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短篇集-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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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修书一封,向蔡博士道歉,信写得词文并茂,既礼貌又惭愧,表明心迹,并且又替小淡说了好话,委委曲曲的签了字,让小淡带到实验室去。
小淡说:“小叔,你的信管不管用?人家蔡博土可不比你外头的那些小妞,见到你骨头先酥了
了一半,任你编排。”
我大喝一声,“你话太多了,小淡。”
她半犹豫的带看信回实验室。
而我则把音乐盒子带到诊所,趁有空的时候,逐件拆了开来研究。
钟表店的修理员说得对,早就不能修了,若干零件已经生锈,看样子就算我不弄坏它,它也走不了多久。但即使没有音乐,不能走动,它仍然是一件美丽的小摆设。
我很同情蔡博士,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吧。但为什么如此固执呢?为什么不买一只耳筒收音机,边做功夫边聆听?岂非更热闹?
大抵他嫌唱片骑师的喋喋污染耳朵。呵我实在不必理会老人家的兴致问题,我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买回一只类似的音乐盒子。
在接着的一个星期内,我跑遍所有的百货公司以及玩具店,买了十来只音乐盒子,有些款式很特别,也很漂亮,但是小淡却不住逼害我,对我嗤之以鼻。
我问:“泼冷水专家,蔡博士收到我的信之后,可有什么表示?”
“人家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小淡白我一眼。
“我不相信,”我大声抗议,“我的信写得那么有诚意,一位博士没有理由这么小器。”
“你不相信?博士也是人,接着蔡博士连二接三地挑剔我工作上出错的细节,哼!”
“你多心才真。”
“我才没有多心,”小淡悻悻然说:“都是这只音乐盒子。”
我叹口气,“既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该锁在家里,干吗带到公众场所,放在当眼之处?”
“办公室是私家重地,小叔,你就认了是你多手吧。”
我说:“你把这只带回去给蔡博士,跟他说,这首音乐很好,叫做‘人生如一场梦’。”
小淡将那只新买来的盒子上了链条,盒子上一排三只小小的船开始划动,小曲子咚咚地奏:“划划划你的船,快活地往下游,愉快地愉快地愉快地,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我小心聆听,“这首歌我念中学时唱过。”
小淡笑,“我不喜欢这些消极的玩艺儿,唉声叹气,欲仙欲死,做梦似的,彷佛一口气提不上来就会昏死过去似的。”
我看她一眼,“难怪呢,年轻的孩子哪懂这些,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小淡说:“小叔,命运由我们自己控制,抓在我们自己手中,是不是?”
“你懂个屁。”我说。
这一段日子我只敢在实验室门口等小淡下班,生怕走上去会碰见蔡博士,他们说,老科学家往往带有太多的童真,一下子不如意,给我难堪也不出奇,我还是避看点好。痛苦。
蔡博士并不肯收下我奉献的音乐盒子。
小淡气鼓鼓的捧着它回来。
蔡博士说:“让我们忘了整件事,用心做事好不好?坏了就坏了,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拍案,“说得好!”
“好个鬼,蔡传土恼怒,叫你以后再也别找来莫名其妙的代替品硬叫人收下。”
我喃喃说:“好固执。”
小淡粗声粗气的跟我说:“以后别再提音乐盒子了,懂得吗?”
我追着打,“你这小鬼,狐假虎威。”
但是蔡博士并没有迁怒于小淡,自然不会。倒是我却一直耿耿于怀。
我很佩服蔡博士对事情是非黑白分明“别找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来代替”,真是的,说得太好了,不过性情如此执着,过份坚守原则的人,快乐也极有限了。
而像我这样入息丰富的王老五,性格随和,为什么也不快活呢?
周末我越来越不想出去,躺在温暖的床上看书就消磨一个下午,有时找母亲聊聊天,或是与小淡胡扯,圣诞假期近了,我打算休假十天,将电话的插头拔掉,病人可以另觅良医。
我把这种低潮唤作王老五blues,一发不可收拾。
更多时候我拨动那十多只音乐盒子,让它们此起彼落地演奏。
小淡说:“小叔快去约会各式女郎,别老在我与奶奶面前发牢骚,害我们的耳朵听出油来。”
但是那些女郎个个都一样,像是同一模式里倒出来的:卷发浓妆,时款的金色饰物挂满一身,像棵圣诞树,嘴里尽是洋文,脑子如草包,没有灵魂感,在中区繁忙的街道挤来挤去,干份肤浅的工作,不是广告公司就是公关公司。
我觉得厌倦,不如躲在家中的好。
这样的王老五不止我一人吧。
蔡博士显然也是同道中人。小淡说过:“谁配得起蔡博士!”
