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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回南天 短篇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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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客厅真是大,一盏玻璃灯巍巍的悬下来,金光闪闪的炫跃着。

  男女主人站在灯下与客人说话。

  陈先生穿着礼服,再好的裁缝也不能使他的腰挺直一默,但是她看上去很快活,她站在他旁边。

  她穿白色的旗袍,胸前一个翡翠胸针,颜色很好,镶成一个蝴蝶样子,有小孩的手掌心那么大,除此之外,她一身素净,什么也没有。

  她今天变了个样子,与那天在灯下打桌球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天她是浓艳的,今天她高贵。

  我牢牢的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我,她走过来,轻轻问看我:“你来了?”

  她是在等我吗?我的心跳了起来。

  她很大方的说:“过来喝杯酒,祝陈先生生日快乐。”

  “陈先生今年──”我问。

  “五十九了。”她笞:“身体还很好,是不是?”她看他一眼,我奇怪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今天你真的很美丽。”我由哀的说。

  她扬扬眉毛,“谢谢你。”她看上去很高兴。

  她接受了我的赞美,这使我更兴奋。

  “大概是因为这只玉蝴蝶吧,这是很名贵的东西呢!”她说:“是陈先生的生日礼物。”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居然落落大方,这样得体,但是没有应酬的时候,她是很寂寞的,这个我知道。

  我肯定她并不喜欢这种敷衍式的豪华场面,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必定要适应这种生活,太难为她了。

  长旗袍是这样的适合她,衣服的叉开得不高,但是她走动起来,却丝毫不见吃力,她动人纤细的足踝,在白缎的鞋子里,是这样的美丽。

  我怀疑陈先生是不会看到这些,凭他的老花眼,我真的怀疑。我心里不舒服。多日来的积聚使我的难受到了极点,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露我的心意,不管怎样,如果我再问下去,我想我会窒息而死。

  晚赛是在九点钟开始的,所有的餐具是银器,他们用一张马蹄型的长餐桌。豪华,但是她脸上的笑容,这些东西又不懂,物质是很虚无的。

  饭后有一些客人走了,有一些客人留下来。

  一部分在二楼书房里聚赌,我去参观了一下,陈家的确是有钱,毫无疑问,一切的装饰都是无假可击的,我顺着走廊走过去,心里很闷。

  我知道爸在陪陈先生。

  但是陈先生的妻子呢?

  她又在什么地方?我的眼睛转了一转,但是没有看到她。我又走下来。

  今天陈家是到处开放的,我可以乱走一下。我想到那间桌球室去,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门,又轻轻的掩上。

  那张桌子被一块布遮看,我注意到这间房里只有一张桌球台,两边都是空置的,地板上擦腊,又亮又滑,我慢慢的走过去,我的皮鞋发出声响。

  “你喜欢这里,是不是?”

  谁?我一转过头,看见陈太太坐在一张长椅上。

  我太惊喜了,我点点头。

  她拿着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点酒,有点醉,跑到这里来憩一下。”

  那的确是很累的,这里是她渡过不少寂寞时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现在只有我与她两个人。我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呢?

  但是我的喉咙像发不出声音来,我只能呆呆站在她前面。

  “坐下来,家明。”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只当我是一个晚辈,而且又很客气,看见我只是点点头,今天她叫我,就显得不同了。

  我缓缓的坐下来,靠得她很近。

  她脸上的皮肤,没有一丝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视,也许因为她累了,脸上稍微有一点点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头。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说。

  “是的。”

  “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快乐,怎么会有心事呢?”

  她彷佛说她不开心,因为她已经不小了。

  我冲口而出,“你也可以开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惊讶,“什么?我?”

  “是的,”我说:“你不必瞒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陈先生一点也不了解你,一点也不懂得爱护你,你问在这间大屋子里,虽然锦衣美食,虽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开心,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挣脱这些伽锁!”

  我实在太激动了,我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来。

  她放下了杯子,“什么?”她吃惊的问:“你说什么?”她忽然之间笑了。

  “你不用瞒我,我认识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来你的苦闷。”

  她仰头笑了起来,“我苦闷?我有什么苦闷?你这个傻孩子,你的小说,实在看得太多了,你以为所有的阔太太,只要不是鸡皮鹤发,就一定苦闷?你完全错了!难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以为我苦闷?”她睁了睁眼睛,“但是我完全没有。”

  我呆若木难,过了一会儿,我说:“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陈先生待我这样好,我们之间,不只是物质生活这样简单,我尊敬他,我爱慕他,所以我嫁给他,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呢?”

