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4●辰月之征-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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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串念头在古月衣的脑海里暴风般闪过,古月衣没有动。他看着那名戴牛角盔的离国武士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他,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五十步。对方应该可以看见他张弓搭箭,却没有躲避的打算。离国武士沉默地站着,提着刀,像是暴露出利齿的野兽看着猎物般。
古月衣打消了撤离的想法,他和敌人只有五十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古月衣从军以来不曾丢失目标。
离国武士忽然狂奔而来。古月衣感觉到力量急速地从手臂向指尖灌注。这是精神最集中的刹那,一切的痛楚此时被遗忘。箭尖呼啸着离弦,击中目标发出清脆的裂响。响声来自离国武士的额头,箭镞带着至少半尺长的箭杆刺进了他的眉心正中。中箭的声音很清楚,那是箭镞在削断了牛角盔上的护额铁之后才洞穿了他的颅骨。
古月衣有如虚脱一样退了几步,这一箭他尽了全力。
离国武士还没有倒下,他被箭劲带得仰头向天,手中方口战刀落在地下。他定定地站在那里,身子晃了晃,无力得就要仰天倒下。古月衣犹豫了一下,想要上前看看。
可当古月衣看见接下来的一幕,他的信心和勇气一齐崩溃了。中箭的离国武士腿一撑,站住了。就像一个从梦中醒来的人,他用手指触了触自己眉心插着的羽箭,而后缓缓扭头顾盼四周。借着地上那支火把的光芒,古月衣清楚看见一溜黑血自箭杆尾端滴落,而那名武士的眼睛泛起怪异的灰白色,没有一丝痛苦的模样。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古月衣的身上。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战刀,再次冲向了古月衣。
“杀不死的!”古月衣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忘记了奔跑和反抗,看着敌人逼近。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百夫长只是要他走。当百夫长近距离的和那名敌人面对面,他发觉这个敌人是不可能被杀死的,即便是古月衣的箭。
迅猛突进的敌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下。他绊在了巨槌上,他的动作并不灵活,一个趔趄倒地。他奔跑起来迅速,动作却并不灵活,在地上移动着双臂想要把身体撑起来,可他像是新生的孩子那样,总是失去重心,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古月衣猛地回过神来,他扔掉了角弓,转过身不要命地狂奔起来。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他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那个武士已经站了起来,正在追赶他,速度极快。古月衣不回头,只是发疯般的跑、跑、跑!一刹那的犹豫就会叫他丧命在背后那个武士的刀下。
他感到血全部灌注在双腿里,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听见各营报警的钟声不断响起,寂静的营地纷纷燃起了火光,整座关隘正在惊醒,不知道何处来的敌人于黑暗中控制了节奏。他的眼前只有一条路,身后是一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周围的一切像是一面黑色的巨墙正在坍塌,就要压在他的身上,他想张嘴大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此时耳力却出奇的敏锐,古月衣听见了背后低沉缓慢的呼吸声,也闻见了敌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敌人几乎是贴着他背后了,古月衣听见头顶锐利的风声,他知道那是战刀被举了起来。
“我要死了。”古月衣心想。
他忽地停下脚步,转身!他已经没了武器,完全没有抵抗的机会,但是他想亲眼看看这个对手。
他对上了一对灰白的眼睛,方头战刀正呼啸着落向他的头顶。敌人一张灰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的嘴唇破损了,半片被撕去,露出没有血色的牙床和乌黑的牙齿。古月衣从未见过这样狰狞可怖的脸,根本不像一个活人。
一道黑影从古月衣身边擦过,方口蛮刀落地,差着半尺没有砍中古月衣。那道黑影箭一样射来,却带着远比箭更巨大的力量射中了离国武士的胸口,进而推着他退后,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下。可是他却没有死,也不哀嚎,就像绊倒在巨槌上的时候,他双手双腿挪动着,在周围寻找可以着力的点,还在努力想站起来。
冷汗浸透了古月衣的里衣,他一回头,看见一匹黑色的战马狂风一样驰来。而那柄钉住离国武士的武器是一杆铁戟,是马背上的人投掷出来的。
“息将军!”古月衣认出了来人。
息衍止住狂奔的墨雪,没有答理古月衣,而是拔了腰间的古剑静都。他跳下马奔向那个被钉死在地上、却仍旧挣扎的武士,反手持剑刺进了离国武士的左胸,而后拧动剑柄。古月衣知道这样一剑势必绞碎了那名敌人的心脏。离国武士的挣扎终于到了尽头,双手双脚无力地瘫软下来。原来他也不是杀不死的。
又有几匹战马驰来,都是精锐的风虎铁骑,为首的是程奎本人。程奎兜转战马,战马长嘶,程奎满眼血红,牛一样粗喘。息衍以衣袖擦去额头的微汗,也是低低地喘息,抽回了古剑。
“多谢息将军救命,这是我第二次欠息将军的情。”古月衣略略恢复了镇定,“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离军么?如今其他城门的状况如何?”