他倒也罢了,几十岁了,我才三十出头,好难捱啊。
圣诞近了,许多女孩子说不定正在等待我的电话呢。什么狮子会,扶轮社,英美同学会的舞会,人们装模作样地穿戴整齐了去亮相出锋头……我只想有一位情意绵绵、善解人意的女郎,在我这间小公寓内陪我喝一杯上等的拔兰地,扭开了无线电,在书房中缓缓跳一苜慢舞。
我想昏了头了。
小淡自廿一号开始,节目安排得密密麻麻,这小子,跳舞裙子放满了一床,都像太妃糖纸那么缤纷七彩闪灿,细细的吊带,衬出骄人的身裁,金色的披肩揭开来,高跟鞋足四寸高,她似一只彩蝶般扑来扑去。
将来也总要嫁人的吧?
当年我初初挂牌做西医,何尝不是夜夜笙歌,约通城里有点名气的女郎,总会有累的一天,现在我连平安夜都不想动,一套礼服早已不合身。
我趁全人类都参加狂欢派对的时候,披上外衣,出去逛街。
多数店铺都已关门,我无意逝到一条小小的横巷,做游客生意的假古董店铺仍没打烊,不知住地,也许成年的生意都不好,故此现在仍然想做多一两笔。
我一间间橱窗游览着,忽然之间,目光接触到一件东西,呆住了。
跟蔡博士那只一模一样─
再也不会错的,寸来高的小丑,推着花车,玻璃罩子上缀着金色的星星。
我太兴奋了,连忙推门进店中,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很轻松的向店员说:“那只是音乐盒子吗?〕
店员本来无精打彩,此刻加注射了一支提神剂,忙说:“是,要看看吗?”
他连忙取出,交在我手中。
我喜悦地上了发条,音乐盒子奏出一模一样的调子。
我问;“多少钱?”
店员犹豫一刻:“三百块?”他试探的问。
我放下音乐盒子。
店员立刻急了,“先生,二百块,很便宜了,这是古董呢。”
我笑,他误会了,五百块我都要,我伸手进口袋摸钞票,糟糕,我竟忘了带钞票出来!
我狼狈得很,幸亏寓所离这里很近,我决定立刻回去拿。
“你们几点打烊?”我急急问。
“十一点。”店员以为我无心买东西,瞪我一眼。
我看了看手表,才九点。
我马上以跑步的速度奔回家,取了一叠钞票,再跑步出门,总共才花了三十分钟,不怕不怕,就拚命安慰自己,我一定能够买到那只音乐盒子。
等我赶到那家小店,我就不那么乐观了。
有一个女郎正自店员手中接过那只音乐盒子──
我冲进店内,“慢着,”一边喘气,“我先看到它。”
那女郎抬起双眼,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鹅蛋脸、高鼻梁、半长的黑发用一只夹子夹在耳后。
她惊人的美貌使我嗫嚅,但是这只音乐盒我志在必得,因此我凶霸霸的说:“这样东西我先看到,不信你问店员。”
她不动声色,立刻自手袋里掏出一张五百块钞票。“我买下它。”交给店员。
店员奸狡地笑,说道:“先生,你来迟一步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取出钞票,“我看合到,我只不过忘了带钱而已。”
店员已经将音乐盒子包好,交给那女郎。
“奸商,”我骂,“明明只值两百块。”
店员睬也不睬我,只对那位女郎说:“下次再来,小姐。”
我马上向那位小姐求救:“这只音乐盒子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小姐,你不过是随便买一件圣诞礼物而已,何必要选它?”我一头汗,“请你割爱。”
她冷冷的看我,我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但是心急无暇欣赏她的美貌。”
“小姐──”
“怎么见得我是随便买件圣诞礼物?”她反问。
我一呆。
我本来没有想到这只音乐盒子居然还有另外一只,现在既然被我见到,便不肯放松。
“小姐,我有一个朋友,渴望这些音乐盒子很久了,好不容易才见到……”
“你可以另外选一件圣诞礼物给她。”她很厉害。
我说:“那位朋友不是小姐,而是一位老先生。”
她略略动容,但马上笑了,“老头子玩音乐盒子?”