  “但是你与他的年龄,相差了这么多!”

  “是的,他五十九岁,我卅五岁──”

  “甚么?你卅五岁?不可能!”我叫出来,“你最多只有廿七!”

  她又笑了,“难道我不想自己廿七岁,但是我确实已经三十五岁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认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点,就毫无幸福可言了吗?”

  我盯着她的睑,她一点也没有伪装,难道她距离我的猜测,真有这么远?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

  我说:“他很少陪你──”

  “是的,陈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几个男人会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软饭的丈夫吧?做妻子的,应该了解到这一点,体谅他,是不是?”

  她样样说得这样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给人的印象,是很不开心吗?恐怕不见得吧?”她问我。

  “这──”我也回答不出来,但是印象是先入为主的,我一直觉得她不开心,要我解释,我却无从说起。

  她用很低柔的声音说:“你错了,家明。我嫁陈先生,并非为了钱,我们的生活,也并没有不快活。这样的日子很好。我愿意就此过一辈子,我今年卅五岁,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亲。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还是呆着。

  但是我刚要告诉她我爱慕她。

  我满以为当我说出心中的话,她会痛哭起来,把平时的矜持一扫而空,然后我会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烦恼一扫而空,她可以有机会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应是完全出乎我一愿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这样的年轻,当你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比爱情更可贵的。我们中国人,讲的是恩爱,情义,爱上有恩,情下有义。我与陈先生的事,相当复杂,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绝不苦闷,决不悲伤,也没有不满,你明白吗?”

  她还要说得怎么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头,缓缓的站起来。

  我完全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找错了对象。此刻我看她的脸,找不到一点点的忧郁。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一小群客人涌了进来,陈先生带来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对他的妻子说:“我正在找你呢。”

  陈太太立刻迎了上去,与他们打着招呼,说着道歉的话。

  我悄悄离开了陈宅。

  站在大门口,我呼吸了几下。我是一个这样的笨人,我是这样的单纯,我居然天真到这种地步。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不算太小吧。我怎么可以冒昧到这种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条路,慢慢的走着。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没有开头那么冷了。但是还是有点寒意。我一个人走到市区;叫了部车子。

  我把陈太太当作被困在堡垒的公主,陈先生是那个老巫师,魔法无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来。我的确是很无知的。

  她没有取笑讽刺我,是我的幸运,但是我以后决无颜面再上陈宅去了。那辆街车,一直朝家中驶去。一切都像一个小小的梦一样。

  我依然是爱慕她的,毫无疑问。我甚至会更加敬重她,虽然她的本性,与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我还是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去送文件,音到她那种又冷又艳又怨的样子,今天她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骗我,但是她的脸色看上去很诚恳。

  现在我只有祝福她与陈先生快乐,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会在我心里,存在很久。

  车了停了下来。

  司机说:“到了。”

  我付了车资,下车。看看家里,看看静静的街上。爸爸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早退,我会说胃里不舒服。而陈太太,她无异是个好人,她会替我打圆场。

  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梦,在年纪很轻的时候,一个人总会做点荒谬的事。

  
  









远客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回南天》

  他来的时候,我记得我在织绒线衣。正在为那只极难收的小袖子皱眉头,门铃就响了。

  大清早便有人来;我放下毛线衣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们这里对于陌生人,一向防范很严,我马上起了戒备之心,问:“找谁?”有时候一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屋子里,不能不小心一点。

  “李君仪小姐?”他问。

  “哦。”我马上笑了一下,“是我,那一位?”

  “我──从英国回来。”他说:“我姓赵。”

  “请进来坐,赵先生。”我说。

  “我是陈家均的朋友。”他又再诅明。

  我不再怀疑了。“是家均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说:“请进来。”

  “好好。”他说:“我不客气。”

  他穿着一件长袖子衬衫,年纪不会比家均轻,但是廿多卅岁的男人,看上去总是像个大孩子一样,女人就不行了,我忘提醒自己,已经廿五岁了。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另外切了一盘水果。

  “谢谢。”他自椅子里起来,欠了欠身。

  我向他笑了笑,我心里面焦急得不得了,既然是从家均那里来,应该有点消息,我渴望知道。

  果然他说:“是家均要我来看你的。”

  “是吗?”