“用不着道谢。我本来是来城上找古将军说话,可是半路上遇见了些恶心的东西,”息衍走到古月衣身边,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古将军往那边看。”
那边黑压压的十几个黑影,正狂奔着逼近,他们全然没有阵形,像是一群追着羊群的渴血恶狼。古月衣从他们跑步的动作中看出了异状,他们每个人的奔跑都像刚才那名离国武士,快得不可思议,动作却笨拙不协调。
“我们就这么被追兵逼了过来。”息衍说,“事发突然,刚和程将军碰面,要去北大营找白将军,路上就遇见了这些恶心的东西。”
古月衣倒抽一口冷气:“这些……这些都是敌人?怎么进城的?处处都是警钟,到底哪些地方有敌?”
“古将军最好问哪些地方没有敌人为好。”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晋北国的大营,目前已经是一片焦土。被它们冲进大营,四处杀人,却克制不了,只好仗着人多用沙袋把营门封上,一把火全部都烧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离军么?怎么会有离军?”古月衣觉得世界整个混乱颠倒了。
“丧尸!是丧尸!”程奎神色狰狞,从马鞍上提起一把马刀扔给古月衣。
“丧尸?”古月衣凌空抓刀,呆在那里。
“那一箭是古将军射的吧?可射不死它,所以古将军只有逃命。”息衍以剑指向那个被钉死在地上的离国武士,“尸体当然杀不死,它们本来就是死的。”
古月衣说不出话来,可他明白息衍所说的不错。他想起了面对面的瞬间,他看清了离国武士的脸,一片死亡的苍白,丑陋得不像人类。
“别想了!敌人过来了!”程奎焦躁地大喊,“别逃了,就在这里解决算了!”
“是,就在这里解决,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还得尽快赶到北大营找到白毅。”息衍转身,从那具尸体身上拔了苦棘,转回来和程奎古月衣并立,“它们力量虽大,动作却不灵活,武器挥空之后就有很大的破绽,所以先要闪避。反击时不要砍他们的头和身体,没用,它们不知道痛,没有头也能站着。可即便是丧尸,也需要靠血脉流动把力量送到全身,所以只要刺穿心脏,把所有的血放出来,它们就不能活动。”
“刺穿心脏?这样便能杀死它们?”程奎找到了一线希望。
“不能,只是能让它们立刻躺下。它们残余的意识会保留到魂灵散去的一刻。”息衍眯着眼睛看着那些如铁墙一样扑近的黑影们,现在近得已经能看清那些东西身上斑斑的血迹和破碎的衣甲,它们有的提着离国式的方口蛮刀,有的手持楚卫的山阵长枪,有的却是空着手,手指鸡爪一样抠着,像是要扑上来撕开人的喉咙。
“他们倒下的时候会睁着眼睛,依旧看着你。程将军,可不要被惊吓到了。”息衍冷笑起来,在绝大的危险前,这个懒洋洋的人忽然有了一股无畏的冷傲。
