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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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我又不会去了?”顾惜朝露出好笑的表情,“合着郝连先生是惜朝肚子里的虫?”
“你绝不会去,绝不会。”郝连小妖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重复了两遍,转身离开。
留下的青衣男子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面色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郝连小妖,这回你却猜错了。今晚的戚家,我是不能不去,并且非去不可。
东城戚家大院。
红彤彤的灯笼从内院一直挂出几条街,吹笙敲锣的班子一刻不停,迎来送往的宾客络绎不绝。
二姨太惠玉站在门口迎送宾客,满面红光。
——出头了。熬了二十年,她终于,出头了。
按戚家的规矩,姨太太是不能随便上桌、不能出门见客的,更不用说今天这样的大场面。二十年,她在庭院深深中苦苦挣扎,却似早已相忘于人间。
然而今天,这场喜宴是她一手操办,这盛事是她一手导演。她终于名正言顺地站在了戚家大院的大门口,让当初笑话她进府做妾的人看看,她孙惠玉,亦有出头的一天!
来客们只道她已然扶了正,纷纷拱手唤她:“戚太太。”
——这是她嫁进戚家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惠玉激动得微微颤抖,一双小脚几乎站立不稳。
“大生实业海老板,和田羊脂玉如意一对~~~~”通传的穆鸠平也红着脸,扯大了嗓门叫着。——这下可好啦!孙少爷娶了息家的小姐,以后便再不会和那长生班的戏子来往喽!
“巨百洋行瑞恰德李先生,法国珐琅大屏风一座~~~~~”
……………………
…………
这是一九四三年京城百姓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盛宴,流水席的棚子从戚家大院一直摆到了胡同口。
来者有份。这戚家,果然气派。
“吉时快到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倌和新娘子啊!”人群中有微熏的大老爷们大着舌头击碗道。
“是啊是啊!”人们纷纷附和。
老穆一听,忙抱拳向来宾们施礼,“众位,今日一宴,穆某当先代老爷太太谢过各位前来捧场。这本是敝府孙少爷和息家大小姐的婚宴,不过据各位所知,我家孙少爷和那息小姐都是曾留过洋的,说不喜这传统的宴席,竟定了今日晚间,便是此刻,出洋……”
“哄——”一声,举座皆惊。绅士淑女们只在神色间显出诧异,而那些与老太爷一起闯关东出身的老粗们则忍不住大声议论起来。
这没有新人的喜宴,算什么?
老穆摆了摆手,示意宾客们安静下来,神色镇定。
——他早已想好说辞。不能让人们知道戚少商已然昏迷不醒,不能让人知道她息红泪嫁过来是为冲喜,这是息家小姐的唯一要求。
“各位,孙少爷留过洋,见了新鲜事物,难免有了新想法儿,如今老太爷抱恙在床,二太太的劝说又不听,也是无法,只得随了他去了。只是二太太寻思着,孙少爷成婚,怎么说也是戚家头等的大事儿,哪儿能不请众位亲朋好友过来聚聚,也好作个见证?这也算是个新的礼法儿,也对那公使欧罗巴的息先生息太太有个交代啊!众位放心,待吉时一到,二太太自是准备了上好的曲目请各位欣赏哪……”
原来如此。众宾客恍然大悟,想到戚少商平日里京城第一大少的花花名声,心中有数,纷纷道贺。
——唉,这年头,果然是大不如前了。一会儿一场变革,一会儿一场运动的,弄得那些年轻人的想法全变喽!也难为这二太太想得周全了。
于是夜宴正式开场。
后院暖阁。
红烛一对,火光微微,只隐隐照亮了新嫁娘脚上一双鲜红色的绣花鞋,鸳鸯戏水的图样,透着喜庆;再往上,鲜红的绸裙长长地覆到了脚面,斜襟红色大袄上也是一无装饰。
——全身的红,唯脚尖两只鸳鸯戏水。
凤冠霞帔的息红泪在跃动的烛光下微微笑了。
她知道,隔了一堵墙,旁边就是戚少商的卧房。如今只换了装饰,便成了她的新房。
那张雕花老红木的大床边儿上,大红的帷幔拉得紧紧,里面红色龙凤呈祥缎面锦被之下,躺着的,便是昏迷不醒的戚少商,她十六岁时的初恋情人。
而过了今晚,他将成为她的丈夫,她的男人。
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等他。十七岁,离开中国的时候在等,等他去求她留下来——可他没来;十九岁,替他办好入学手续后在等,等他去英国找她——他还是没来。
如今,她二十三岁,瞒着远在英国的父母,一意孤行地嫁入了戚家——可她还是在等,等他醒。
他会不会再次失约?
