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香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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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捧她的FANS,正像她书中自己写得那样:
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偏相传。龆年戏笔殊觉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
闺阁知音频赏玩,庭帏尊长尽开颜。谆谆更嘱全始终,必欲使,凤友鸾交续旧弦。
这种“闺阁知音频赏玩,庭帏尊长尽开颜”的情景对陈端生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满足,就像我们现在泡论坛的朋友一样,虽然论坛上发帖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是跟帖者的几句赞语却能使作者有更多的热情,同时也得到发自内心的快慰。对于端生妹妹的良苦用心,陈寅恪先生曾感叹道,“呜呼!常人在忧思颠沛之中,往往四海无依,六亲不认,而绘影阁主人(陈端生的别号)于茫茫天壤间,得此一妹,亦可稍慰欤?”
现在论坛上有一术语,开一帖子但没有写完称之为“坑”,如果只开了帖,立下话题而一直不写,就称为“挖坑不填”,有的网友对于自己感兴趣的文章就常发帖催促“填坑”,“挖坑不填”有时对于读者来说是一种折磨。但我想最有名的“挖坑不填”者就是“南缘北梦”的作者——曹雪芹和陈端生了。
当时的陈端生,心情和少女时代已大不相同,但是大家都盼着她早点“填坑”,她当时也又产生了续下去的动力,她在书中说:“知音爱我休催促,在下闲时定续成。白芍霏霏将送腊,红梅灼灼欲迎春。向阳为趁三竿日,入夜频挑一盏灯。”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早春二月,陈端在母亲去世后十二年、丈夫被流放四年后终于重新开始续写《再生缘》。
这十二年的停笔,正像她说的那样:“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明堂一醉”是指郦明堂(孟丽君)的性别引起皇宫中人们的怀疑,被灌醉了酒,正要脱靴查验是否小脚。正在惊险之际,故事却停了,而且一停就是十二年。但这十二年的时间空白中写下的却是陈端生自己的喜乐悲欢,可想而知,陈端生提笔再续之时,可能也会有恍如隔世之感。
可是,陈端生却再也没有当年写作的神速,她只写了第十七卷这一卷,就再没有继续写。为什么?她写不出来了吗?不会的,陈端生那样聪颖的才女不会在正当盛年时就江郎才尽,我想她是没法写。因为这时候她的老公范菼远隔万里,生死未卜,她不知道能不能再重逢团圆,如果她将此书写成一个团团圆圆的大结局,有情人都终成眷属,但她的老公却回不来了,自己的境况却凄凄惨惨,那情何以堪?但如果陈端生下笔写成一个催人泪下的悲剧,可能又怕一语成谶,也显得很不吉利。所以陈端生左思右想,无法下笔,她说:“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所以就此搁笔。
琴瑟弦断书稿残(1)
据《清实录》,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清高宗八十大寿时曾经大赦:“其在配军流人犯,已过十年,安分守法,别无过犯者”可以赦免。远在伊犁充军的范菼,终于可以回家了!但这时候陈端生却得了重病,从新疆到杭州太远了,确实有万里之遥(从连云港到新疆的陇海—兰新线就有4400公里),而且当时没有汽车火车,像范菼这样的刑满释放人员,恐怕也没有马车什么的可坐,只能靠步行。
陈端生盼了整整十年,就在有了希望,她的丈夫要回来的时候,她却闭上了眼睛。她没有看到她日思夜想的范菼,没有看到经历了十年风霜的范菼是不是有了皱纹和白发,也没有感受到“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的悲喜交集,也让这本惊世奇作《再生缘》弦断今生,无法再续。
《再生缘》后三卷由另一才女梁德绳(字楚生,1771—1847)所续补,但另一个叫侯芝的女子却不满意,她说梁德绳续的是“盖更有好事者添续。事绪不伦,语言陋劣。既增丽君之羞,更辱前人之笔。深可惋惜”。于是她老人家又大改特改,不但改了续作,还改了陈端生的,重命名为《金闺杰》。但由于她思想守旧,把陈端生的也改得乱七八糟,其实她那句“既增丽君之羞,更辱前人之笔”,倒正好形容她本人。
陈端生所写的《再生缘》这个故事,是续《玉钏缘》一剧而作的。《玉钏缘》这本弹词,据说也是一个才女所作,但惜乎姓名失考。《玉钏缘》的故事大致是说南宋时有一个叫谢玉辉(皇甫少华前世)的,在宫中广征秀女时,居然替妹妹玉娟入宫(哇,还有这样的事,好像入宫也要婚前检查的啊),而其妹女扮男装进京赶考。玉辉与美英、郑如昭(孟丽君前世)、曹燕娘(刘燕玉前世)同行,入宫后为宫女。后来谢玉辉在宫中保护太子有功,又从假宫女变成了大功臣,最后娶了美英、郑如昭、曹燕娘还有金国公主等八个老婆。真是超级“意淫”之作。(按网络用语中“意淫”之意大致相当于白日梦)。《鹿鼎记》中韦小宝虽然没有当假宫女,却当了假太监,最后也娶了一大堆老婆,倒和这个故事有些相似。