“息将军倒还懂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程奎舔着嘴唇,竟也拉动嘴角笑了笑。
“读书的时候学过,我在稷宫时的成绩比白大将军还好些。”息衍翻身上马,“我是好学生。”
“我是行伍出身的老粗,没息将军的博学,不过砍丧尸是用刀,倒可以跟息将军比比看。”程奎话里带着淳国人特有的一股蛮横,事到如今,再说害怕什么的已经没有用了。
联军主帅们各自对了一下眼神,同时咆哮起来,向着前方发起了冲锋。
八
姬野在黑暗里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是他在一间不透光的房子里,这个房子把他和外面隔开来,可是不能隔绝声音。那些声音张牙舞爪要撕破他的黑屋子。
他知道自己是在睡着,入睡时他总是这种感觉,不想睁眼,想被一片黑暗安安静静地裹着。他不是小舟或者羽然,他不怕黑,黑暗里他看不见东西,别人也找不着他,便是有种分外安全的感觉。
他记得自己是在跟那个小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之后睡着的,卧床太久令他虚弱起来,说会儿话也会疲惫不堪。那个小女孩就在他床边坐着,嘴里低声嘟哝着摆弄她的泥偶。过了不知多久似乎有人脚步轻轻地进来带走了小女孩,他想那是叶瑾回来了。
可是外面太吵了,他强撑着想要睁开眼睛,眼皮重得像是生铅。
他想继续睡,他刚刚做了一个很安静的梦,梦里他自己走在一条极长的河边,很远的地方羽然坐在一张渔网上望天,悠悠地唱歌,空中月满如轮。
一种感觉像是冰针刺入了脊椎般,骤然而来的冷冲上后脑,他猛地醒了。神智快速恢复,满耳都是预警的铜钟轰响、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马在嘶鸣,有人拉扯着嗓子大喊。
他撑起身体扒在窗边往外看,整个辎重营混乱了。外面是被人踩散的一堆火,粥罐倾倒在一旁,雪白的米粥流淌出来,却没有人管一管。辎重营的军士们都像是发疯了一样在四散奔逃,可他们完全没有方向。驮马也混杂在其中,这次出苦力的牲口受了惊吓,跑起来奋进全力,姬野眼睁睁地看着一名辎重营军士被驮马撞翻过去,无疑是重伤。
在这些奔逃的人中有几条黑色的影子,挥舞着武器用尽蛮力劈砍。他们奔跑起来快得像是发狂的野猪,难看而迅速,被他们追赶的人几乎没有能逃脱的。一名辎重营军士奔逃着经过兵舍的窗前,猛地停下脚步拔出佩刀,准备反抗。可是他横刀一封,却有一个黑影极快地逼近,武器纵劈,把军士的刀和头颅一起砍成了两半。
血点溅出几尺远,从窗口飞进来打在姬野脸上。
姬野一闪,那个黑影又如风般追逐下一个猎物而去。姬野没有看清,靠着墙壁,背心沁出冷汗。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对着外面的门厅喊,“出了什么事?”
