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4●辰月之征-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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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说笑的吧,您是我们晋北的将星。国主说他之后就是您了,晋北十几年没有见到可以拿得出手的人物了。”百夫长说。
晋北国主雷千叶原本只是一个将军,是晋北国立国之柱。前一代的晋北侯爵秋氏家族意图与宁州羽人合谋,反叛皇室,雷千叶向皇室告密,又协助那时候还是皇室忠臣的离国侯嬴无翳以及其他几国组成的联军进攻晋北国国都秋叶山城,平息了秋氏的反叛,从而获得皇帝的信任,继承秋氏的权力。胤朝已经有数百年不曾有这样以下等姓氏立功而获得封地和爵位的人出现了,这个传奇般的事情整个东陆都为之震动。
“那是国主要助我的名声,不能真信的。”古月衣摇摇头,“想起在贞莲镇的时候,做梦都想着当将军,觉得自己不该是个小卒的命,却不畏惧什么。每天晚上也是这么喝着粥吃着干粮,有时还有一点酒,借着酒气大闹。那时候我们一小队人马,只是负责防范盗匪,及时报信。若是盗匪来袭,是根本守不住的。可是盗匪什么时候来,谁也不知道,也许一觉醒来,自己的脑袋已经没了。可偏偏不怕,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盗匪来了还有这帮兄弟一起,手里还有一张弓。”
他自嘲地笑笑:“可是如今统带几千人马了,胆子却越来越小了,像是被名声拖累了。这几天,不知道怎么的,有点不安。”
“将军说……不安?”百夫长不解。
“按说我们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可是你记得我们进城之前,那天夜里出现在城下那个骑黑马的老人么?”古月衣说到这里,感觉到一股寒气正在慢慢侵入他的战衣,“以白将军、息将军那样的人,尚且不能留住他,想起来真是可怕。我看着他,不知怎么的,有种熟悉的感觉。”
“熟悉?”百夫长瞪大了眼睛,“将军认识他?”
“不是,我不认识,是感觉。”古月衣低声说,“就像我成名那一战,李长根的大军向我围过来的时候,我中了箭,我想站起来都不能。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射完那一箭就要死了。面对那个骑黑马的老人,我也发了一箭,发箭的瞬间,我就是这种感觉。”
百夫长也感觉到了古月衣话里透过来的阴寒,他也是那一夜亲眼目睹的人之一。他大口喝了一口粥,想借粥的暖气把那股阴寒驱退。远远的几声鸟鸣传来,略有些凄厉,百夫长愣了一下,端着粥碗起身走到垛堞边。
“怎么?”古月衣走到他背后问。
“将军看天上,”百夫长指着半空中,凝神看着半空中盘旋的鸟儿,“那鸟是夜枭。”
“夜枭?”
“是一种食腐的鸟儿,一身黑,叫得像人哭似的。我家里原来是猎户,就住在林子里,可是这种鸟,我们不小心射到都是扔掉的,不吃。”
古月衣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吃死人,是么?”
“是,所以战场上最多。这种鸟好像能感觉到哪里会发生大战,会在附近等着,有了死人就扑下去吃肉。我们当地人说,是杀气和死气能召它,这气悬得很,战前肯定是有,它能感觉得到。都是乡下人的说法,将军别在意我胡说,可是,”百夫长摇摇头,“我总觉着附近有人在看着我们。”
“有人?看着我们?”古月衣一惊,放眼望向城外,只有一片横尸累累的荒地,和极远处摇曳的漆黑树林。他集中精神,再次听见了风从树叶中穿过的沙沙声,时有时无,城外的战场上,那支铁甲枪依旧笔直地竖着,上面戳着死者的人头。
“这些夜枭一直不肯降下来,那么多死人,可是它们却在天上飞来飞去,像是舍不得,又害怕,不敢下来吃肉。”百夫长道。
“也许是离军留下了斥侯,可能藏在附近,派人去前面的树林探过么?”