《再生缘》接续《玉钏缘》而作,谢玉辉转世皇甫少华,郑如昭转世孟丽君,曹燕娘转世刘燕玉,陈芳素转世苏映雪,了结前缘,故名《再生缘》。《再生缘》时间选择在元朝,但端生笔下的历史典故与元朝全不相干。《再生缘》也是很能“意淫”的,一个女子居然能当上丞相,这在旧时候是不可想像的,正是因为这样,可能才让当时的闺中少女们更愿意看。同时,此剧也是有非常强的反封建意识的,古时历来是男尊女卑,到了明清时期这种倾向发展到顶峰,但是越是这样的条件下,女子们就越渴望挣脱束缚,所以像女扮男装的戏剧就越来越多,按过去的说法就是有很强的反封建意识。
陈端生笔下的孟丽君巧妙地利用封建道德来反对封建秩序,她以讲究爵禄名位来反对男尊女卑,用君王之威而反对父母之命,用师道尊严来反对妻要从夫,挟贞操节烈而违抗朝廷,讲孝悌力行而犯上作乱。呵呵,借用一下文革时的语言,正所谓“打着红旗反红旗”。有人说陈端生还是在鼓吹忠孝节义,这未免太苛刻了,陈端生以一个小女子公然敢于冒犯这一切,在那个时代已经是相当难得了,然而即使是这样,也有人攻击她是在“灭绝伦常”。但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孟丽君这个艺术形象,《再生缘》也广为流传,被改编成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
《再生缘》的艺术成就是极高的,原稿的形式是用七言排律的体裁写成的。除掉有时用三字句的衬词或用两个三字句来代替七言句外,基本上就是一部长篇的七言排律。别的弹词作家,很少能具有她这样的功力。后续者梁楚生所续的《再生缘》后三卷,诗体便迥然不同。她是用古风写的,平仄不拘,规律散漫;而叙述文则有时繁冗得惊人。
陈寅恪先生很欣赏《再生缘》的文词,竟然说陈端生的成就还在杜甫之上,这当然有点过誉,陈先生晚年“老换小”,性格也有些古怪,既“钟情” 于柳如是,又夸陈端生,对于这个说法也不必全信。但是陈先生说:“弹词之作品颇多,鄙意《再生缘》之文最佳。微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实足当之无愧。而文词累数十百万言,则较“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语矣”,这段话还是比较恰当的。
大家在记住孟丽君、皇甫少华甚至编剧新添的什么铁穆耳之类的名字时,也不要忘了曾经有这样一位大才女,她叫陈端生,她本不应该这样默默无闻。
菊花虽艳奈何霜:平生最苦是双卿
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1)
才子才女们往往是命运多蹇的,但是在众多才女中,最苦、最可怜的就是这位贺双卿了。人们常替朱淑真惋惜,叹惜她所嫁非人,但是朱淑真的老公至少还是官宦或者富商,生活上也是“供厨不虑食无钱”的,而且朱淑真出身于书香门第,还能够主动和老公离异,所以和贺双卿比起来,不知幸福多少倍。而贺双卿却一生凄苦,她像一个从石缝里好不容易拱出来的兰芽,却被无情的风霜、愚蠢的牛马践踏而亡。
贺双卿的故事见于清代文人史震林的《西青散记》中。贺双卿是江苏丹阳蒋墅(距镇江比较近)人,她虽然生于普通的农家,但是却天生丽质,聪颖好学。据说双卿的舅舅是在学馆里做杂活的,小双卿常常跑到学馆的窗外偷看偷听。学馆的先生倒也是个好人,看到双卿聪明伶俐,就让她进课堂旁听。小双卿免费在学馆旁听了三年,就学会了读书写字,还对吟诗作词特别爱好。
等双卿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已经对作诗填词十分精通了。但是在愚昧偏僻的乡下,她无知的父母和乡民一点也不懂得欣赏她的才气。他们可能觉得,如果是个男小子,会读书识文,作诗作词,还能考进士,中
状元,升官发财,而一个姑娘家会这个有什么用?他们看得上的是只要能为男人生孩子,能干家务活,就是好媳妇,双卿会作诗作词指不定还当成缺点呢。所以双卿到了成婚的年龄,就像一般的乡村姑娘一样理所当然地嫁给一个体壮如牛、大字不识半个的乡农。
唉,如果朱淑真知道双卿的故事,可能也不会那样伤感了。双卿的老公据说叫周大旺,双卿性爱洁净,周大旺却是满身狐臊刺鼻,脖子上的垢腻搓可成丸,双卿劝他洗一洗他就大怒。而且她还有个恶婆婆杨氏,据说是个年轻时守寡的女人。越是这样的女人,往往心理变态,对待儿媳妇加倍的凶恶狠毒。像张爱玲写的《金锁记》中的七巧,也是对儿媳妇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而百般摧残。双卿喜爱写诗,她那蠢老公和恶婆婆却一看到她拿书磨墨,便要恶骂。有人形容朱淑真的老公是“其夫村恶,蘧篨戚施,种种可厌”,这未免有点冤枉,但此词来形容这个周大旺,却觉得还骂得不痛快,双卿这样的好女儿家被这样一个家伙摧残折磨,比之鲜花插牛粪更令人痛心和惋惜。
旧时的农村,农活比现在要繁重得多,煮饭、喂鸡、养猪、舂谷、纺线、做鞋、清扫庭院之类的杂活都落到双卿的头上。双卿原本身体很弱,在娘家时虽然也做这些事情,但是母亲总是疼爱她,不让她过于劳作。但她嫁过来后,她的恶婆婆却“好便骂,不好便打”,催她整天做这做那,一刻也不得闲。他老公是个所谓的“孝子”,秉承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说教,不但不同情双卿,反而站在那个恶婆娘一边来帮着叱责妻子,双卿满心是泪,只有在诗句中倾诉:
浣溪沙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嫌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
湿罗衣
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
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双卿!