我长叹,“小姐,你不肯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她捧起那只盒子走,我死心不息地随在她身后。
她讶异的转过头来,“你跟住我干什么?”
我可怜巴巴的说:“小姐,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女子?你也不应夺我之所好呀。”
我苦笑,“我是小人。”
她仰起头哈哈的笑起来。
她说:“先生,这只音乐盒子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无论你如何说,我也不会出让。这样吧,我同情你只迟了一步,也庆幸自己能够买到它,我请你喝杯咖啡如何?”
我心中气苦。没奈何也只好答应下来。
她长得很高很苗条,只比我矮一点点,穿一件白色的大衣,淡咖啡色长袜与靴子,说不出的潇洒。
看得出她喜欢得很,心情非常好,与我争赢了这只音乐盒子,有点大喜过望。
我与她找到一间咖啡店,挤了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张两座位的台子。四周围人山人海,都是些庆祝佳节的年青人,有些已喝得半醉,却还闹看商量下一场的节目,都有发散不尽的精力。
我忽然想起来,问女郎:“你怎么没有约会?今天你应该有地方可以去才是,却跑来跟我争这音乐盒子,真是前世欠你的。”
她笑,不响。
我们叫的拔兰地来了,我与她干杯。
她也问我:“你呢?你怎么没地方可以去?”
我冷笑一声,“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何必太过高贵?”她说。
这句话有点意思,咦!她倒是个明白人。
“这是我的选择。”我慨然说。
少杯酒下肚,暖洋洋地,牢骚多了起来。
“许多事,”我说下去,“得失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像这只音乐盒子,明明是我的,半途却杀出个程咬金,夫复何言。”
“命中有时终需有。”她也干杯,“祝你圣诞及新年快乐。”她付了钞票。
“小姐,你尊姓芳名?”我追问。
她笑笑,“不必了吧。”
“小姐,我们如何联络?”我急问。
她扬起一道眉,“我们何必联络?”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走出咖啡店,扬手叫一部茁车,跳上去便开走了。
完了,香港五百多万人口,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这只音乐盒子与这个女郎?
当夜我回到家中,更加闷闷不乐。
圣诞过去,新年过去、一连串七八天假期,过得我头昏脑胀。
直到我再度打开诊所的门,新年第一个月已过去一小半,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的邻居讶异地说:“洪医生,我们还以为你已结束营业了呢。”
过年生意照例的好,人们玩坏的有,累坏的有,吃坏的也有,都得光顾医生。
小淡也病了,她摇头晃脑支撑着去上班。
我没好气的说:“蔡博士的脾气也太好了,要是我,早叫你卷铺盖。假期是给你休息的,不是给你玩的,你看你那样子。”
见她那个样子,接她下班的时候,我便硬着头皮上楼去。希望不要碰到蔡博士。
果然,这小淡整个人伏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我去渗扶她二边说:“明天告假吧。”
眼角瞟到蔡博士的书桌上,我呆住了。音乐盒子!那只音乐盒子。
我的手一松,小淡摔回椅子,她大声咒骂我。
我拿起音乐盒子,上足链,它演奏起来。
我脑中灵光一现,即刻明白了。
我大叫:“小淡,蔡博士是女人,对不对?”
小淡用手支着头,瞪我一眼,“当然是。”
我拍桌子,是她?得来全不费功夫,“你怎么没跟我说她是女人?而且是个极之美丽的女人?”
小淡白我一眼,“我不记得了,我没有跟你说起过吗?”
原来就是她,我大兴奋了,原来就是在平安夜与我争那只音乐盒子的女郎。她就是蔡博士。说真的,在这世界”还有谁比我更重视一件这样的玩艺儿呢?
“她人呢?”我狂喜问:“蔡博士人呢?”
“下班回家去了,明天请早吧。”小淡没好气的说。
对了,明天请早。”
既然找到了她,我就不会让她再逃开我的目光,我心头上已经有她许多资料,慢慢集中一下,就可以明白她的为人。
她高贵、美丽、有点孤僻、能干、固执、有艺术家的气质、她独身、没有伴侣、平安夜也不赴约会……太理想了,这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子吗?
我跟小淡说:“来,我先带你回家再说。”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你越来越神化了,看我跟不跟奶奶说去。”
我哈哈大笑。
在车子上我乐得飞飞的,明天──“明天一早我送你上班,小淡。”
“你又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小淡真知我心意。
但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找到了音乐盒子,也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