“属下派人去看过,什么都没有找到。”百夫长道,“不过,斥侯是吓不到夜枭的。在战场上,有时这边还在厮杀,那边它就敢飞下来啄尸体。除非,附近有极大的军团藏匿,我们乡下人说,夜枭怕活人的气。”
“活人的气?”古月衣一愣。
沉重的撞击声忽然从下面传来,围火而坐的军士们忽地全部收住了声音。他们都是最为精锐的出云骑射,即便是新兵也有最敏锐的听觉,可以凭着命中目标的声音确定箭是射入了树木、衣甲或是人体。这个声音从下面传来,而下面正是殇阳关的城门。那个沉重的撞击声缓慢地重复着,就像是……有人在敲门。
古月衣扣住了腰刀:“下面还有兄弟没上来吃饭?”
百夫长和他一样扣着腰刀,紧紧地抿着嘴唇,缓缓摇头。
沉重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一声一声,震得人心里发麻。
古月衣谨慎地把半边身体探出垛堞,想要看清楚城门外的情形。可夜色中他看不清楚,月光被城墙挡住了,城门前一片漆黑。古月衣找不到任何迹象说明那里有人活动,这些天虽然冷,城外的尸体渐渐也发出异味来,军士们都不愿出城,城外是一片死寂之地。可是撞击声还在继续,仿佛确实有什么人在那里。
“下去看看。”他放下了手中的粥碗。
五十余名军士抽出了腰间的角弓,默默跟在古月衣身后。他们迅速下城,在城门后列成了半月阵形,这是最强的弓箭阵形之一,当箭雨从半月阵洒向一个目标的时候,对于敌人,攻击便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完全无法防御。出云骑射有绝对的把握,他们的弓很硬,五十余支利箭可以在第一个瞬间把任何敌人射得倒退出去。
“玄颐。”古月衣低声道。
军士们箭镞指向地面,半拉角弓,拈着箭羽的手贴在颊边。
“盈月。”
军士们动作整齐地把弓推满,五十余张弓,目标都集中于城门缝隙的一点。
撞击声还在继续,缓慢低沉。军士们互相对了对眼神,那声音令他们觉得很不舒服,像是头脑里有个古怪的节奏不断重复,轰轰的响不停。
“我去开门。”那个年轻英俊的军士站了出来。
百夫长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城门外是个什么,也许是头野兽什么的,不过这样的事情令人心里不安,让这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去开门,他有些不忍。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无论如何这个年轻人自己提了出来,总不能用年轻作为理由不让他去,又是在主帅的面前,人人都要一个表现的机会。
“小心点,拉开一道缝,立刻闪到一边,管它什么,都射穿了。”百夫长叮嘱。
年轻人用力点了点头,缓步而上,手持火把。首次在主帅面前表现,他倒不惊恐,只想着做得漂亮一些。他已经想好了,只要启开城门的铜制机括,城门拉开一道缝,他就立刻把火把扔出去,这样外面无论是什么,眼睛都会被晃得发花,此时他闪开,后面兄弟们一次齐射就都解决了。
这道城门是新的,旧有的城门已经被犀角冲摧毁。也就是从这个城门里,威武王嬴无翳匹马出战,凭着一人的力量毁掉了犀角冲和整个下唐方阵,至今犀角冲的残骸还留在城门外。
年轻人用力扳动了机括,这东西是从老城门上拆下来的,用了一百多年的老东西,依然好用。齿轮紧咬着缓慢转动,锁住城门的铜楔子被拔开。城门吱呀吱呀地叫着,缓缓张开。年轻人死死盯着门缝,就像是练习弓箭的时候瞄准靶子。在门缝扩大到火把足以通过的瞬间,他将火把从门缝里推了出去。
他想要闪开,可是一件东西的速度远比他的火把快。他听见了金属破开空气的声音,一件长形的武器从门缝里刺了进来,击飞了他投出的火把,刺穿了他的战衣,击碎了他的胸骨,将他整个胸膛贯穿!