无人回答。
姬野用勉强能动的那只胳膊撑着床沿坐起来,蹭到门边,努力把头探出去。他想那个被俘虏的女人是不是趁乱跑了,竟然不答他。外面这么乱,那个小公主又怎么样了。
他吃了一惊,叶瑾还在,正静静地站在门口,手扣在门上,似乎要开门。这个时候开门简直是找死,敌人也许还没有发现这个没有点灯的兵舍,开门就直接暴露了。而他们全无防御之力。
叶瑾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个声音在重复,像是从她自己心脏中央发出来,在山谷中无数次回荡:“醒来……醒来……醒来……”
这个声音几乎没有变化地重复着,偶尔杂有沉重如风箱拉动的喘息声。
她缓缓地拉开了门。她没有被混乱的厮杀场面惊吓到,她根本不看这些,她眼睛里只有那个站在远处的影子。影子浑身被罩在一件黑色的大氅中,看不清任何细节,只有他那对瞳子,在夜色中亮得像是油灯,两点火苗幽幽飘着,竟然可以微微照亮他的脸。
叶瑾和他相对,那个笼罩在黑暗中的人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的嘴唇在蠕动,没有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叶瑾却读得出他的唇语。
“已经睡得太久了,醒来吧。”
叶瑾感觉到有种力量从她头顶灌了下去,向着四肢飞速流淌。她兴奋,却更惊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
姬野听见了低沉的吼叫。他猛一回头,看见角落里的长枪。虎牙无缘无故地低鸣起来,姬野扶着墙蹭过去抓起了枪。主人的身体和这柄武器接触,它仿佛忽然间得到了巨大的鼓励,沉雄的虎吼声被十倍地放大,向着四面八方震发出去。
叶瑾被虎吼震醒,再看出去,那个黑色的影子已经不在了,像是完全没有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魁梧的黑影,大步跑跳着,向门前逼近。叶瑾要退,可是已经来不及,她自然而然把手按在腰间,可是她的腰间只有一条布带,拔不出任何武器。
小公主缩在里屋的门边,只露出半张脸不敢出声,这时忍不住惊呼起来。叶瑾回头看了她一眼,小脸上花容失色。叶瑾微微下蹲,双手似乎无力地垂在身侧,直视那个扑近的黑影。对方已经把武器高举过头顶,那是一柄锐利的骑兵佩刀。
一阵狂风“呼”地在叶瑾面前掠过,黑影扑近的势头被强行中断。他根本来不及完成劈砍,就被横着扫来的一杆重枪劈中胸口,打得倒退出去,腰间发出折裂的声音。那记横扫的力量之大,大概把它的几根骨头也打断了。叶瑾惊讶地抬头,看见姬野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盯着被打退的敌人。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凝如纯墨。
受了这样沉重的攻击,敌人却没有放弃。他的上身被砸得后仰,下身却牢牢站住了。慢慢地,他重新直起身体,环顾周围,重新寻找敌人。这时候借着星光足够看清他的脸了,姬野猛地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敌人的脸被一道伤痕从正中间分成两半,那是一柄快刀从面孔正中央砍进去的结果,伤口很深,肌肉翻卷,只怕颅骨也被砍伤,当初无疑曾大量失血。任何人受了这样的伤,即使有医生跟在旁边也救不回来。而姬野也对自己全力的一枪有自信,即便再强壮的人,那一枪也可以击碎他几根骨头,令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而这一切对这名敌人算不得什么,他正在缓缓转动灰白的眼睛,迟钝地和姬野对视。
看见那双眼睛,姬野明白了。
那不是活人,和他曾经在地宫中所见的东西是一样的!
丧尸再次举起了刀。
姬野大吼一声:“关门!”
叶瑾愣了一下,用尽全力把门封上,喘着气靠在门背后死死抵住门。
姬野扑上去一把把她拉开,推在一边。叶瑾的背刚离开门,就有一柄锋利的骑兵佩刀突破了薄薄的木门,刀尖上满是干涸的血迹。随后门框几乎都被震动了,想必是敌人没有刹住势头,重重地撞在门上。它们原本也不是动作敏捷的东西。
姬野就等着这一刻,他聚力在枪尾,单手推出,虎牙刺穿了木门。姬野清楚感觉到刺中人体的压力,他再次咬牙,二次发力。他听见自己快要愈合的断骨裂开了,可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他发出痛苦的咆哮。
极烈之枪,碎甲!
二次发力的枪术,以第一次发力刺中目标,第二次发力贯穿铠甲击毙对手。
这一击抽走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放弃了扎在门上的虎牙,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喘息,脑海中意识一时清醒一时混沌。叶瑾搂着小公主,愣愣地看着这个拼命的年轻人。那具丧尸似乎已经被姬野击溃了,不再有动作的声音,可是这里的位置已经被暴露,更多沉重的脚步声向着这边而来,姬野扭头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