钱实在太好了。
不过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得劝她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不要为了几块钱就把一切幸福赔给这个老头,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我不是要引诱她私奔,但是她打在应该去过那种比较幸福的生活。
我要帮助她。
这是陈先生的生日,他在家里请客。
我与爸爸到得迟了一点,管家替我们开门的时候,客人已经有一大半在客厅里了。
那个客厅真是大,一盏玻璃灯巍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