张弓戒备的晋北军士们看不清,也来不及反应,只听见沉重的一声,似乎是有人用穿着铁靴的脚狠狠踢在城门上,年轻的军士僵在城门前。城门随着那记脚踢而洞开,年轻人的火把落地,火花四溅,照亮了他的身影。他的身影悬在半空中,门外一个魁梧的人影用一件长形的武器把年轻人整个挑起在空中。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件武器,那是一杆楚卫国山阵枪兵所用的巨型铁甲枪,这种可怕的武器曾经构建了封锁赤旅的钢铁荆棘。
“破虏!”古月衣大吼。
他来不及想为什么门外会有一个楚卫国的军士,但是这人杀了他的一名属下,他感觉到巨大的危险就在面前。他是一个骑射手,相信手中的角弓,一切的危险便要在最早的时机用箭雨抹平。
五十余支利箭呼啸着飞射出去,距离很近,所有的箭都命中。没有任何人能抵挡这样的冲击,即便是一头发狂奔跑的公牛,也会被射得倒退出去。那个魁梧的人影也不例外,他被射得像是刺猬一样,沉重地倒地,刺穿了年轻人的长枪也落在地上。
骑射手们再次取箭,他们还不敢放松警惕,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藏在外面。他们把第二枚箭搭在弓弦上的时候,古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乍听起来,像是风声,又让人觉得是十几个人同声大口呼吸着,正用力把什么东西抬起来。军士们拉满角弓,不敢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情形太过诡异,惊恐压过了一切。
“将军闪开!”百夫长忽然咆哮起来。
他飞身一跃,把古月衣推了出去。就在同时,一个巨大的黑影横空“呼”地飞进了城门,它带起的风声说明它沉重无比,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它落地,却不停下,在地上翻滚着卷向军士们,速度极快。军士们已经来不及四散,那个东西在人体上滚过去,被它压到的人血肉模糊,仅能发出一声短暂的哀嚎。
古月衣只看了一眼,已经明白了。那是犀角冲上的巨槌,上面还带着被嬴无翳霸刀斩断的铁链,它原本横在城外,十几个军士都不能挪动它,可是现在,有人把它投了进来。
古月衣跃了起来,百夫长也跃了起来,已经没有时间去管死伤的人,第一件事是弥补错误。城门外还有人,虽然不知道那些敌人从何而来。他们不该开门,现在剩下的人手已经难以压制一次小规模的进攻,所以必须不惜代价把门关上!
古月衣没来得及冲出去,羽箭的呼啸已经扑面而来,他几乎能感到箭镞激起的气流。
这是城门外射来的一支劲箭,丝毫不比出云的箭差。古月衣低头蹲下,箭从他的发间擦过,几茎头发被切下。古月衣一身冷汗,明白了对手的可怕。那一箭的力量和准确无可挑剔,古月衣是凭着自己弓箭上十年的苦练,依靠直觉才死里逃生。
可他甚至没有机会喘息,第二支箭已经到了他面前!古月衣想也不想,腰刀平挥,第二支箭断为两截。他微一扭头,看见第一支箭钉进了后面一辆运送马草的大车,箭尾嗡嗡震响,箭上力道可想而知。这是弓术中的“双联珠”,是极深奥的精髓,即使在出云骑射中,也很少被传授。第一箭只是为了压住敌人,真正的杀手隐藏在几乎没有间断的第二箭中。
“关门!”古月衣回头,对着躲开了巨槌的军士大吼。
吼声出口便即中断,箭啸声再次到了古月衣身前。就在他回首的瞬间,第三支箭已经逼近他的后脑。
三联珠,古月衣只是听说过的弓术奇迹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被他避过的第一箭和斩落的第二箭都只是陷阱,杀人的第三箭在他全身稍微放松的时候袭来。迷惑,再迷惑,而后才是毒杀,对手简直是捉弄般的要杀死他。腰刀在手,可是力量出现了空虚的刹那,再次挥斩已经来不及。古月衣在瞬间作了决定,他扬手抛去腰刀,猛地转身,迎着羽箭进了一步!
灼热的血涂满了箭杆!