息红泪攥紧了拳头,手心微凉。
——不会,她告诉自己。这是她自己给自己订下的赌约,她一定会赢。只能赢。
“姑娘,吉时到了。”小丫头凤喜推门进来,轻声唤道。
息红泪一愣,过了这一刻,她便再无后悔的可能。但她没有犹豫,毫不迟疑地,自己给自己掩上了那块鲜艳的红盖头。
“姑娘,小心。”凤喜过来搀住她,低声道,“还有,穆伯要我跟姑娘说一声,姑娘受委屈了。”
……………
………
外间,喧闹的百鸟朝凤唢呐声悄然退去,戚家大院的戏台旁,长生班的琴师们已摆好阵势。
宾客们齐齐向台上看,有眼尖的一下认出来,那款款而出的,竟赫然是前些日子与戚少商打得火热的京城名旦——顾惜朝!
这唱的是哪一出?是让这二人从此分明立场与地位么?
二姨太有些得意的笑了。唯老穆隐隐觉得不对。
跟那长生班的刘班主约好的戏目乃是顾惜朝最拿手的《游园》《惊梦》这两出,可这顾惜朝出场穿的,为何竟是一身鱼鳞甲?
戚少商的卧房,一道门槛横在眼前,这是息红泪后悔的最后时机。她站定了,从此,她将与自己的少女时代作别。
“姑娘。”凤喜拉开门,叫道。
息红泪一咬牙,义无返顾地走进了她的婚房,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艳丽的大红。
这红,人多的时候,是喜庆,是吉利;人若少了,便成了凄艳——第一眼,便是不祥之兆。
可她已然将脚踏入了房门。
“大王请!”修长手指捏起酒杯,掌心一点红。
顾惜朝一开口一举步,便将满院的人吓了一跳。他唱的竟是虞姬。
他竟要在一场喜宴上唱霸王别姬——那台子上只有他一人,他竟要演出一场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
戚家人急得干瞪眼,无奈当着整院的客人又不好强行拉他下来,只得着人赶快去请戏班的刘班主。
一屋凄艳的红,而正中长案上那大红的绸结,则是这一室鲜红的结点。其中一头延得长了,穿过雕花木床的红帐,直伸进床里。
凤喜牵过另一头,递到息红泪手里:“姑娘,该拜堂了。”说着伸手欲撩起床前的帷幔。
“慢!别掀!”息红泪止住了她。她不愿看到自己男人昏迷在床的无力样子。在她心里,戚少商,应该永远是生气勃勃,永远精力无限的。
“大王慷慨悲歌,
令人泪下,
待贱妾曼舞一 回,
聊以解忧如何?”
——台上旦角,神色郁郁,想她的男人,她的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怎奈时不利兮骓不逝?君王一曲悲凉,要怎样才能令他忘忧?
“一拜天地~~~~”请来主婚的也是自家人,帐房里管帐的师爷,拖长了调子,声音却压得极低。
而观礼的,只小丫头的凤喜一人而已。
息红泪缓缓朝门外跪下了,叩首。
“如此,贱妾出丑了!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自古常言不欺我,
富贵穷通一霎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再听军情报如何。”
——一曲夜深沉。夜深沉,取剑,剑舞,光华流转,肆意灵动,哀宛凄绝。这是两千年前垓下虞姬的死亡之舞,又是昭示着谁的死亡?