  “我跟家均是同学,我早回来,他给我这个地址,叫我来看看你,同时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东西?”我问:“他也真是,还买什么礼物呢,希望不是太贵重的东西就好了。”

  他微笑了一下,凝视了我颇久,不出声。

  我稍稍有点一不耐烦,我问:“请问是什么东西呢,赵先生?”

  他掏一掏口袋,“唉呀,我忘了从旅馆带出来。”

  我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家均就不会有这种毛病。

  “那──我改天到你旅馆去取好了。赵先生住在旅店里,是不是此地没有家人?”我问。

  “是,我家人不在这里。”

  “哦。”我应了一声,与一个陌生人,有什么话好讲呢?不过是客套几句罢了。“自从我母亲去世之后,我也是一个人了。”

  “一个女孩子?”他的语气带点同情,四周打量了一下地方,又自己与自己点点头。”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年纪也不小了,但是无论如何,他是好意,我该领这个情。

  “地方很大,收拾得很干净。”他说:“不怕冷清吗?”

  “这里有三个房间,”我说:“屋子是家父多年前买下来的,只是光线暗了一点,是不是?”

  “光线暗只有好,显得凉快,而且这里的屋子天花板高,很漂亮。”他说了很多。

  “谢谢你。”我点了头。然后我问我最关心的问题:“家均好吗?他近况如何?”

  “他──没有写信给你?”

  “有,但是说的话,总是很不实际!”我带点甜蜜的说:“也许他不想我担心,但是我不以为一个留学生的生活全部通到那里去。”

  “是的,是相当清苦,我们都是半工读的学生,拿的奖学金只够温饱而已,生活享受是谈也不要谈了。”

  我注视他一下,这位赵先生好像是个不错约人,谈吐也不俗,很有见解,我随即想到,他是家均的同学,倒底也是大学生啊,不禁哑然失笑了。

  他好像很留心看我的表情,这使我有点不好意思。

  “赵先生没有女朋友吗?”我问。

  “别叫我赵先生,我叫赵俊,朋友都叫我小赵。”

  我笑了。

  他说下去,“我没有女朋友,一个都没有,以前也认识过几个女孩子,都没有什么结果。”

  “没关系,年轻时候恋爱,是比较靠不住的。”

  “李小姐──你与家均认识有多久了?”他问我。

  “五年。”我说。

  “他到英国也有三年了吧?”他问。

  “是的,有三年了。”

  “他最近在信里写些什么?有没有提到过任何重要的事?”

  我心里有点奇怪,他一直问这个干吗?

  “没有呀,除了提一下考试之外,没有其他的事。”

  “考试?”赵俊问:“那个考试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啊,那封信的确是三星期以前的。”我说:“他很忙,平均两个星期写一封信。”

  “啊。”他应了一声,没有下文。

  “你怎么了?”我笑,“你以为家均非得每天给我一封信不可吗?我们到底是大人了啊。”

  “是是是。”他又一叠连声的说。

  我觉得我袒护家均有点过了份,老实说:两星期一封信实在不算太勤,但是他毕竟是很忙的。

  他看看手表,“李小姐,假如你不反对,我想明天同样的时间再来,现在先告辞了。”

  “好,请你明天来吧,不过,赵先生,请记得把家均托你带来的东西带来。”我说。

  他低下了头:“好!明天见,李小姐。”

  “谢谢你。”我送他到门口。

  他又向我微微欠了欠身子,走了。

  我关上了门,收拾了桌上的杯碟,呆坐在沙发里。

  那堆毛线仍在我身边,但是我不想再去碰它。

  家均走了三年,也该回来了吧?这个赵俊,不是也学成归国了吗?我记得在家均去的时候,他叫我等他。我说:“家均,我会等,等到你回来。”

  后来我便一直在等。

  我的心念很决,尽管有一些男孩子来约会我,是总是设法避开他们,我自己也没料到意志会这么强。但我总是想,家均实在待我太好,我要对他忠诚。

  几乎每一个人都晓得我有一个男朋友在英国,他回来之后,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母亲去世,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但是我也克服了这一点。妈毕竟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伤心有什么用。凭着亲戚的帮助,与我教书两年的积蓄,居然也将丧事办得很体面。

  但是就如那个赵俊所说,我是寂寞下来了。

  一间老屋子里,只住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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