双卿虽然没有正式上过一天学,也没有很好的条件来学诗学书,但是她的词却读来不俚不俗,自有一种清新之气。由于她境遇凄苦,诗中之句常令人心痛,像“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这样的情景别的才女诗中是见不到的,可怜双卿,她只能在干农活的空隙中来进行自己的创作,但如果因此耽误了一点时间,她的蠢老公和恶婆婆就会又是好一顿臭骂。
贺双卿有病在身,患有严重的疟疾,但是她的婆家根本无钱也不想给她治病,经常一会冷一会热地发作,她写有这样一首词:
孤鸾(病中)
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折痕边,断丝双损。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算一生凄楚也拚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东菑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
从词中看,双卿的疟疾相当严重,但她一边受着疟疾发作忽冷忽热的煎熬,却还要干洗衣服(“素裙未浣”)、做饭(“爨烟薰”)等一大堆活儿,送饭送得慢了(“东菑却嫌饷缓”),他老公就是一顿臭骂和老拳。可怜双卿的一双皓腕因为天天干粗活都被磨出了老茧,她感慨自己的“锦思花情”都被烧柴火的烟熏得不成样子,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把眼泪咽到肚子里——“算一生凄楚也拚忍”。
每到夜深人静,他的老公发出猪一样的鼾声时,双卿只有这时候能有比较宽裕一点的时间来写东西,但是她的心中全是苦痛: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焰如萤。听土阶寒雨,滴破三更。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星星渐微不动,还望你淹煎,有个花生。胜野塘风乱,摇曳渔灯。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减何曾?相看久,朦胧成睡,睡去空惊。
通过双卿的这首词,我们能想像她是何等的寂寞孤独,只有一盏残灯相伴,她的世界也仿佛是那漫漫无休的寒夜,永远看不到有什么希望,就是在睡梦中也得不到安稳,做的也全是恶梦。
野菜自挑寒里洗,菊花虽艳奈何霜
李清照曾说过“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但身处穷乡僻壤中的双卿,她根本不可能有酒来解愁,她家里恐怕是买不起酒的,即便偶尔有点也不可能有她喝的份。她说:
二郎神(菊花)
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生受,新寒侵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幸,撇你黄昏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洗无酒。
这首诗是双卿咏菊花的,“新寒侵骨,病来还又”,这哪里是菊花,分明就是经受风刀霜剑的双卿啊。在另一首诗中,双卿说得更为直接:
冷厨烟湿障低房,爨尽梧桐谢凤凰;野菜自挑寒里洗,菊花虽艳奈何霜。
“野菜自挑寒里洗,菊花虽艳奈何霜”,我看到这一句,不觉百感交集,几欲滴泪,看多了诗词中的愁肠离恨,已经有些麻木,但是这句诗,却深深地打动了我。
双卿别说喝不上酒,就连笔墨也买不起,也不敢买。她就用木棍醮了石灰粉在芦叶、竹叶、桂叶等树叶上写,也不敢擅自保存,任其散落四方。不然她的婆婆和老公看到要骂的。
这天,举人史震林和段玉函等几个文人偶尔来到这个小村,看见一个姿容清雅的女子手执畚箕出外倒垃圾,史震林等非常惊奇,一看这女子的样子就不俗,在这穷乡僻壤中显得格外抢眼。再看垃圾中有不少树叶,上面居然用白粉写有工整端丽的字迹,捡出来一看,更是惊异。经打听,方知双卿身世,不由地十分同情和敬佩,他们于是写诗作词以示问候,双卿也诗词唱和。但双卿思想比较守旧,不敢和这些才子们交往过密,她虽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但即便是这样,她的恶婆婆却以此为由对她痛加责骂。
我觉得双卿应该像“红拂夜奔”一样和史震林等私奔出走,这样才会不枉一生。就算是当个青楼女子,也远胜于在这个鬼地方受折磨。但说是这样说,人们有时候常是说比做容易得多,如果真是身处其境,迈出这一步可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胆略的。而且据说贺双卿也是受封建思想毒害很深的人,她不敢和这些文人们来往过密,文人们画了她的像,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