“二拜高堂~~~~~”
息家父母在海外全然不知情,戚家老太爷病在房中,被瞒得如铁桶阵似的。息红泪只得向主屋方向虚虚拜了,又跪下来,朝西面儿深深磕了头。
“大王此去,
倘有不利,
且退往江东,
徐图后举,
勿以妾为念也。”
——男人的世界,岂有女子的插足?你声声血泪,岂知台下众人早已为你痴为你醉?
“夫妻对拜~~~~~”
息红泪转过身来对着红木大床,背着烛光,面上是暗的,看不清表情。只见她缓缓朝前拜了一拜,又迅速直起了身。
小丫头凤喜从未曾经历过世事,此刻却也是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大王啊!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
也罢!
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
喂呀!以报深恩也!”
——死亡是你最后的归宿吗?便是拼上一死,也只从霸王一人吗?霸王将死,你将你的位置放在哪里?
众宾客懂戏不懂戏的,此刻已全然溶入其中,为台上两前年前的美丽女子动容。
完了礼,凤喜捧了花生莲子过来,息红泪一一拣吃了,那师爷和凤喜便退了出去,空空一室的红中,只那对巨大的龙凤烛是动的,燃着。
——现在,只剩她与戚少商二人了,息红泪隐隐听到外间凄凉悲怆的乐声,忽然就觉着累起来,无比的累,斜斜倚着长案,跌坐倒地。未揭的红盖头慢慢滑落到脸上,不一会全湿了。
她没看到,此时窗外一个眉眼俊俏似女子的男人,闭上了因疯狂痛苦而发红的眼睛,同时悲凉地滑坐倒地。
“大王啊!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你若死了,我生不如死,日子还能怎么过?
外间的一出霸王别姬未完,他还在唱:
“快将宝剑与妾妃!”
“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
——大王,这里已无你的活路,若无你的活路,又怎有我的?不如死了,死了……
“罢!”
——罢了,罢了,她举剑,她死了。银色的剑锋划过脖颈,鲜红的血喷薄而出,蜿蜒一地。
——不,死的是他,是他的血,流了一地。
你们看见没有,顾惜朝的血,无形的、无声的、无影的,流淌。
宾客们全呆住了。做旦角的,唱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作绝了。
一场空前绝后的表演,虞姬在看不见霸王的舞台上,走向了自己的末路。
可顾惜朝这场戏,究竟是唱给息红泪听,还是唱给他自己?
满院的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吭声。而那二姨太更是脸色铁青。
老穆见事态不妙,忙拖长了声音叫:“二太太说了,赏~~~~”
小厮们连忙把准备好的两筐铜钱搬出来,“哗啦啦”悉数倒在台上,一时间只听见满台的铜钱乱响。
人们这时方如得圣令般大声喝彩起来。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确是一九四三年正月里京城最大的一场宴会。
“这么大的灯笼,这么长的流水席,这么多的人……”前来观礼的人多年以后仍对这场喜宴津津乐道,比画着讲给自己的孩子们听,“乖乖,当年京城的戚家可真是不得了……”
而盛宴的主角,新郎毫不知情地躺在喜气洋洋的红绸缎中,兀自沉睡;新娘于冰凉的地板上哭坐了一宿;那第三个人,则唱了一出空前绝后的、没有霸王的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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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场戏足足拍了一个多星期。年轻演员们把握不好情绪,黎晓然几次哭得几乎昏过去。
老诸葛知道她是真的入了戏了,却仍叫她注意控制自己的表情。
崔略商也是如此。
“追命啊,这是顾惜朝的虞姬,不是你崔略商的虞姬。”老诸葛这样提醒了很多遍。
好在天公作美,几天的夜戏下来,月光是一色的清朗,没给剧组增加什么麻烦。直到这天一拍完最后那个顾惜朝倒在台子上被铜钱砸的镜头,哗啦啦的大雨就如同急瀑般落下来。
“好拉!追命!都过了!”林森拉起仍倒在戏台上的崔略商,却见他脸上的油彩早已花了,不知是雨是泪的东西流了整整一脸。
这天晚上,躺在十二里外医院病床上的铁游夏是忽然惊醒的,一种不知是什么的莫名情绪促使他走到了窗边。
窗外,不加掩饰的暴雨如摧。
然而纵使隔着幕天席地的雨,他还是看见了,五十多米远处,医院的铁栅门外,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如鸵鸟般蜷缩的身影!