血来自古月衣的掌心。抛却武器,古月衣便来得及用空手抓住箭杆。他精通箭术,对于速度和箭路的计算完全准确。可是他手上的力量却不能支撑他完整地把箭接下来,箭上的力道太过雄沛,他全力一抓,只不过扯偏了羽箭。手心整层皮都被刮掉了,但是古月衣还是握死了箭,箭带着他的手扎进了身边的土里。
“关上城门!”古月衣再次大吼。
剩下的出云骑射们冲了出去,他们没有战马,也来不及张弓搭箭,只能依靠腰间多少像是装饰的腰刀和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封门。那个年轻军士的火把扔在城门口,借着那点火光,出云骑射们看见夜色中站起来的敌人们。他们的动作僵硬,然而行动快速,正在向着城门冲锋。他们起初似乎是伪装成尸体,躲过了晋北军的目光。为首的一个人面容看不清楚,清楚的是他魁梧的身形和头上巨大的双牛角。那是离国军中有名望的武士才有的装束,这样的头饰令他们看起来凶蛮如野兽。他掌中的兵器也是离国人最喜欢的方口蛮刀,巨大的刀头和锯齿状的刀锋无疑可以在一击中彻底摧毁敌人。
就在城门处,冲在最前面的出云骑射手几乎是正面撞击在那个离国武士的身上。他的体重不如对方,立刻被撞飞出去。第二个跟进的出云骑射刚举起战刀,已经失去了机会,他冲在前面的同伴被撞回来狠狠打在他身上。离国武士踏上一步,平挥战刀,把第三人拦腰砍成两段。
剩下的几名骑射手绕开了那名敌人,直接去推动城门。又有几个人挥刀劈向那个离国武士,两柄刀成功地劈进了他的肩头,可是却像是劈中了木头,刀被他肩上结实的肌肉卡住了,再也无法推进。离国武士完全不畏疼痛般,一手挥刀,一手挥掌,把几个人全部打了出去,被他击中的人都没有活路。他扑向地上还在哀嚎的一名骑射手,一刀斩下了头颅。
古月衣知道自己再冲上去救援已经没有用了,他撕下战衣的一角,死死地绕在手上。手心的痛楚太剧烈,会影响他的瞄准,可是他只有一支箭。他出来的时候没有想到要战斗,仅仅带了一张弓而已,那支箭是他抓住的。他必须用这支箭解决这名敌人。
骑射手们的攻击赢来了时间,城门缓缓地闭合,百夫长早已等在一边,飞扑上去扳动机括。齿轮吃力地旋转着,铜楔子被缓缓推出,把门封闭。那名魁梧的离国武士这时候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转而去攻击那些关门的骑射手。无人能够阻挡他哪怕一刻,跟他接手的人立刻横死在他凶蛮的刀下。
铜楔子还未完全到位,门外传来疯狂的撞击声,后来的敌人试图打开城门。城门口仅剩下百夫长了,他却看也不看那个离国武士,只是双手拼命地转动机括。
离国武士扑向了百夫长。
古月衣的弓已经张满。
铜楔子推到了尽头。
百夫长转身面对那名离国武士。
这一切在同一瞬间完成,当方头战刀从百夫长的脖子劈下,把他整个人纵劈为两半的时候。百夫长也拔刀砍了出去,他没有砍向离国武士,他一刀砍断了机括的把手!
“将军快走!”百夫长惊恐而绝望的吼声横贯夜空。
随着他的吼声,殇阳关里的铜钟敲响了。这是遭到进攻的警报,看来不只是这里有敌人。门已经被封上了,机括被破坏,除非有着犀角冲那样的利器撞开城门,否则想要攻进来并非一时半刻的事。可古月衣还没能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要救自己的属下,可是他受伤的手拉弓都艰难。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站在黏稠的黑暗和血腥气之中。
百夫长临死的吼叫透着极大的恐惧,也是一种警示。他喊的是将军快走,他已经看见了古月衣张弓搭箭,可是他居然让古月衣赶快逃离。百夫长并不相信古月衣的箭能有什么作用。
这一串念头在古月衣的脑海里暴风般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