那是崔略商,是他,他怎么会看错?
铁游夏一把推开窗,雨立刻涌进来,打湿了他的身体。他大叫他的名字,可惜雨声太大,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在空气里。
没有一刻犹豫,他冲到衣橱旁边,取出外套披上。
——忘了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动作快了,针头一下子脱出来,戳破了皮,血涌了一手。
“SHIT!”铁游夏暗骂一声,随手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餐巾纸捂着,下一刻,人已经冲进了雨中。
隔着铁栅栏,他拍着崔略商的肩,叫他,却没反应——人已经昏了过去。。
铁游夏忙奔到传达室找老王头。
——果然,那门卫老头喝醉了酒,跷着腿在椅子上靠着睡着了,电视里大声放着意甲的足球比赛。
铁游夏取了墙上的钥匙,开门,将崔略商横抱起来。
——谢天谢地,躺了一个星期的他还抱得动他。这是第二次他从水中抱起昏迷的追命了么?他似乎比上次更轻了。
铁游夏一阵心酸,这里距离片场十二里,他又不会开车,难道是冒着这么大的雨一路走过来的?
天,这就是他发誓要尽力保护的人么?他怎么舍得他如此?
叫来值班医生看了诊,说是淋雨太久受了凉,应该没有大碍,输几天液就可以了事。铁游夏方安了心,与护士小姐一起把崔略商安顿在自己旁边的床位上,盖好被子。
那小护士顺便替他消毒并包好了受伤的左手,重新在右手上扎了针。
铁游夏躺下来,侧过脸,看着一旁的崔略商。
两张病床,中间隔着一个床头柜,50厘米的距离,触手可及。他们同吸着一室的空气,一室的静默。
崔略商躺着,眉头微皱,似在抗拒着什么,又或是渴望着什么,忽而又张大了嘴巴,却只是张着,发不出声音。
——天,铁游夏看不下去了,忙转过头去,平躺着。是受了什么委屈才来找我的么?
铁游夏哽咽了,两行眼泪从眼角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流入了两边的发际。他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落泪是在什么时候。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让他光看着,都会如此心痛?
夜深了。
整个医院陷在黑暗里。
107号病房,两个男人并排躺着,两瓶药液缓缓地滴落。
一滴,两滴……顺着输液管,溶进了蓝色的静脉。
铁游夏躺着,毫无睡意。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血液流淌的声音,他的,崔略商的。
他们鲜红的血,和着透明的药液,在骨与肉之间流淌,在灵魂中间流淌,在这一室的静寂中流淌,永不停息,向着一个方向,殊途同归。
第十五章
未定国界在地图上是一个个空心的、断续的点,与已定国界整条实心黑线的坚定清晰不同,它们模糊而暧昧。
它们需要一场战争,或者一场谈判,然后决定它新的位置。是上是下,是左是右,是进是退,是继续空心还是成为实心,又或是将被彻底抹去。
铁游夏此刻就在这样的一条未定国界上行走,在左心房与右心房的游斗中筋疲力尽。
他是该举棋不定,继续这条未定的国界;还是当断则断,然后闭关锁国,将未定国界打上已定的烙印;又或是勇往直前、长驱直入,跨过那条本就未设防的国境线?
他需要发动一场战争吗?是做一个懦君,一个昏君,还是一个暴君?
无论如何,他该做一个决定,但这需要时间。
褪去影帝的光环,铁游夏也只是个在理智与情感的边缘徘徊的普通人而已。他承认自己没有戚少商的勇气,但也绝不是个懦夫。
三天以后,他和